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心慌
冰糖荸荠见了底,桌案孤零零一只白瓷汤盅,南婉青斜倚软枕,银针刺破锦缎,牵引丝线一串沙沙细响。郁娘越看越是欢喜,轻手轻脚收拾残羹,余光瞥见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参见陛下,陛下万安。”郁娘赶忙行礼。 落针迟了片刻,南婉青并未回首。 “平身。”喜怒不形,如松风谡谡。身后软榻微微下陷,宇文序脚步轻缓,踏过厚毛毡毯,一路悄然无声。 “你瞧瞧,好不好看?”南婉青依入宇文序怀中,脑后枕上男子紧实的肩。皓腕凝霜,举起滚圆竹木绣绷,墨线勾勒的底稿,一对戏水鸳鸯,一支并蒂莲,针线稀疏,只绣了个大概。男人手掌抚上腰侧,宽厚有力,宇文序沉声应道:“好看。” 南婉青歪了头:“你这是真话还是哄人的话?” 宇文序道:“自然不骗你。” 南婉青将绣绷掷了,回手揽上宇文序的肩,唇齿轻触,蜻蜓点水般啄了一口:“从前你答应我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 南婉青道:“你说,若是我替你养玉……” 那枚浸透二人精水的玉石,宇文序拿去刻了连珠印。所谓连珠印,一枚印章由两方小印相连而成,可拆可合,一方篆字“子佩”,一方篆字“我思”。宇文序自留“子佩”,给了南婉青“我思”。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1] 美人朱唇凑近宇文序耳畔,吹气若兰:“便许我一件事。” 男子粗壮臂膀猛地箍紧腰肢,将人往怀里狠狠一带,南婉青踉跄栽倒,再抬首,宇文序眸光阴晦,直直看来。 朔望两日的大朝会,群臣入宫觐见,人人一本奏书,争先恐后堆去宣室殿。当是时宇文序最为繁忙,常常晚膳也顾不上吃,而今却撇下堆积如山的政事,散了朝便摆驾昭阳殿。 宋采女拜见宸妃。 他因何如此,二人心照不宣。 “陛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玉指尖尖,在胸膛四处绕圈。 宇文序扣住胸口作乱的小手:“何事?” “你先答应我,”怀中人软着声,娇滴滴地求,“什么都依着我。” 玉润柔荑拢入宇文序掌心,肌肤白嫩,指腹薄茧反复摩挲,如同把玩文房清供细腻的瓷。宇文序淡淡“嗯”一声,低沉幽险,搂着婀娜软腰的胳膊愈发使力,南婉青几乎喘不过气。 “明年往九成宫避暑,最好四月就去……”南婉青道。 摩挲纤手的大掌止住动作。 九成宫,建于歧州天台山,皇家避暑的离宫。楚王年年前去消暑作乐,宇文序登基以来政务繁重,只在乾元三年去了一回。 南婉青接着道:“听闻九成宫新栽一片银莲花,雨水过后,素白花瓣颜色淡退,晶莹剔透如冰雪一般。如此奇观,此生不得见,岂非一大憾事?” 他以为她会替宋阅求情,出乎意料,她求的竟是此事,宇文序一时恍惚。 “你若放不下朝政,不乐意陪我去,我自己去也好。”宇文序半晌不言语,南婉青冷冷一哼,甩开宇文序的手,“犯不着这样掐着人,甩脸子给谁看?”扭过脸,气鼓鼓的。 宇文序一把将人抱起,南婉青身子一轻,不由搂紧男人脖颈。他吻上眉心,眼底有浅浅笑意:“答应你的话,何时食言,去便去罢。” 南婉青眼眸一亮:“当真?” 宇文序道:“再问不去了。” 