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恒/景枫]将军大人的探监日记(清水胃痛文学/一点贴贴)
Summary: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一) “请吧。”那面目无喜无悲的判官将他引至牢门之外,对着他摆了摆手。 景元在原地站定,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客气的笑来:“……多谢阁下。” 那判官乜斜着目光又看他一眼,道:“在此之前,恕吾多言。无论从前你同丹枫是何关系,如今大错已成、判词已定,他是罪囚。” “何况今仙舟「罗浮」将军之职位暂缺,尚且由君暂代之行事……大乱戡平、再复宁靖,百废待兴、实属不易。孰轻孰重,吾还望骁卫自己心中有数。” “……谢判官提醒。” 景元在那幽囚狱牢门前踌默立片刻,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缓缓沉入黑暗的水底。最终还是“咔嗒”一声轻响,将牢门缓缓打开。 牢门上的锁链悉悉索索的响动,光亦随着门的开启透入室内一些。景元看清了狱中的景象,瞳孔顿时缩紧—— 玉柱牵锁、长针贯身,重重叠叠的枷链将自己昔日那最高傲的友人悬吊于空中。丹枫垂着首,景元看不清他的神情。 景元知道,丹枫肯定注意到了他这边开门的动静,可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 于是景元抿唇垂眸,恍惚间他只觉心痛万分。然后他走近了他,用因连日来cao劳过度而干涩的嗓音吐出那两个字:“……丹枫。” 景元看着丹枫的脸。他的样子显得憔悴而苍白,龙形由于锁龙针的桎梏而褪去,连因景元出声唤他名字而瞧过来的眼神都是轻飘飘像风一样的,仿佛马上就要消散在自己眼前。 不……他平时总是那样强大的,总是那样冷静自持的,总是那样挺立如松柏的。可如今景元看见的只有那双黯淡无光恍若失魂的青眸。 景元一时哑口无言。平日五个人里最能闲谈的他此刻噤了声,一双仿佛能盛尽万般浮华的金瞳现下唯余伤痛。 沉默片刻,景元终于还是勉强开口对他说道:“丹枫,我来看你了。” 这句话并没有得到回应。丹枫被悬吊在那里,分明还活着,却仿佛魂灵已踏入死亡。 心底的涩意顿时如海潮般奔涌,一遍遍刻蚀着年轻人对于友人一个个离开的心痛。 但景元没有忘记自己今天来的目的,他看着丹枫继续说:“曜青的天风君为你求情力争,将你原本的……大辟入灭之刑改为蜕鳞轮回。” 而后又是一片寂静。丹枫依旧沉默不语,仿佛景元所述根本就不是他所即将要面对的未来一样毫无反应。 “怎地,竟是连与我也不愿说句话了么。前些年我同你告白诉衷肠被你拒绝,你都未曾不理我,今日怎都不愿回我一句话。” 景元又苦笑一下,说:“……而且做了这种混账事。丹枫,你们可真是无情啊。” 顿了顿,他又道:“白珩、应星,还有你,不是亡故便是要入刑。就连镜流她……日前也已被十王司宣判身堕魔阴。” 他闭上眼,那天的景象似乎又浮现在了眼前:判官面无表情的立在他面前,而他的授艺恩师跪坐在地上,白发遮盖了面庞。 景元不由自主的伸出手,仿佛想要去触碰她,可最终因为数不多的理性和镜流身边流泻出的越来越收不住的狂暴寒冰气息而收手。 “堕入魔阴者,六尘颠倒、人伦尽丧。”那冷漠无情的声音客观的陈述着事实,告诉他,“回去吧,景元。” 景元睁开眼,敛去了眸中复杂的神情,自语道:“几十年相聚匆匆,到头来都不过风流云散……可我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惨烈。” “今日一别,想来……就是最后一面。”景元强行压抑住自己心中苦楚,轻轻握住丹枫冰凉的手。 景元克制地靠近了丹枫,在他额顶留下了一个冰凉的吻:“再见了……丹枫。” 然后景元松开他,转身离去,仿佛落荒而逃,不忍再看一眼。 在即将离开幽囚狱前的一刹那,景元好像听见了一道微弱如即将飘散的浮云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轻轻拂过。 “——对不起。” 景元的脚步一顿。可他知道,自己已不能再回头,不能再留恋。 (二) 时逾百年。当景元再次站在幽囚狱门前的时候,一时间也只觉得有些心中恍惚。 ——毕竟上回来此地时,他尚且还是云骑骁卫,要来见的尚且还是丹枫。 然而时过境迁,不过短短时间他如今已接任将军,当年五个人里最少不更事的那个,如今已经能站在所有人的身前。 