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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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思君决定去一趟上海已是那年放寒假的时候了,寒冬腊月,北京下了一场大雪,出发那天他临时多添了一件毛衣。年轻时何思君在上海住过一段时间,每逢冬季,孟蝶祎总要叮嘱他多穿几件,不要耍单。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若不注意保暖,也会寒气入骨,落下病根。

    临近年关,何思君走到佟小楠家门口低头看看空空的两手,这又折返回弄堂口的小卖部打算买些水果。冬天应季的果子不多,无非是苹果、梨子和柑橘这类,而角落里一抹艳红惹得何思君多看了两眼,正在卸货的老板冲他笑笑:“草莓下来了,今早新进的,新鲜得很,来点吗?”

    何思君也笑笑:“来点。”

    “要多少?”

    “一斤。”

    出了小卖部,何思君走了两步,从袋子里捻出一颗草莓塞进嘴里,蛮甜的。脑海中往事乍现,他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笑。以前每年冬天他都会攒一些粮票,去东单的菜市场买半斤草莓,回家洗干净了给孟蝶祎吃。如今他也常常给女儿买草莓吃,有一年除夕夜那丫头吃着草莓看春晚,不一会儿鼻血淌下来了却浑然不觉,还笑嘻嘻地拿着一颗草莓要爸爸也吃。他连忙拿纸巾在女儿脸上抹了一把,倒是抹了个花脸,皱着眉又气又笑道:“真是和你妈一个德行,喜欢吃的就不停地吃,像个饿死鬼投胎。”怀孕那年冬天,孟蝶祎吃了很多草莓,有一日吃得实在多了,受了凉,窜了稀,晚上她窝在他怀里吸溜着鼻涕,哼哼道,以后再也不吃草莓了,没过两天却又对他撒娇说还想吃草莓。

    虽然提前打了招呼要来家访,门打开的那一刻,何思君还是从孟旖晚的眼中看到了羞涩与怯意。男孩站在佟小楠的身后,探出个脑袋,冲他腼腆地笑,说着那些大人教的客套话:“何老师好,您从北京过来这么远,多不好意思。”

    佟小楠看上去是个嘴笨的老实人,对何老师点头哈腰,反复说着“谢谢”“破费了”,何思君便直接把草莓塞到了孟旖晚手里。男孩看看何老师,又扭脸看了一眼姨父,局促地低下头。佟小楠勾起嘴角一笑,摸了一把孩子的脸:“还不快谢谢何老师,把草莓洗了回自己屋里吃吧。”

    “谢谢何老师。”

    何思君看到孟旖晚下意识地躲了一下那只手。

    这家不大,锅碗瓢盆各种家当把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塞得满满当当,佟小楠端来两杯茶,没一会儿孟旖晚也把洗好的草莓放在了两人面前的茶几上。何思君见男孩的嘴角挂着些果子的汁水,亮晶晶的,把男孩的嘴唇衬得粉嫩可爱。

    “何老师跟姨父先吃。”

    “旖晚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佟小楠笑笑,笑里透着些成年人特有的圆滑,“还麻烦您为了孩子的事大老远从北京过来。”“不麻烦,我本来就是要来上海出差的,顺道来您家拜访。”何思君抿了一口热茶,瞥了一眼孟旖晚虚掩的房门,他此言不假,不过出差才是顺路而为。“之前电话里和您说的事,您和孩子谈过了吗?”男人低下头,两只手攥在一起,不安地搓着,半晌,才吞吐出一句:“我问过孩子了,他说身上的伤是不小心碰到的。”

    刚开学没多久,孟旖晚迟到了,他带一身初秋的凉意,匆匆忙忙进了练功房。他低着头,弓着身,努力避开同学的目光,悄悄溜到最后一排开始练功。那天刚好是何思君这个年级主任来看这个班的早功,学生们知道何老师不苟言笑,在附中里是出了名的严,因此孟旖晚的迟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太多的关注。何思君冲孟旖晚点点头,示意他迟到几分钟并无大碍。

    早功结束前五分钟孟旖晚晕倒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何思君背起男孩跑去了校医室。孟旖晚很瘦,尽管干他们这行的对体型都有要求,可何思君还是觉得这孩子太轻了,轻得有些叫人心疼。

    “不是什么大事儿,低血糖,没吃早饭吧。”校医随手拿了块巧克力,又冲了杯红糖水,“现在的小孩都不好好吃饭。”何思君才松了口气,又听校医嘟囔了一声:“这孩子家长怎么样?”他有点不明所以。校医说:“我刚刚给他检查,发现这孩子手臂和背部有大片淤青,应该是击打的痕迹。”

    “自己碰的?”

    何思君还记得那天撩起孟旖晚的衣服,男孩下往后一躲,下意识地双手抱头,身子还微微发抖。他问孩子怎么弄的,孟旖晚什么也不说。

    “佟先生,谭老师和我说,孟旖晚在北京的监护人是你一个远房亲戚。”

    从校医室出来后,何思君带着孟旖晚去教职工食堂吃了一顿早饭,男孩吃了一屉小笼包和一碗豆腐脑,吃得狼吞虎咽。

    “是我表妹,我托她在北京照顾旖晚,可她丈夫酗酒,喝了酒就打人。这些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只是喝酒打人吗?连孩子吃早饭的钱都不给?”

    何思君去后勤部特地给孟旖晚办了张饭卡,他要孟旖晚每天来到教职工食堂好好吃饭,孟旖晚不肯收,他便说学校教职工有餐补,不碍事。他把那张饭卡硬是塞进了孩子的手心里。孩子瞧着他,眼睛水汪汪的,半晌,小声对他说:“谢谢何老师。”

    “谭老师告诉我,你和太太都不容易,为了让孩子来北京上学费了一番功夫。”

    何思君望向客厅中央的储物柜,上面摆着一张遗像,遗像前方是一炉香。佟小楠低下头,一时间沉默不语。

    “能冒昧问一句吗,芝贻是怎么走的?”

    “突发脑溢血,芝贻和她jiejie一样,身子都不好,走得都早。”

    何思君拿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嘴边,但还是压住了翻滚而起的情绪。他听到佟小楠叹了口气:“芝贻的jiejie是八年前走的,临终把孟旖晚过继给了我们,叮嘱我们一定要送孩子去北京学戏。那时旖晚才七岁,这么多年我和芝贻待他视如己出。”

    恻隐之心随着思念来得汹涌澎湃,何思君问佟小楠要到了孟旖晚在北京上学期间的监护权。他向男人承诺,可以负担孩子的学费直到大学毕业,男人只要每个月力所能及地给孩子一些生活费即可。至于学费,可以等孟旖晚有了工作之后慢慢还。佟小楠问他为何这样做,他想想蝶祎,又想想芝贻,话到嘴边又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他有些心虚地说:“我是老师,教书育人是我的本分,更何况是小晚这样的好苗子。我对象想收小晚为徒,如此一来这孩子就算是我家人了,我理应对他多关照一些。”

    临走前何思君为孟芝贻上了三炷香,门吱呀地响了一声,孟旖晚这次站在了佟小楠的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思君。他又向前走了两步,问:“何老师要走了?”

    “走了。”孟旖晚眉眼间流露出点点失落,何思君轻轻摸了下男孩的脸颊,柔声说,“开学前我再来上海接你。”

    听闻此言,孟旖晚笑了,他点了点头。何老师问他:“草莓好吃吗?”他更用力地点了点头。何老师也笑了,在孟旖晚看来,何老师似乎没大家说得那么不近人情。

    何思君又说:“小晚,我想你应当喜欢草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