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言不尽相思意
二十三岁,卫濡墨战死的年纪,祁映己安排好了军中一切后事,这几年提拔起来的接班人和新军师也能独当一面了,他颇有种老父亲般的欣慰。 一心扑在军务上的祁映己连自己生辰都忘了,恰好乌牙族派来友好交流的使臣团要去京城,祁映己便亲自护送,启程回京。 前些年两国便有和亲的打算,但是乌牙一族男人十四便算成年,和平朝不大一样,就往后推了几年。 使臣团里乌牙族的小王子桑月珠也来了,他被族人层层保护在最中间,身量挺拔,气质矜贵,容貌惊为天人,一眼望过去便能注意到他。 祁映己自嘲就是个护送侍卫,没资格往人贵族身边蹭,也没自讨没趣,遥遥和桑月珠对视一眼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了。 祁映己守夜的夜晚是所有人睡得最香甜的时候。 永远不用担心会不会突然出现危险,任何危险在到来前就被祁统帅解决了个干净,没让一点脏污辱了桑月珠的眼。 拿水壶冲洗干净自己的长刀,祁映己向后靠在树干上,喝了口酒,舒服的喟叹一声。 ……如果再能有个说话的人就更舒服了。 “你在喝酒吗?” 背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乌牙语,把刚想伤感怀念卫砚的祁映己给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没翻身从高杈上滚下去。 桑月珠的脸像是不染俗世的皎洁明月,眼底更是干净的要命,是祁映己从没见过的清澈。他轻巧地跳了一步,平稳落在了同一根枝杈上。 两人的重量将这根树枝压得弯弯的,却都不动如山,身形连晃都没晃。 祁映己笑笑:“末将是在喝酒。小王子没喝过吗?” 桑月珠摇头。 祁映己将自己的酒壶递了过去:“小王子不嫌弃的话,可以尝尝末将的。” 桑月珠犹豫片刻,接了过来。 他像只小动物似的,不放心地嗅了嗅,才浅浅尝了一口,入口的瞬间便皱起了眉,强忍辛辣咽了下去。 “不好喝。”桑月珠还给了他,“谢谢。” 说完,盘腿坐了下来。 祁映己见他还不走,问道:“您不去休息休息吗?今夜的风很凉快呢。” 桑月珠:“我白天喝了太多茶,现在不困。” 祁映己奇怪:“谁给你沏得?” 桑月珠将视线放在下面转了一圈,忽然“啊”了一声:“……原来是你们平朝人来刺杀的。” 祁映己:“?” 桑月珠站了起来:“白日有人给我沏茶,我见是生面孔,尝了一口发现下了毒,就知道是有人来刺杀我了。不过不确定是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哦,我现在确定了。” 祁映己人都傻了,上前抓住他的手腕就要往树下跳,心都凉了半截。 这乌牙族小王子是个傻子吧! 毒茶也喝?!什么胃啊!! 桑月珠被扯下了树,什么都没来得及解释,就被雷厉风行的祁映己摁在了马车里,叫醒大夫给他瞧瞧,又喊起来其余人来看守。 大夫紧张地把完脉,整个人都顿住了。 祁映己:“……没救了吗?” 大夫迟疑道:“这……微臣学艺不精,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啊。” 祁映己皱眉:“你再看看。” “不劳烦您了,我没事的。”桑月珠制止了还要再把脉的大夫,用着不太熟练的官话道,“我不会中毒。” 祁映己后来才知晓乌牙族首领的选拔方式,闹了一个大笑话,一时间见到桑月珠就恨不能绕着他走。 皇族里唯一适婚年龄的梁楚公主前些年死在了边关,梁澈的女儿尚且年幼,使臣团到来前,随便挑了位大臣的女儿加封公主,打算把人送去和亲。 祁映己去和梁澈禀明了路上的那次刺杀,查来查去,最后查到了死去的梁酌身上。 他在死之前还留下了个膈应人的手笔。 祁映己现在是真心佩服起梁酌来了。 ……就是可惜了。 桑月珠倒是对和亲一事不心急。 十八岁的少年郎在哪儿都是耀眼的存在。梁澈让祁映己带他多多走动,祁映己就尽职尽责地担当重任,领着桑月珠转了遍京城。 隔日,京城内原先还对被选中的大臣之女幸灾乐祸的千金小姐们都咬住了手帕,后悔怎么不是自己被选上。 桑月珠因为水土不服要生病休养,好不容易不用带人瞎逛了,祁映己得了空,颠颠地跑去找了皇帝,想要告老还乡。 梁澈没立刻回话,只差人摆好棋盘,神色间看不出喜怒:“祁镜,好好下一盘。” 祁映己敛下了眼眸,领了命。 猜先时祁映己得了后手,和梁澈下了盘快棋。 盛祥在旁边看得心惊rou跳的,棋盘将将摆满时,白子前面的布局错了一步,被逼入了死胡同。 梁澈的眼底向来透露不出什么情绪,他执起一子,落在了自己布好的局眼处。 祁映己手执白子,棋子在指尖上翻转滚动,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思索破局之法。 不消片刻,祁映己落下一子。 盛祥骤然跪了下来,一旁的宫女太监不明就里,也哗啦啦跪了一地。 ——梁澈输了。 祁映己悄悄抹了抹掌心的汗,对梁澈乖巧地笑了一下:“陛下,承让了。” 梁澈忽然笑了,手指点了点棋盘:“绝处逢生,妙手。” “祁镜。”梁澈道,“朕便不留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祁映己以为自己要死了。 