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为谢诸卿试天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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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谢诸卿试天颜 南都藩府,眼看三月将过,估摸着春闱终了,英王忽下帖传了文鹤入府。文鹤进殿就要行礼,英王一把拉住了, “行了,何必如此见外。”文鹤谢过告坐,英王又道:“叫你来也没旁的事,你大哥此时该到长洲了罢?这回如何?” 文鹤道:“惭愧,家兄数日前已是到了,仍是照旧。” 英王点头,“正是为此。前头上巳节他在路上赶不及,如今谷雨将至,藩府牡丹开得正好,我想今年雨水调和、各地无事,横竖人回来了,不如教他往我这里散散。” 文鹤吃惊,心下着实一暖,跪下叩首道:“晚生代家兄谢殿下体恤。一门坎坷仕子,蒙殿下垂怜、不弃微贱,学生等感雨露之恩,万死难报!” 英王连忙搀起,“快起来,不必如此。本属应当,是你们受苦了。” 文鹤听得更红了眼圈,半晌没话。英王叹气拍拍他肩上。 有多一顿饭功夫,文鹤走了,王妃打屏风后出来。 “怎的?宋纯仁又没中?这是第几回了?” 英王心中细数,“第七次了罢。” 王妃听得秀目圆睁,“这样还考?他文章究竟差得恁样?” 英王摇头,“单以文章论,翰林学士未必作得过他。” “那……”王妃蹙眉,“究竟哪一个偏同他过不去?你给翰林院传个话不成么?” 英王仍是摇首,并无一语。王妃瞧得直叹气,“既是没那个命,还考它做甚?我看他家良田广厦,也不缺那几两俸禄。宋文鹤就不见考。” “哦?”英王听得有趣,侧首向王妃道:“宋文鹤当年一举便是解元卿卿可知道?” 王妃一双柳目张得更大了,连连摇头,“这是什么犯文曲的命,趁早别考了。一家子图的什么!” “荫封的公侯满天下,荫封的宰相自古无。”英王脸色有些复杂,“不考如何?他家便出过首辅、宰冢,下了科场仍旧一篇篇打童生作上来,谁也帮不得他。他不作,宋纯仁这代还算个‘衙内’,再往宋参商,一个“士”字都保不住。” “多少宦门方二代便将祖上几分声望败得干净,凄凉多不堪提……”王妃听得悚然,英王忽作一笑,“他们临安有个说法,‘死知府不如活老鼠’。卿卿怕是没听过。” 王妃蹙眉“噫”一声将英王一推,英王就手拉王妃往下手圈椅上坐了。王妃边想,叹一口气,“这样说来当真可怜,他家究竟得罪谁了?” 英王倒像没听见,只顾揉搓王妃玉手。王妃忽抽了手往自己膝上一拍,“嗐,成日介说我们女人心眼小,我瞧你们这些庙堂的汉子才是针眼大的心眼子……” 王妃尚未说完,英王一声低喝:“慎言!”将王妃吓得一怔。她住了口,英王才道:“不是旁人。” “……是……公公他老人家……” 英王没话。 “……这又是哪一出?” 英王望着殿外,“方才说到宦门易败、人走茶凉,王妃以为宋家如今门第如何?” 王妃樱唇一撇,“不好说……一门子举人、就一个侍御史,几年了也不见挪地方……” “哦?”英王笑道:“那便是无甚门第了,王妃如何又言‘不好说’?” 王妃沉吟,“仿佛南边的事儿……也不全看这个。奴嫁与殿下,父亲为此封了伯爵,论理比他家尊贵得多。”英王含笑对着王妃,王妃还道:“可我家照死养不出这样的戏班,更不会有那样多的人山南海北来吊奠。” 