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长命缕

    第二日雨倒是停止，只是天色仍旧阴沉。

    吃早饭时，周玉果然见到了焦明勇。

    那是个年长她一岁的精壮青年，因常年镇守边关的缘故，皮肤晒得有些黑，长相倒是挺周正，眼神清澈干净，咧嘴笑起来时还有粒小虎牙。

    乍然见到自家出现个面生的年轻女子，焦明勇刚开始时略有点羞臊，不过一顿饭下来，发现周玉对他奶奶处处细心周到，不自觉就生出来几分亲近之意来，暗暗在心里拿她当个meimei看待。

    饭后，周玉收拾碗筷打水洗碗，焦明勇也帮着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和落叶。

    焦明勇性格粗咧，在心里把人当meimei后，就完全闲不住嘴，叽哩哇啦开始讲述跟北夷打战之事。

    “黑灯瞎火的，十个人打我们六个人，幸好机灵跑得快，不然就栽了，只可惜我那些兄弟，家中亲人们不晓得该多伤心。”

    “北夷的蛮子们一个个力气都还挺大，听说他们自小都是吃野兽rou长大的，确实也跟野兽差不多，一股子蛮劲儿。”

    “京都来的那位大人看起来娇贵得很，竟然能单挑蛮子们的头头，头头一死，小啰啰们很快就被打得屁滚尿流。”

    “只是那位大人从山崖上摔到河里，全身都是伤口，差点儿没给救治过来，手里还死命抓着个锦袋，想给敷药都掰不开，兄弟们私底下都在讨论，约莫是心上人的东西。”

    “不晓得我啥时候能得个心上人，好生羡慕。”

    焦明勇讲得轻松，周玉却听得胆颤心惊，她擦着碗，蓦地想起昨夜撞到的那个人，一想到对方拢着她时的情景，就不由红了红脸，有些好奇问道：“焦大哥，我昨夜回得晚，上楼时撞到个人，听他说是你的朋友，今早怎么没见着他出来用早饭？”

    听到她提起梁鸷，焦明勇也相当纳闷，他是至今都没太明白，那位大人为什么会跟着回家，“他很早就出门去了，说是要在镇上转转。”

    周玉听了，也就没再多问。

    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随后的两天，她也没见到那个人，姓甚名甚，长什么样，一概不知。

    到端午，铭石斋闭铺，东家娘子给师傅和伙计们都放了节假。

    清晨起来，周玉和焦奶奶两个人便在门口倒挂上艾草，焦奶奶去煮粽子，周玉则是坐院子里缠长命缕。

    五色丝线是昨天买的，只需绞一绞就成。

    她动作快，没一会儿就编好四条缕，结口的青玉珠子是拿铺子里剩余的废料磨的。

    除了她自己，焦奶奶和焦明勇，甚至连那位未曾谋面的男子，她都给特意做了一条。

    吃粽子时也照旧没见到，周玉拿出长命缕，托焦明勇赠给对方。

    分食完焦家的咸rou粽，她便拎上一篮子新鲜脆桃，出发前往东家娘子的居所。

    东家娘子家就在铭石斋后头的一条街道上，大宅院里影壁上的纹路，还有花木间或蹲或卧的祥瑞小兽，全是出自东家娘子之手。

    仆人接过周玉送来的桃子，领着她进到饭厅。

    饭厅里坐着一圈人，东家娘子位于上首，怀里抱着小孙孙，一见周玉就笑眯眯招手，“小玉你来啦？快来吃枣泥馅粽子。”

    周玉走过去，环了眼众人，除了少东家一家子外，还有个生得白净斯文的眼生青年。

    想来就是要给她介绍的人。

    不出所料，下一刻，就听东家娘子道：“小玉，这是小乔，今日西街上有斗草，小玉应该还没见过吧？待会儿让小乔陪着你出去逛一逛。”

    “下午还有赛龙舟，你们也去看看。”