而今日景元要见的,正是丹枫轮回转世之后的那个少年。那少年自从新生后就被十王司带走,他还未曾见过一面。 景元近几十年数次向十王司申请探视,好不容易才换来了这一次看望他的机会。 至于持明族那边不厌其烦地向他递交的请愿书,景元暗察其中态度微妙的不对,只是敷衍以待之。 景元心情有些复杂的略略叹了口气,随后打开了眼前那道门。 而后他远远地看到在这昏暗的不见天日的牢内,那个生有一对龙角、睑下染红的持明少年正被悬空着身子吊在那里。 从室外照进来的一点光打在少年脸上。少年明显听见了门锁的响动和渐近的脚步声,他那持明族特有的尖耳微微动了动,随即眼睛一下子睁开—— 景元一时有些怔住了。只见少年有着一双青色的眼睛,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在这黑暗的幽狱中熠熠闪光。 ……如日生辉。 而且……他生的实在是好像丹枫,果然是他的转世。虽然还是少年形貌,却也依稀窥得见其中那几分故人的样子。 那少年见他走近,似乎挣扎喘息着想动。但是腰间的锁链牢牢束缚着他的行为,一下子将他勒得身子前倾,闷哼了一声。 但那仅仅只是一瞬。随后景元便见他满是愤然地抬起头来,语气怨怼地说道:“这是他的罪孽……为何要我来偿还?!”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们所说的那些……他的生平、他的罪愆,都与我无关!”他发泄般的说着,随即似乎冷静了下来,语调讽刺的说,“罢了。反正我也没有自由可言。” 少年抬起头看着景元,面无表情地问:“说吧,今天又是要来告诉我什么?除了身犯十恶逆、断绝持明传承,他还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非要我这个转世之身知道?” 景元回过神来。他无奈地心想,晓得眼前这少年估计是误会了什么。 “……你不必如此。我并非十王司的判官,今日一来,所为的只是探望探望你而已。”景元扯出一个微笑对他说。 那少年闻言,显然愣了愣。但他并没有放松他的警惕,皱着眉头冷漠地询问:“那你是什么人,能到这里来,又为何要来寻我?” “……”景元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任他神策将军平日里应酬周旋时如何巧舌如簧,面对眼前这少年的一问,竟是也不知如何说起。 景元心中暗叹一声。他在他面前站定,悠悠开口道:“……你放心,总归我不会是来害你的,也不会和你讲那些事情。” “……罪人转世,有何好看望的?还是说……你和我的前世认识?”少年紧紧皱起眉,梦境中凌乱的记忆在他眼前一一闪过,纠缠着他,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少年阖上眼帘。他一时看不清,在那些混乱的记忆里是否有眼前这个人的面目。 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于是勒令自己停止回想,才勉强恢复了神志。 然后少年看见那人正微弯着腰关心而担忧地看着他,一看到他睁开眼睛,就有些急切的询问道:“你没事吧,刚才是怎么了?” “……我没事。”少年晃了晃脑袋,引得锁链又一阵轻响。随后少年又闭上了眼,复对他说道,“但是现在……不管你是谁,还请你离开。” 景元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间幽狱。 少年默默地听着房门重新落锁的声音,睫毛微颤,但没有再睁开眼睛。 (三) 总算忙里偷闲,景元得了点空,手里拎了一摞书,再次行至关押丹枫转世的幽狱处。 自从上次他见识了丹枫转世被吊在牢里的样子,从幽囚狱回去后,就和十王司的人进行了数次针对此事而展开的谈判。 经过一番僵持,十王司最终答应出于人道主义对这个少年的生活条件进行改变,且绝不对他用刑,但必须依旧由他们看管教化。 景元打开了门,看见那少年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少年这次听到景元进来,只是神情平淡地抬眸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不过不再是上次那样抗拒的样子。 少年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能来这地方看他的,身份必定不凡。 