王妃抬头望向英王,“殿下,奴不懂这些,可奴私心猜度着,他家或许还有些什么旁的要紧东西。” 英王赞道:“孤的王妃聪慧。” “他家祖父官至首辅,纯仁父亲官至尚书,这卿卿是知道的。” 王妃点头。 “只是这却并没有实在的好处。” “卿卿可知,他家究竟多少门生故吏?两淮巡盐换了三任逃不出他祖父和父亲的门生,长洲知州见了纯仁同见了孤没两样,浙江巡抚是他妹婿,湖广巡抚由他父亲一手提拔。便是这南都府尹荀玉,是宋汝默门生的门生。” “纯仁的夫人来自海东,外祖母是衍圣公的嫡女……” “孔家!”王妃惊道。 “祖父同叔祖两人配享太庙。” 王妃悚然,“这我家哪里比得!” “如今你知父皇何以压着纯仁卷宗了?” 王妃点头,“怨不得……” “便无官职,巡盐、织造、海关皆在他们手中。是,从不见商人造反、秀才提刀,可几时他们认真别扭起来,三年国库便空了。” “……所以殿下才对宋三这般……” “他家能出一个侍御史,父皇也是这意思。”英王笑笑,“那是他家最别扭的一个,一本《孟子》认了真,翻不出什么花样。” “翻不出花样”……王妃一个激灵,心头微刺。 出了那扇乾清门,没一件事是易与的。王妃的公公生得高贵,一面是天潢贵胄,一面却像个老神仙,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每回见了儿媳都笑得和善,可那对浅褐色的瞳眸里总有些东西令王妃不由地脊背发凉,像个深潭,王妃如何也望不到底。 “那宋文鹤兄弟俩……也是因的翻不出花样,殿下才留他们在身边……”王妃说时有些恍惚。 英王不曾觉察,起身踱向殿前,“宋纯仁不过守成之辈,有几分老练,坏不了事却也难开生面。至于宋三……心比天高……” 王妃还等英王说下去,英王却剪住了,半晌抚着朱门一声冷笑,“暂且还算听话……如今孤在南都,他两个还有些用处,至于日后……且看罢。”——为臣子者,一则是忠,二则是能,忠而不能则弃,能而不忠必除之。 王妃眼前朦胧又是公公那双眼睛,“奴听话么……”她哝哝道。 英王不曾听清,蓦然回首正叠上那双眼睛,王妃悚然。 “卿卿方才说什么?” 王妃忙笑着摇摇头,不肯再提了。 殿下的神情愈发像了公公。日后只会更像。果真登上那个位子,连她的儿子也会像,漂亮的眼睛里一潭深水。 可倘使没了这泓幽潭,迟早一天人为刀俎我为鱼rou。没有旁的出路。 没有旁的出路。 当日文鹤便传信与纯仁,英王邀他谷雨来赏牡丹。纯仁不敢推辞,打季云观回来没同家里说几句便发舟去了南都。英王不曾提起家班,纯仁仍携了三四个孩子。 南都本是故都,藩府原为太/祖宫苑所在,琼楼玉宇,便是花木亦有年头。帝王家喜繁华富丽,府中遍植牡丹,姚黄、赵粉、魏紫,乃至双色洛阳锦。花开时姹紫嫣红迷人眼,手掌大的凤蝶、玉蝶翻飞舞蹈,香风阵阵直令人醉。 英王只携纯仁兄弟往御园游赏,后头便将酒宴设在八角亭上。席上不曾传唤家班,英王点了自己府上三名小优,两人弹唱,另一人席前递酒。唱的其中一个面匀得白腻,一袅楚腰掐得纤细,身上穿着银红衫子系了宫绦竟是学的女子模样。 英王命小优给纯仁兄弟筛酒。“往昔都是你家孩子,今日也瞧瞧我这几个优儿,喉咙口齿可还使得?” 纯仁躬身赔笑:“殿下过谦,我寒门不过几句村歌野调,露怯丢丑。殿下府中歌童自是莺喉玉貌,我辈怎比。” 英王笑着摆手,“太谦了。” 小优转圈筛过数轮,酒过三旬,英王松下些肩膀向二人道:“今日并无旁人,你两个不必拘谨。”边说,望向亭外牡丹,“这还是太/祖命人种下的。后来成祖迁了都,这园子不知白放着多久。