男子步履稳健,怀抱佳人朝寝殿走去,南婉青岂是轻易被吓住的,搂着宇文序嚷了一路“当真”,叽叽喳喳,像春日枝头的小雀。直至脊背落入床榻,身前覆上男子精壮的胸膛,宇文序低头一咬,才将那张不饶人的嘴堵住。湿热舌尖顶入牙关,四处撩拨,缠着香软小舌嬉戏流连。 “唔——” 他身子重,沉沉压来,不容人抗拒。 “我还疼着……”玉腿抵上腰间,身下美人双眼迷蒙,是推拒,却惹人心痒难耐。宇文序昨夜凶狠放纵,他也知失了轻重,眼下深吻不过小小惩戒,挫一挫南婉青不肯服软的锐气。 “我歇一顿午觉,”宇文序放开唇,又将南婉青拥入怀中,“斯斯文文睡着,不闹你。”南婉青安了心,一条腿搁上宇文序腿弯,埋头寻一处软和地方闭目养神,气息舒缓绵长,亦是小憩。 六角鸳鸯香炉,沉水香漫溢如层层鳞浪,烟雾缭绕,红帐暖熏。 宇文序不知睡了多少时辰,再睁眼怀中空空,心下陡然一沉。他才翻了身,还未掀开锦被,一人按上手掌,女子指节纤纤,放入一枚杏色香囊。并蒂双莲,花下鸳鸯戏水,针脚细密,栩栩如生。 “我最后一回为陛下绣香囊,往后再不能了。” 宇文序抬眼看去,杏眸清澈,嫣然含笑,是朝夕相对的人。 “为何?” 南婉青答道:“往后我不在昭阳殿了。” 宇文序反手一握:“你不在昭阳殿,去何处?” “我自是家去。”南婉青抽开手,宇文序这才发觉她梳了寻常妇人的发髻,衣裙也非宫中样式,半旧的窄袖衫裙,清雅素净。 帘外响起笃笃扣门声:“青青,青青——” “夫君接我来了,”她轻快跑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身笑道,“陛下,多多保重。” “青……” 宇文序张口欲言,喉舌似有千斤重,静默无声。幽影翩然而去,素手挑起殷红纱幔,裙袂隐入烟雾,泼下一片绚烂的白光。 宇文序挣扎起身,四肢沉沉灌了铅,不听使唤。掌心轻飘飘一枚香囊,杏色织金锦,芙蓉独秀,鸳鸯失伴,成双成对宛如南柯一梦的空话,伶仃不全。 他扬手甩开。 沉重身躯跌跌撞撞下了榻,红帐低垂,围拢一方狭窄天地,渺无影踪,幽暗寂寥。 安神香添入炉火,小匙压得极低,窸窸窣窣的响动。秋灵搬上香炉铜盖,对齐六角方位,收着力慢慢松手,生怕闹出半分刺耳声响。 “青青去了何处?” 秋灵心慌手软,砸下咣当一声巨响,噼里啪啦,连带滚落一盒子香粉,遍地烟尘。 高大的身影,手中一柄长剑,眼前之人目如鹰隼,阴沉狠厉。 “参——参见、参见陛下……”秋灵慌忙请安,话也说不利索。 “说,何处。” “宸、宸妃娘娘,在……”秋灵吓得张口结舌,“在、在,去……” 南婉青兴起吃糖葫芦,渔歌等人跟着去了,唯有郁娘留守寝殿。郁娘年纪大,烟火一熏便淌泪,这才唤了秋灵入内添香。秋灵从前只在外间做些烧水跑腿的活计,未曾侍奉御前,宇文序平日寡言少语,喜怒难辨,众人皆是望而生畏,何况如今盛怒之下,尤为骇人。 “去、娘娘去……”吞吞吐吐,憋不出一句整话。 宝剑出鞘,铮然作响,宛若潜龙低吟。 “桐儿,桐儿!把花生碎、瓜子仁儿拿来——” 山楂滚了一圈热糖浆,薄如蝉翼,南婉青拎起竹签,桐儿正守在桌边,懵懵懂懂答应一句,大眼瞪小眼,云里雾里。 小锅糖浆气泡绵密,渔歌一串山楂转了小半圈,把签子往沉璧手里一塞,赶着将花生瓜子端去南婉青身前:“桐儿越发了不得,娘娘也使唤不动了。” 桐儿搓着衣角:“渔歌jiejie……” 糖衣半软,沾了一圈瓜子仁儿,放去刷了油的砧板,南婉青拍了拍手:“你俩打什么哑谜?” “我?”