而自上次对方来过这里后不久,他的待遇就不知为何忽然得到了改善。想必大抵就是此人特殊关照的结果了。 虽然还有一道锁链,在大多数时间会束着他一边的手腕,但至少比以前动都动弹不得的情况好多了。 景元见他不说话,也不着急,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问他道:“近来感觉可好些?” “……嗯。”过了一会儿,少年轻轻对他点了点头,但没有抬头看他。 虽然眼前这人帮了自己,对自己没什么恶意,但毕竟少年出生就待在幽囚狱,仍本能地略有些感到拘谨,下意识不太想和他多接触。 景元于是笑了笑,把手里的书搁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在少年疑惑的眼神里说道:“这是仙舟作启蒙之用的的基础读物,你若愿意,平日里可翻看翻看。” “……嗯。”少年沉默了片刻,低声应道,“左右我也无事可做。” “不懂之处,尽可问我。”景元闻言一笑。 “……”少年不语,他坐在原地,翻开了景元给他带来的书籍。 他读书时表情沉静,不过显然还是有些拘谨,只是紧紧盯着书,并没有询问景元什么。 逐渐他似乎入了佳境,专注地盯着手里的书。而景元就那样看着他,不禁略有些失神。 少年现在的模样像极了前世的丹枫——不过那时候,丹枫是在处理他族中的要务,批阅龙师们所呈上的文书。 而景元是在他旁边捣乱的那个——当时的他见丹枫眉目紧锁、似有愠色,似是被什么事务所困扰,于是故意在他边上耍宝逗他。 他犹记得丹枫从面无表情到一脸无奈地看着他,最后绷不住终于微微笑了的样子。 ——虽然马上他就又收敛了笑容,叫自己别打扰他处理公务,把私自跑出来到龙尊府邸串门的他赶回了镜流那去加练剑术。 “……你在想什么?”正在景元的思绪逐渐飘远的时候,少年微微皱着眉,神情迟疑地在他面前摆了摆手。 “……嗯?抱歉,”景元回过神,道,“只是一不小心走神了。” 没等少年再说什么,景元的玉兆忽然响了起来。他拿出玉兆查看,是他的策士长青镞发来的消息,神策府又有事要他处理了。 可谓是风水轮流转——那时他见丹枫处理族内文书还不知道有多烦,现在可算是晓得了。 景元叹了口气,知道这次的探望就此结束了。他看了看少年,道:“我有些事要处理,就先不陪你了。这些书你若喜欢看,我以后可以常常差人给你送些。” “……无其他事可做,何谈喜不喜欢。不过还是谢谢了。”少年闷声回答。 “嗯,那我走了?”景元笑了笑,站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开之时,少年叫住了他。 “……等等。”少年没有抬头,似乎踌躇了一会儿,才有点别扭地问他:“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景元愣了愣,随后他笑着告诉少年:“……你唤我景元便好。” (四) 打那以后,平日里闲暇无事时,景元便时不时寻个由头来幽囚狱寻这少年。 而景元逐渐已坐稳了这将军的位子,他凭借他无双的谋略和计量获授「神策将军」之名号,并获得了一众仙舟人的支持和信服。 而那少年的性子,似乎也在景元的注视下日日贴近前世的那个人了。 景元看着他,偶尔也会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这只是他的一个荒谬的梦。 ——而少年的心性却是敏感的。他察觉得出来景元对他微妙的态度,而且他本来也就一早晓得,景元一开始来看他就是因为他的前世。 何况少年是有一部分前世的记忆的。但那些记忆混乱不堪,而且零碎错杂。 那些记忆大部分时候都是血色的噩梦,偶尔会有一些日常生活片段,间或掺杂着一些仿佛来自更为古老和陌生的地方的记忆。 梦境里似乎有这个人的形貌,每次梦到他少年心中都会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但他在梦境中的记忆并不能拼凑成完整的故事和人生,反而把他的脑海搅得凌乱混沌。 每次从那些梦中醒来,他都头昏脑胀、只觉得十分疲惫。午夜梦回,他有时候会忽然惊醒、枯坐床头,问自己是谁。 ——况且,如果可以,他其实根本就并不想知道、并不想梦见那些事。 但是说起来——持明族的本性大概就是不希望别人拿自己和自己的前世作比较,甚至把两者自己等同、混为一谈吧。于是少年很果断的挑明了这件事,直接问了出来。 那天的景元一如往常的来探望少年。他陪着他读书,偶尔和他讲讲外面发生的事情。 少年听着,却是心不在焉。