后头父皇监国来修过一回,没几年又回了燕京,直至孤又之藩在此。” “算来亦有百来年了。这偌大宫苑不过白付了野草闲燕。”英王忽作一笑:“是老辈子的笑话儿了。从前都城在应天,我家自先祖都爱吃个鲥鱼。那时住在江边,鲥鱼虽说贵重,也没什么稀罕。” “后来去了顺天,偏还改不了这口,从成祖、阿翁到父皇,千里万里命人从南边供上来。”英王微笑自饮一杯,“送到京城都臭了。孤第一次跟父皇吃,不敢说不爱吃,最后闭着气囫囵吞下去。” “父皇问滋味如何,孤和秦王只说好吃。太子哥哥也不过大我俩一二岁,起身说了一篇话,‘今日食此不在其味,而在思旧不忘根本。’父皇连说三个“好”字。可太子又说,官民千里供此徒耗人力,将此物留在南都祭奉祖陵岂不更显父皇孝心?”话到这英王停声半晌,“若太子还在……” 纯仁、文鹤即刻撩衣跪下,“先太子懿德仁厚,学生辈追慕不已。当日储君英年薨逝,实我朝之大不幸,然殿下仁厚更出东宫之右,又我瑀朝之大幸……” 英王搁下酒杯将两人搀起,强挂些笑容在脸上。“酒多了,尽说些陈芝麻烂谷子。有时看着你们兄弟,孤倒生出羡慕……” 文鹤忙又称颂些天家兄弟兄友弟恭、天下表率等语,英王笑笑没说话。 酒又数巡,英王将小优挥退,向二人道:“今次请你们来,一为赏春,二则有件事要烦你们。” 纯仁、文鹤互望一眼,齐声跪禀:“谨遵殿下差遣,敢不尽犬马。”英王拉起来,“中秋便是母后五十千秋,孤已上了表,八月便同王妃归京为母后贺寿。这几日思来想去,奇珍异宝容易寻,慈亲一笑却难博,孤欲借了柳儿、明儿几个孩子为母后贺一回寿,你两个可愿意?” 纯仁兄弟无不遵命,英王又向了纯仁,“家班原是你和澄信领着,这回你几个便随我一道上京罢?你往京里也去了不少回,尚未陛见过罢?随我入宫露个脸也好。”英王说着一笑:“只是委屈你才打京里来,转头又要去了。” 纯仁心沉意动哑在当场。历来仕子得窥天颜第一便在殿试,纯仁至今不曾入贡,廿年来从无缘哪怕一窥天颜。虽知天心早是如是,却不想英王破例至此。 这便是在圣驾前为宋氏求情了。 纯仁、文鹤齐齐伏跪叩谢英王恩典,谢恩之语渐渐说出酸楚音调,英王叹气再拉起来。 “孤能做的也不多,你们心中有数。看缘法罢。” 纯仁又谢一回,英王还道:“孤记得家班一向是澄信带着?让他一道去罢。” 纯仁奏禀:“五弟尚未除服,恐怕不敢奉命。” 英王笑笑:“这也罢了。” 此事议定,几人又饮数巡,尽兴而散。宋家人去了,英王一人醉醺醺踅去王妃寝殿,一把拉了王妃躺在醉翁椅上。王妃命人去拿醒酒汤,自己片了香梨送在英王口里。 “殿下才说宋家声威太重不堪抬举。” “宋文鹤还是个‘心比天高’的。” 英王阖眼揉捏着王妃手,“‘宾礼故老,存问风俗,虚己顺心,以招俊义。” “我那时初到江南,一人不识。虽是身份在此,却是百无头绪。宋文鹤兄弟带头作出十二分恭敬给江南人看。若无纯仁暗里周旋,这些年巡抚怎能如此顺畅,如今鱼水之欢又自何来。” “当日下船登岸,他家携近百仕人跪接扬子江口。”英王扶着眉头,“如何能不记这份情意。” 王妃听得鼻酸,笑给英王又塞一片香梨。 “便说宋汝默,当日天子富于春秋,一班文臣强辞猛谏、妄言国本,先帝苦不堪言。宋汝默受命艰时、立撑先帝,镇抚六部几乎同群臣割席,弄得黯然归乡。他祖上又何曾对不住吾家先祖。” “那日殿下恁一篇话,奴以为……” 英王微笑将香梨咬下一口,“卿卿以为什么?孤胸中尽是帝王心术?” 王妃贴了英王没说话。 “真能如此……倒是好的。”英王渐渐沉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