没想到梁澈竟然真的是不挽留,祁映己留了条狗命,马上谢主隆恩,除了给养病的桑月珠留了张纸条外谁都没道别,出宫就拎着长刀和卫砚的骨灰浪迹天涯去了。 后来京城和边关便成了从茶楼酒楼里才能听到的存在。 祁映己听完隔壁桌吹水,笑着摇摇头,放下酒钱,拎起来自己的武器,去了座僻静幽深的山林里。 摆好供品,祁映己打开腰间的酒壶,浇在了墓碑的周围:“卫砚,请你喝。” 他特意留了处干净地方,浇了半壶就收了手,一屁股坐了下来:“剩下都是我的,不给你喝了。” “卫砚,我去看过你父母了,他们很好,身子骨硬朗的不行。我送了些银两给老军师,他不要。都多少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还是气沉丹田的洪亮,震得我耳朵疼。”祁映己摸了个贡品吃,被酸地眯了眯眼睛,“……不好吃,都留给你了。” 祁映己说完,自己都笑了:“你要是在这儿,肯定又要打我了。” “我已经比你要大了啊……卫砚。” 卫濡墨见祁映己又走神起来,无奈道:“祁镜,你是不是老了?老了才喜欢回忆从前。” 祁映己:“我在想给你扫墓的事。” 卫濡墨:“……” 卫濡墨:“你是不是想打架?” 祁映己瞬间窜了起来:“我去驿站拿信去了。” “等等,”卫濡墨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祁映己瞬间来劲儿了:“我听程跃说你最近去的也挺勤快啊,谁给你寄得啊?是公主吗?是梁柔吗?” 卫濡墨不耐烦道:“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卫砚,给我说说嘛卫砚——” 卫濡墨不开口,祁映己也打探不出来,趁他拿信时伸长了脖子光明正大偷看,心底咂舌。 还真是梁柔。 回了营帐急切地拆开谢飞絮寄给自己的信,祁映己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神色有多温柔。 【祁镜: 展信安。 从这里快马加鞭寄信给你只需要两日,我好想天天写给你,又怕絮叨太多,惹你厌烦。我忍啊忍啊,才掐着时间,在我生辰前两日寄了出去。 阿翁说族里的巫师从我身上看到了乌牙一族未来的希望,我觉得这份担子好重,近几日都睡不好,夜里总会想起巫师的话。 祁镜,我其实有点不开心。 在京城我是被圈养的金丝雀,是亡国之子,没有自由才不开心。可现在我已经回了乌牙,重新踏上故土,却依然觉得寂寞。 宫里的每寸土地我都丈量过,后来有你做了我的太傅,每天最期待的时刻便是同你见面,有你在我旁边陪着我,走过的那些无趣的路也变得活色生香起来。 在乌牙族里和你在一起的这一年,也是我最开心无忧的日子。 所以我想,我的开心与不开心,都是源自于你。 祁镜,我有在好好练刀,刀很合手,我很喜欢。 我也有在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好的首领,每天也按时吃饭了。 祁镜,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啊……】 末尾处的语气委屈的都要溢出来了,祁映己向后靠在座椅上,把这张字迹和自己十分相似的信纸捂在胸前,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在想写信的谢惊柳。 在那口熟悉的窗户前,谢惊柳静心研墨,提笔写字,不需要太多斟酌,想到什么便落下笔,眉目微蹙,隐隐带着低落……真想亲亲他。 谢飞絮生辰这日被阿翁放了假,没被揪着学习。 从平朝边关寄来的包裹清晨就送到了,他拿到后立刻就想拆开,又不舍得拆,磨叽着沐浴更了新衣,将自己营帐厚厚的门帘放了下来,才坐在窗口前,拆开了青绿色的包袱。 包袱里有一封熟悉的信,还有一个不大的盒子。 盒子内装了个小小的手工编织鸟笼,竹子的材质,翠绿的像是春天的颜色。里面的横梁上固定着两只铁丝弯成的鸟,一只漆上了湖蓝色,另一只漆上了银色。 【惊柳: 见字如晤。 昨儿去城镇上逛了庙会,瞧见了有个摆摊卖手工制品的阿婆,我给了她两银子,让她教我编一个。里面的小鸟是我后来找了军营里修葺兵器的铁匠拿得材料,还挺不好折的,我一连做坏了许多才得了这么两个,手都弄疼了。 自那日一别才过五天,我却觉得和你分别了数月。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往日里能把牙酸倒的rou麻情句,我现在倒是能切身体会出来了。 我会时常想起你。练刀时、和外族人接触时、夜晚入睡时,总是会常常想到你,只有繁忙才能阻止我的胡思乱想,你也要认真同阿翁学习。惊柳会是一个好统领的。 夜深露重,一柄铜灯,可能是火苗被风吹得不稳,太容易让人乱了心神。近日局势紧张,你地位尚且不稳,要懂得避其锋芒,养精蓄锐,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忧心……惊柳,等我忙完这段时日,便去找你。 包袱送到时,不出意外刚好是你的生辰,惊柳、桑月珠、我珍宝般的小王子,十六岁生辰快乐。 纸短情长,言不尽相思意,望万分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