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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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思君第一眼瞧见孟旖晚就觉得像她,太像了。一双丹凤眼透着水润的灵气,鼻尖又高又翘,两瓣薄唇微红,身子清瘦,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简直和孟蝶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愣了片刻,他漏听了那声“何老师好”,身旁李芸拿胳膊肘碰他,在他耳边说这孩子唱得是那么回事儿,他这才回过神,脸上挂起礼貌的笑,点头应道:“你好,孟旖晚。”手落在肩上轻拍了两下,孟旖晚的余光注意到何老师左手的小指缺了一节,断面整整齐齐,似是被刀子砍的。

    这姓孟的男孩是老谭介绍来的,要何思君和李芸平日里在学校多关照一下,说是底子很不错,是块唱旦角的好料。何思君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孟旖晚,身段挺好,模样清秀,随口哼两句也当真有点意思。老谭说男孩是上海一位老友托付他照顾的,今年来京考上戏曲学院附中了,好苗子应该重点栽培,如果有缘分,不如叫李芸收这孩子做个徒弟。想起老谭的话,何思君心尖又涟漪骤起,孟蝶祎是上海人,当年不辞而别后便音信全无。

    “老谭。”

    一整天何思君都有些心神不宁,李芸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淡淡一笑,反倒问她:“怎样?想收个徒弟吗?”到了下班点,他紧走两步上前跟老谭一起出了校门。老谭笑眯眯地看何思君,他与老何相识近三十年,这人生性寡淡,哪怕是他这个发小,老何也很少主动与他热络,想必是心里装了事才来找他。老谭倒也不客气,笑着接过何思君递来的烟,避开三五成群的学生,在一阵轻柔的秋风中点燃了火。

    “有事?”

    熙熙攘攘的学生们各自散去,俩人一同在灯前停下了脚步。路口对面有个孤零零的身影渐行渐远,双肩背晃悠悠地垂在背后,两只手缩在袖子里,何思君的眼神一直追着那身影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拐角。灯绿了。

    “孟旖晚的父母是谁?我认识吗?”

    过了路口,便要道别了。老谭一脚踩灭了落在地上的火星,何思君多走一步在路边的垃圾桶盖上捻灭了烟屁股。老谭紧了紧大衣领子笑起来,降温了。“孩子的姨父叫佟小楠,圈外人,你不认识。”

    “姨父?”

    老谭没直说孩子的父母,何思君的心又悬得更高了点,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期盼,他知道他这些年还在惦念些什么,老谭也把他的那点心思都猜透了。发小看看他的脸色,一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红着眼圈对他说:“死了,芝贻死了,蝶祎也死了,都死了。”

    孟蝶祎死了。

    往事历历在目,心跳突突地快了两拍,又渐渐趋于平缓,早秋的风吹得何思君的眼睛又干又涩,一粒沙被吹进他眼里,他的眼眶好像也有点湿了。他深吸一口气,急切地迎上发小的目光,一手轻轻抓住了老谭的袖口,近乎恳求地问:“老谭,跟我说实话,到底怎么回事。”

    “孟旖晚确实是蝶祎的孩子。”老谭又点了支烟,“这孩子这些年一直是芝贻和她丈夫在照顾,俩人拿小孩当自己儿子养了。”

    两个月前,刺耳的电话铃惊醒了睡梦中的谭竺生。他看看表,夜里一点,这才放假头一天,本想睡个安稳觉,结果他骂骂咧咧向大厅走去,接起电话正想劈头盖脸骂对方一顿,但是电话那头哽咽的声音却让他在瞬间清醒。

    “竺生,是我。”二十年不见,那声音听起来多了些沧桑感,但谭竺生还是一下听出了那正是孟芝贻,是他至今还会在梦里念念不忘的人。

    那晚孟芝贻抽噎着和谭竺生说了很多,说了很多他们以前的事,说到了jiejie,说到了姐夫,她的话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他安抚她冷静点别着急,他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电话那头停顿了好一会儿,她说:“竺生,以前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帮我照顾好我家晚晚吗?”

    听着这话,纵使谭竺生再急,他也问不出什么了,孟芝贻一再和他说:“我姐就这么一个孩子,她想要儿子学戏,她还惦记着何思君呢。”

    孟芝贻要谭竺生发誓,把她的小外甥送到何思君的手里。不日他便买了车票去了上海,但还是晚了一步,关于孟芝贻的死,那个叫佟小楠的男人说得很含糊,男人只说芝贻身子孱弱,小毛病不少,平日里精神也不好,前两日突发脑溢血,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抢救,人就就没了气息。芝贻走得急,眼下人还在医院太平间停着呢。

    这个夏天的尾巴,谭竺生在上海待了好一阵子,他去过医院的太平间,也去过火葬场,他看着昔日的爱人,看着她的rou身化成了罐子里的一捧灰。在孟芝贻的葬礼上,他还见到了孟太太与孟先生,两位老人年过花甲,孟先生已然成了个小老头,身子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歪着脑袋眯着眼睛蜷缩在轮椅上,由妻子推着。孟太太则瞪着眼睛盯着小女儿的遗像,手里拨弄着一串佛珠,嘴里嘟嘟囔囔:“是我害了你们姐儿俩,是我害了你们姐儿俩。”谭竺生对佟小楠这个男人没什么好感,他看得出这个男人并不爱妻子,所作的一切只是为个面子,至于里子有多糟,他都能想到孟芝贻这些年过得并不顺心。

    那天葬礼,孟芝贻的小外甥一直跟在佟小楠身后,脸上的神情淡淡的,眼睛里也没什么光彩,有点木,有点僵,谭竺生觉着孩子的性子太过清冷了,脸蛋却出落得与蝶祎一样动人。他记得那天葬礼结束了,在殡仪馆外,男孩向他跑来,瞥了一眼不远处忙着答谢宾客的姨父,男孩突然拽住了他的手,力度很大,攥得他的手有些疼。

    “谭老师,你会带我去北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