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信仰

    1.

    亚历克斯还记得三年前搬来多伦多的第一天。那是夏天的末尾，尽管多伦多的夏末已经和秋天无异。

    爸爸，继母，带着弟弟，一大早驱车三小时从纳奈莫赶到温哥华国际机场送亚历克斯上飞机。在登机口，13岁的弟弟卡梅伦捶了捶哥哥的肩膀，献上了自己认为最真挚的祝福：“希望你在大学里终于能泡上妞！不然爸妈真的要觉得你是gay了！”。继母苏珊抱了抱他，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多给家里打电话。爸爸理查德是个憨厚老实平时总是傻乐呵的中年大叔，此刻眼里全是泪花，强忍着什么也说不出，紧紧抱住儿子，勒得亚历克斯生疼。

    “好了爸爸。我是去上学，不是去打仗；我是去mama家，不是去战场。”

    “我知道，我知道……你mama会好好照顾你的……”

    理查德话没说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赶紧背过身去给自己留面子。爸爸是个有什么说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长这么大亚历克斯也没有远离过他。这次亚历克斯是真的要飞走了，他要奔赴他三个时区，四千多公里外的新生活。

    落地多伦多已是傍晚。mama，继父和meimei一家专程来机场接亚历克斯。亚历克斯的继父欧阳辉是个身材高大的中国北方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脸精英相。当然他也确实是精英，他在加拿大一家金融机构投资部门任职vp；他有爱他的妻子，聪明可爱的女儿；他的房子在多伦多著名的富人区——玫瑰谷；他开着一辆卡宴。在外人眼里，欧阳辉是个完美的丈夫，父亲。亚历克斯有点害怕他，从小到大他都觉得继父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上一次见到亚历克斯还是个小豆丁呢，现在都上大学了。我们莱斯利开学也要上高中了，孩子们长得太快了！”欧阳辉边开车边试图和亚历克斯搭话，“亚历克斯还没在多伦多真正生活过吧？多伦多的气候可不比温哥华，夏天一过就是冬天，你可要好好适应适应啊。”

    “爸爸，哥哥不是温哥华人。”莱斯利边打游戏边插嘴，“他是从纳奈莫那个小地方来的你忘了吗。”

    “啊对对对，哎呀年纪大了记不住事儿——纳奈莫很漂亮的，老婆你还记得吗上次我们去玩，亚历克斯和莱斯利都还是小朋友呢，那边的海很美——纳奈莫离温哥华只有两三个小时车程吧？也差不多，差不多。　”

    mama李玉梅只回了一句：“好好开你的车吧你。”

    是啊，谁会记得纳奈莫这个小地方呢。说亚历克斯是温哥华人，等于说扬州人是上海人。这个太平洋边的小城，离温哥华和英属哥伦比亚省的首府维多利亚都不远，最出名的东西是一种名叫纳奈莫条的甜的发齁的椰子巧克力味甜点。

    亚历克斯从小到大跟着同一群小孩上幼儿园，小学，中学，邻里也都互相认识。平时能有的娱乐活动不多，他喜欢去港口走走，看海鸥，和同学们踢足球，跟着爸爸继母去教堂。

    亚历克斯的父母都是天主教徒，他从小上着教会学校，纪律森严。但亚历克斯不讨厌这些，相反他很喜欢。他喜欢周末和爸爸继母去教堂。教堂有个专为未成年人设置的少儿组，作用就和托管所差不多。大人们在楼下礼堂里做弥撒时，孩子们就在楼上的大房间里玩耍，吃东西，看电影，玩游戏，做圣经学习。亚历克斯觉得这里简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地方，比迪士尼还好玩。

    更让他快乐的是，亚历克斯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初恋——那个叫奥德丽的十四岁岁脏金色头发女孩——她的声音那么好听，读圣经唱赞歌如同仙乐入耳；她个子高，头发长；她的眼睛又蓝又大。那是亚历克斯第一次对异性心动，他感谢上帝把奥德丽送到他身边，他毫不犹豫地对奥德丽表白。

    “哈哈，你有十岁吗？“奥德丽是这样回应的，“而且我以后是要去洛杉矶的，我可不会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地方。哎，亚历克斯，等你到了我这么大就会明白，现在的一切，都是假的。”

    亚历克斯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碎了。等亚历克斯到了十四岁时，他也确实意识到，当时的一切，都是假的，所谓的心动是多么可笑。

    2.