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景元,我有一事不明,希望你可以为我解惑。” “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少年目光径直地看向景元的眼睛,直截了当地发问道:“我想问的是——你和我的前世之间,是什么关系?” 景元愣了愣,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些。顿了顿后他移开了目光,斟酌着回答道:“我们……是故友。” “可是你应该比我清楚,持明一族转世轮回的习俗。”少年合上了手里的书,“你应当明白我不是你那位……故友。” “说起来你从未问过我是什么名字。”少年说,“不过我出生起就在这里了,其实也并无人替我取名。因为他们都默认了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替我的前世偿还罪孽。” 少年顿了顿,终于还是继续道:“而你……虽然你从来没唤过我,但是你心里唤的,恐怕也从来都是我前世的名字吧?” 景元皱了皱眉。他似乎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少年却打断了他。 ——“或者说,我应该叫你「罗浮」将军。”少年垂眸道,“虽然……你从未和我直言过你是何种身份,但是我已从判官和狱卒的交谈中获悉。” “将军,我不是你的故人。你和他的那些往事,我都记不清楚。你为我所做之事,我感激不尽,但你所要寻的,我无法如你所愿。” 少年说完后安静地垂下眼睑,不再言语。 “……”景元听他说完这些,苦笑了一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最近火遍仙舟的那段持明时调中的戏文——《前生梦忆》。 景元路过时曾听了一段,那时只感慨了一句感情之事真是错综复杂。却从未想过,自己也立刻要面临这种与转世持明族交往的难题。 于是现在,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只觉得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最终景元叹了口气,对少年道:“是啊,我承认。他们为难、禁足你,是因为你是丹枫的转世;我关注、照拂你,也亦因如此。” 少年低垂着头紧紧抿着唇,看不出神色。 “我知晓你在此受过,自然心有不愿。不过我可以向你承诺,未来总有朝一日会还你该有的自由,如何?” 少年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着他。 景元笑了笑,柔声道:“在此之前,作为交换……就先让我照顾照顾你吧。” (五) 那天之后他们默契地都没有再次提起这件事,但少年似乎默认了景元对他的照拂。 他们中间有着一道彼此心照不宣的界限,都不会轻易地越过。 渐渐少年似乎习惯了埋头读书。虽然他从没和景元提过什么,但景元从他的眼神里隐约还是能够读的出来少年对外面世界的向往。 某日景元又去看望他,给他带了些自己从从金人巷顺手买来的零食。 他私心里总希望少年能过的好些,于是去时便常常带外面的小吃之类的玩意,虽然少年看上去似乎兴趣不大。 景元推门而入时,少年正在读书。听到门开的声音,他波澜不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毫不意外地招呼了一句:“将军来了。”随后又埋头到手边那片文字里。 “嗯,好不容易才闲下来会儿,来看你来了。”景元应了一声,撩起衣角坐到了他身边,把手里的零食搁在一边。 景元侧着身子,半撑着下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少年,直把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地抬起头来,把手里的书放下:“……有什么事吗?” “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也别总盯着书嘛。来,我新捎来些最近上新的小食,你不妨趁热尝尝。”景元笑着把食盒打开,推到了少年的面前,紧紧地盯着他。 “……”少年叹了口气,瞄了一眼装在食盒里的东西,迟疑地从中拿出一根果串,问道:“这是什么?” 