    小乔全名乔子修，跟周玉同岁，原是东家娘子的徒弟，后面另立门户在别处开了铺子。

    周玉刚吃完一个甜粽子，便被东家娘子迫不及待地撵出了家门。

    看得出来乔子修也是碍于师徒情分不好拒绝，也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主儿，全程都很沉默。

    两人都比较尴尬，干巴巴互挤了两句场面话，就双双沉默着往斗草的地方去。

    到了地方，人还挺多，地上摆着一盆盆奇花异草，五颜六色的，大多是没见过的稀罕品种，瞧着怪有意思。

    周玉不是风雅到会欣赏花花草草的女子，单纯看个热闹。

    她和乔子修两两无言，枯燥乏味地挨个看花草，过得都挺难熬。

    周玉一年前还想着找个良人嫁掉，逢年过节也热闹，可自打东家娘子给她张罗了十来个人后，要么门不当户不对，要么兴致缺缺话都说不到两句，随着一次次的接触下来，她也逐渐打消了当初的念头。

    良人难寻，强求不得。

    最后还是周玉熬不过，主动道：“乔郎君若是觉着无趣，可自行离去，东家娘子那边，我会去给个交代。”

    乔子修虽说也感觉无趣，但基本的涵养让他做不出如此无礼之事，只摇摇头，“无碍，今日并无事。”

    他们在斗草处消磨了一上午，

    中午时分，两人随意在路边的饭馆里用了顿午饭，下午依着东家娘子的意思，去湖边看赛龙舟。

    几条参加比赛的龙舟刚驶出去，阴沉的天空突然下起来蒙蒙细雨，不过下雨也抵挡不住围观者的助威呐喊，岸畔到处都充斥着欢呼的声音。

    周玉个子娇小，被人挤来挤去，最后被人挤在一处角落里，她看不见湖中的情景，以双手作雨篷踮起脚尖。

    龙舟没看见，不期然扫到个鹤立于人群中的高大身影，一身华贵的玄色锦袍，头戴金冠，五官俊美得令人惊艳。

    别人都在看湖心，偏他一个人在望着周玉所处的角落。

    周玉的双眸撞进对方的双眸，那双熟悉的漂亮凤目安静深邃，又好似涌动着极致的情绪。

    两人在人群里对视片刻。

    她先是心跳加速，紧接着就苍白了脸色。

    大约是眼花吧？否则怎么会在泗溪看见梁鸷？

    周玉立即紧闭上双眼，只觉心如擂鼓，她的眼睫毛打颤，好半晌才敢睁开双眼。

    人群中，那道身影消失地无影无踪。

    果然是眼花。

    但周玉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只觉惴惴。

    接下来的一下午，她都颇为心慌意乱。

    赛龙舟结束后，周玉和乔子修礼貌分别，她没在街上逗留，打了二斤雄黄酒，匆匆往家里赶。

    等进到焦家院子，周玉才略微好转些。

    家中很是安静，四处都没见到焦奶奶和焦明勇的身影，想来也是出门游玩去了。

    周玉淋了点儿雨，身上略带着湿润潮气，她怕着风寒，自己坐在堂屋里吃了两杯雄黄酒。

    等身子暖起来，又进厨房烧出一桶热水打算洗澡。

    焦家有专门洗澡的小隔间，焦奶奶是个挺讲究的老太太，在澡房里搭了架蚕丝织就的薄屏风。

    周玉转进屏风后，刚解下外裳，忽听得木门“吱呀”一声轻响，跟着木地板上响起“咚咚”的脚步声。

    她惊诧无比，正想扭身去看，就被一只强劲的手臂牢牢扣进了怀中。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今天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是谁？我早告诉过你，除了我，别的男人你想都别想。”

    “就算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怀里。”

    周玉看见紧箍着自己的那只手腕上，戴着条格外眼熟的长命缕，青玉的珠子，正是她早上编得那条。

    原来焦明勇的朋友，那个在黑暗里撞到的人，是梁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