    “这世界，和其上的情欲，都要过去。惟独遵行神旨意的，是永远常存。”——《约翰一书》

    亚历克斯决定要把自己完全交给主，要守节，忌欲，遵循神的旨意，一辈子只遇到一个对的人，和她结合，生子。感情破裂，离婚，这种违背神旨意的事情，亚历克斯决不允许出现在自己的人生里。

    于是在街坊邻里的青春期孩子们都在发疯叛逆喝酒派对尝禁果的时候，亚历克斯只会读圣贤书和运动，很快他便成了孩子们眼中的怪人——

    “亚历克斯还是处男噢！“

    “不是吧！要不要兄弟几个众筹给你开苞啊！“

    “没准人家不喜欢姑娘呢！”

    亚历克斯的自我封闭也引起了父母的注意。在他12岁，爸爸试图和他进行“那个对话”时，他就坚定地说：“放心吧爸爸你不用教育我我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的。”

    理查德和苏珊并不是什么守旧的天主教徒，他们算相当新派了，除了餐前简短的祷告和去教堂，在他们身上并看不出什么宗教的痕迹。面对儿子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圣人模式，理查德在亚历克斯15岁时又试图和他进行“那个对话”——

    “儿子……mama和我对你都没什么要求，只要你快乐就好。你知道吧，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如果你有其它……不一样的爱好，我们也想让你知道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支持你，你可以告诉我们任何事……”

    “爸爸我不是gay！”亚历克斯一口打断他，“你不用担心我，在神的手中我会很好的。”

    理查德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第一次他开始思索送亚历克斯读教会学校到底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3.

    理查德·巴克利是一名典型的小镇白男钓鱼佬。他的工作是承包商；他的爱好是钓鱼和木工，没事就在后院里敲来敲去，捣鼓自己的工具房，渔具，和烧烤架；他的社媒头像是他手捧钓上来的鱼，脸上带着高原红傻笑；他和街坊邻居关系都很好，没事儿串串门。谁家屋子漏水了或者哪里需要敲个木头他都会去帮忙。他一辈子在纳奈莫，出生，念书，长大。唯一一次走出去，就遇到了李玉梅——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美丽女孩。

    当时的理查德还是个建筑工人。他被李玉梅迷得七荤八素，李玉梅很快就怀孕了。理查德立刻和她结婚，她也因此取得了加拿大身份。

    李沐秋——这是当时李玉梅给亚历克斯起的中文名。理查德和李玉梅相识在一个秋天，他也是在秋天被怀上的。这个有着父母美好爱情寓意的名字，亚历克斯不喜欢也从来不用，他觉得仿佛是对他人生的一种讽刺。

    李玉梅在两年后就离开了理查德。

    “爸爸mama要分开生活了，但爸爸mama还是会爱你，爸爸和mama也永远都会是亲人。”他们这样安慰当时根本听不懂人话的亚历克斯。

    苏珊是小学数学老师，理查德在教堂做圣经学习时认识的她。苏珊的温柔，智慧，包容，苏珊海一样的眼睛，薰衣草味的金色头发，让理查德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主没有抛弃他，主再一次把爱情送到了他身边。很快他们便有了卡梅伦，一个调皮捣蛋活泼可爱的孩子。

    认识苏珊后理查德的事业也有了上升。他从建筑工人变成承包商工人，最后自己单干做承包商，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手下也有了几个工人。

    理查德觉得自己太幸运了，他沉浸在自己完美的生活里，他完全察觉不到亚历克斯的内心世界。

    从小到大，亚历克斯都觉得自己是个外人，物理意义上的外人——爸爸，苏珊和卡梅伦才是一家人，而他是隔壁亚洲邻居家的小孩，是巴克利夫妇请来照顾卡梅伦的高中生保姆，是收养来的亚洲孩子……他们三个都是白得不能再白的白人外貌，自己呢，深发深眼。

    纳奈莫这个地方没多少华人。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陌生人对着卡梅伦说这是你们儿子，对着亚历克斯说这是……？亚历克斯非常习惯了。在白人眼里，白亚混血就是亚洲人，白黑混血就是黑人，这没什么。

    妒和欲一样，是七宗罪之一罪，亚历克斯总是这样提醒自己。苏珊对他难免有所保留，这是正常的；爸爸有时对卡梅伦表现出更多的关心，那是因为他是弟弟；圣诞节在外公外婆家团聚时所有人都对他客客气气，卡梅伦却能和他们打成一片，毕竟他们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爷爷奶奶当着他的面对李玉梅表现出怨言，那是可以理解的；他必须时时刻刻感恩自己所拥有的一切，绝不可生出无用的情绪。

    “不重要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三年前的亚历克斯，倚靠着这样的信仰活了一辈子的亚历克斯，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如果爱你的代价是下地狱，那就让我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