景元答道:“哦,这个啊,琼实鸟串——咳,只是名字这样叫罢了,实际上这是素的,就是果串而已。” “……哦。”少年垂眸,低头咬了一口,随即被酸倒了牙,脸几乎皱成了一团,“好……酸。” “哈哈,吃不惯酸吗?”景元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副几乎快要酸出眼泪的样子,却是一脸毫无意外,顺手递给他一瓶鳞渊冰泉。 少年蹙着眉嗔怒地向他瞪过去一眼,接过去灌了几口。缓过劲儿来后,他放下手里没吃完的那半串,换了一块蛋糕卷:“这个……” “放心,这个就是正常的甜点。貘馍卷,快尝尝吧。”景元笑着道。 “……”少年默默地咬了一小口,发现这点心确实没什么怪味后吃了一块。 景元问他:“觉得这个怎么样?” “尚可。”少年说,脸上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喜恶情绪来。 “好吧。”景元于是又拿给了他一瓶奶制饮品:“那再尝尝这个吧。浮羊奶,工作之余,我还挺喜欢的。” “……嗯。”少年打开瓶盖,浅尝了一口,“似乎有些苦味。” “哦?抱歉,那看来时间还是有些长了,这奶应该趁热喝,放得凉了确实会发苦。”景元无不遗憾地道,“这次出来的匆忙,等下回再给你捎保温的吧。” “嗯……随你。”少年低着头回答。 景元笑了笑:“其他的有什么喜欢的吗?下回来我再给你买些。” “我说过了,我对食物没什么特别偏好。”少年平淡地道。他抬头看了一眼景元的表情,顿了顿,补充道,“非要说的话……那就这个。” 景元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然后发现他所指着的正是……鳞渊冰泉。 景元:“……”他有些无奈地道,“……这个?味道是和水没什么区别,但其实热量很高。这么说来你的爱好还挺特别。” 蓦然,景元余光扫到食盒里还有一瓶没开封的茶水,于是他把那茶拿出来递给少年:“差点忘了,还有这个。那边茶楼的老板刚刚上新的,你尝尝。” 少年皱了皱眉,看上去似乎并不想喝。但他还是接过去喝了一些。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少年心想,于是多喝了几口。但是没等他想太久,他忽然觉得有些头昏脑胀,脑袋变得不太清醒。 而在景元看来,少年则是脸忽然泛上了一片红晕,表情空濛濛有些迷茫的看着自己。 他正有些疑惑:“你……”话音未落,他看到少年身子晃了晃,一下子歪到了自己怀里,甚至还不明所以地哼了几声,在他身上蹭了蹭。 景元:“……?”他有些僵硬地扶起怀里发烫的身体,把少年安置在床榻上。然后他嗅了嗅少年没喝完的茶水,发现里面分明混了酒精。 景元:“……” (六) 当日景元在吩咐人给少年备了些醒酒汤后匆匆离开,回到神策府后仍觉心中微悸。 景元有些无奈地想,明明他现在还是个少年人,自己怎的还能起了那样的心思…… 好在少年对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印象,于是也就这么淡淡地揭过去了。 时间恍然而过。直到有一天,景元又去探望少年时,他推开门,却看到房间里并没有点灯,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光亮。 “……怎么不开灯,你在休息吗?”景元心中升起一丝疑惑,问道。 然而他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 景元皱了皱眉,往记忆里少年床榻的方向走过去。直到走得近了,他才听见少年那略有些压抑的喘息声:“别、别过来……” “你生病了吗……?”景元点上了一旁的灯,话音在他看见眼前景象的那一刻骤停。 少年正蜷缩在榻上,一双平日里青玉般透亮的眸子此刻盛满了迷蒙之色。他的面色更是红得不正常,就连耳尖都红透了。 “唔……”少年眨了眨眼睛。他额发湿漉漉地黏在面庞之上,身上的衣服也皱成了一团。 他耳朵不自觉地抖了抖,抿紧了唇,好不容易才喘着气抬起头看向景元:“……你出去。” 景元僵立片刻,无奈地摇摇头,柔声揶揄道:“要我出去,那你倒是先松开我啊。” 他一边说一边扯了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龙尾巴缠的死紧的手臂,无果。 “……”少年身子僵了僵,脸色在一瞬间似乎变得更加绯红。随后缠着景元的尾巴就松开了他,看起来好不可怜地卷曲在少年的身侧。 景元摇了摇头。他看到对方这副样子,也大抵晓得他现在是什么状况了——想必他是刚成年,碰上潮期了。 他还记得在自己尚且年少时,有一次闲来无事,夜里去龙尊府邸寻丹枫,但他在门外敲了半天,却一直没人应答。 但景元分明瞧见他府里灯火通明——丹枫在家。于是因得那时候年少顽劣——没人开门,他就直接从墙头爬进了龙尊府邸。 景元循着光进了后院,不见丹枫踪影。直到他走近了,才看到了潜在水里的丹枫——他那时候的神情简直和现在的少年如出一辙。 彼时丹枫闭着眼睛,听见他渐近的脚步声又一下子睁开,一对碧色眸子春色里掩不住凌冽,似乎下一秒就要祭出杀招。 但在丹枫看清来者何人的那一瞬间,他目光里的凛冽便化去了:“——哦,是你。” 景元那时已经彻底僵住,他站在那里,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张脸热得要命。 丹枫身上只随意披着一件薄绡,半眯着眼睛淡淡对他道:“今日我不宜见客,你若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来寻我吧。” 他那时正愁没个台阶下呢,听得丹枫这么说,立刻如蒙大赦般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好……抱歉……不是,总之……那我先走了。” 现在想来,那大抵也是自己年少时的情窦初开吧。第二天景元没有去找丹枫——不,应该说他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去找丹枫。 那几天景元做什么都魂不守舍。以至于他甚至还胆大包天的在和镜流对练时走神,差点没被她给捅了个对穿——事后被镜流罚练,此事暂且不提。 直到过了几天他又遇到丹枫,对方却主动语调平淡随意的向他提起了这件事。 “不必在意。那不过是作为力量承袭者,龙裔遗留的一些本性侵扰罢了。”丹枫说,“除了成年时,之后并不常有。也不是不能克制,不过还是不见人为好……你不用放在心上。” 被景元看光的都表示没关系了,景元再别扭那也不太好了。于是他干巴巴的哦了一声,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想必他对丹枫情感的种子就是在那时种下的,至于后面他表白被拒,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现下,景元叹了口气,却是离得对方近了些:“你还好吧?”他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只觉得一篇guntang。 少年下意识地避开,声音模模糊糊地呜咽一声,眼尾烧红的看着他不说话。 景元低声问他:“……很难受?”少年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对他点了点头。 “要我帮帮你吗?”景元垂眸,顺着他的尾鳞摸了摸,看到他的尾巴一下子蜷缩了起来。 安静了片刻,少年把脸靠在他的颈窝里,微不可察地低低“嗯”了一声。 (七) 后来想想——那次确实有些逾矩了。不过好在景元是清醒的,他说的帮帮少年就真的只是帮帮他而已,并没有做什么更出格的事情。 那也是唯一一次,后来再幽囚狱中就没有发生过类似状况。但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更加奇怪了。 少年似乎有了心事,二人相处时他越发地寡言少语——事实上这是因为成年之后,前生记忆的碎片愈发在梦境中困扰着他。 况且少年晓得那天自己最终让景元留下来帮他,其实也确有他的私心的缘故。 可正是如此,他也越来越不知如何面对景元,亦不知对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究竟真正是在看着谁。 ——少年也感受的到自己身体里潜藏着的那股力量。即使因为十王司在他身上施加的种种限制,他暂且使用不了。 他明白,那是他的前世——「饮月君」丹枫所留下来的。但这于他而言,无疑不仅仅是力量,而更是枷锁。 梦境中的记忆教给少年很多东西。一开始少年抗拒着那些,但后来他明白再无论如何他也无法逃脱它们,于是他开始尝试把那些当做知识,当成他所读的书本一样去学习。 当少年告诉景元自己想练枪法的时候,景元是惊讶的。 他眼神复杂的看了少年一会儿,最终没说别的,答应了他,并且为他带来了一件武器。 “此物名唤「击云」。”景元告诉他,“是一位……名唤应星的匠人所锻造。”他的语气似有落寞,又似在叹息。 少年沉默不语,无言接过了这把长枪。他没有追问它的来历,但从此以后,此物就常伴他身,与他形影不离。 配合着景元所带给他的有关云骑枪法的书籍,少年学的很快——就像是早就很熟练了,只不过在温习一样。 他沉默地阅读,他沉默地学习。他仍未忘记景元给他的承诺,他仍在向往外面的阳光。 直到某日,景元又推开了那扇牢门。少年默默地从书籍中抬起头,语气清冷的唤道:“将军。” 景元出奇地一时没有说话。他安静的看了少年一会儿,感叹般地长叹了一口气。 然后景元笑着看着他,对他说:“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流放令已获十王司准许,不日你便可自由离开这里。” “……流放?”少年缓缓重复了一遍,他抬起头,眼神径直地看着他。 景元垂眸叹息道:“……目前情势仍旧复杂。许多双眼睛仍旧在盯着你,仅凭我一人之力还无法完全护你周全,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最好的选择。” “……嗯。”少年最终还是应下,不再言语。 沉默了一会儿,景元对他道:“今日来没什么别的事,就是为了告诉你一声。我还要去签发相关手续,就先走了。” “……景元。”就在景元要跨出那道门之前,少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景元顿了一下,随即回头看着他,微笑着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用他熠熠生辉的眸子就那么看着景元,说:“我为自己起了一个名字。” “如果还有再见之日,希望你能唤我丹恒。” 景元愣了愣。他闭了闭眼睛,随即却是笑着赞道:“丹心如恒吗?——是个好名字。” ……过了几日,丹恒的流放令正式签发了下来。那天也是丹恒第一次在非私人场合见到景元。 景元站在丹恒对面,身后跟着一群十王司和六御的人。他垂着眸子,让人看不清表情。 他平淡地藏起语气中的波澜,念出了那份仙舟最终给丹恒——不,是给他的前世,「饮月君」丹枫的判词。 「罪囚丹枫,身犯十恶。念其旧功,蜕鳞轮回。流徙化外,万世不反。」 整个流程,他们并没有任何的交流。少年闭着眼睛听完了那份判词,沉默不语。 曲终人散,众人从丹恒面前撤却之后,有一个陌生的士兵来到他的面前,他说:“我奉命带你出去。” 于是他第一次离开了这座囚禁了他百年之久的监狱。他看着刚出摊的集市,他看着叶子上的露水,他从街口走过,感觉到阳光撒在他的脖颈。 在这一刹那,他仿佛第一次清楚的明白了自己是谁——他是丹恒,只会是丹恒。 行至港口,最后一副束缚着他自由的镣铐被解开。他没再回头,略过那些角落里带着恶意的目光,坚定地向前走去。 而远处桥畔,不知谁随着他的离开垂下目光,离开时边走边背着手轻声吟道。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 后记: 1. 虽然手中流放令的文本是由自己亲自撰写和签发,但当景元真正将它宣读出来时还是感到一分恍惚。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他语气尽可能的平淡,隐藏住所有能彰显他心情的波澜。 身旁的十王司判官和六御代表都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凝神细听,记录着这个流程。 而景元看到那个给自己起名为丹恒的少年闭着眼睛,沉默地接受着这份判词—— 即使少年曾经强调过多次,这些都与他无关。可这份冠名丹枫的判词最终却还是要念给他听。 景元感到由衷的心痛——不是为丹枫,只是为丹恒。但他必须这么做——必须亲手放逐他。 2. 碍于身份,景元无法亲自送丹恒出去。他吩咐了个自己近侍的云骑去带丹恒走,自己则在靠近港口的桥头寻了个地方悄悄地看着。 他看到少年看着这座城市,眸中映着阳光,显得愈发的亮。 他看到少年走到港口,褪去最后束缚着他的枷锁,向着自由迈步而去。 他知道还有更多的人也在看着少年,带着恨意,带着恶意,带着杀意的。 ——所以少年必须离开这里,离开是非之地。 他直到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轻叹一声,回身离开,继续投身繁忙事务。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