渔歌将瓷碟摆上灶沿,笑道,“我算什么东西,怎敢在心怀天下的桐大丞相跟前丢人现眼?还有那什么,笑……笑什么的。” 沉璧裹了三四串,总不如渔歌熟稔,交回她手里不忘打趣:“贻笑大方。” 渔歌白了沉璧一眼:“知道就行了,用得着挑出来显摆?”沉璧只笑,不答话。 “渔歌jiejie……”桐儿低下头。南婉青不明就里,瞟一眼渔歌:“究竟何事,你说。” “手里忙着——”果串裹匀糖浆,晶然生光,渔歌送去沉璧手上,一歪身子闪过南婉青打来的山楂。 南婉青转头点了桐儿:“那你说说。” “我……”桐儿沉吟半晌,“我不明白,勋国公已是这般富贵,何必贪钱?害了这样多的人。” 上京城千万士农工商习以为常的惯例,这个小丫头说她不明白。 桐儿道:“从前我们乡里有一座桥,县里掏钱修的,年年修,年年补,总不得好,倒是里正屋头越发气派。有一年暑天,邻家奶奶赶集回来,那几日下大雨,水急,走一半桥塌了,救不得,赔了一篮子馒头,也就算了。” “后来我才听人说,有的邻家奶奶办白事的钱,里正也吃得干干净净。” “我不明白,他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官老爷,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不肯留我们一条活路?” 南婉青拈起一串糖葫芦,山楂去了核对半剖开,填进豆沙杏仁,糖衣紧实晶莹,诱人食指大动。 “你渔歌jiejie怎么说?”南婉青问。 桐儿接过竹签方欲开口,渔歌抢了话:“我说,世上谁人不爱钱。” 南婉青噗嗤一笑:“确是这个道理。” 渔歌摊开手:“她死活不信。” 桐儿默不作声,眼中隐约泪光闪烁。南婉青敛起笑,握紧桐儿擎着糖葫芦的小手:“你喜欢糖葫芦么?” 桐儿点点头:“喜欢。” 南婉青道:“前些日子你说那道樱桃rou好,可要今日吃?” 桐儿喜道:“谢娘娘!” 南婉青又道:“眼下便是年节了,听戏少不得解闷的零嘴,我让他们炒糖瓜子好不好?” “好哇好哇,谢……”桐儿定一定神,似有所悟,“娘娘是说,他们抢来这许多钱,才能吃好吃的,穿漂亮衣裳,住宽敞的屋子么?可是好吃的东西一日不过三餐,漂亮衣衫穿上身只是数件,勋国公府也是陛下赏赐的大宅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错了,”南婉青摇了摇头,“黎民百姓之于他们,便好似糖葫芦、糖瓜子、樱桃rou之于你。你享用珍馐佳肴,不曾考虑口中食物是否疼痛,也不曾在意它们的身世,与父母兄姊相处如何,可有心仪的姑娘或是郎君。你只想着是生是熟,糖多了还是盐多了,合不合口味。” “不合口味的菜肴,总有下一道。” 桐儿心中一震,仿佛窥见自古以来盘旋青天的妖魔,光天化日之下张牙舞爪,九州大地一半累累白骨,一半是埋头苦干的人。 南婉青道:“从前只教你读唐诗,今日教你读一读兵法,《三十六计》第十六计名为‘欲擒故纵’。” “欲擒故纵?” “逼则反兵,走则减势。紧随勿迫,累其气力,消其斗志。”南婉青略微一顿,“散而后擒,兵不血刃。” 桐儿细细念一回,不解其意。 南婉青道:“冯喜三区区一农人,千里迢迢从荆州赶来上京,无路引无马匹,一路畅通无阻,毫发无损。朱雀门外慷慨陈词,口齿伶俐,还不忘揣一本《齐律》……” 桐儿蓦地瞪大眼睛。 “娘娘、娘娘——”帘外挤进来一个小太监,满身风雪,涨红一张脸,“陛下,陛、陛下……” 南婉青一抬眼,沉璧斟了碗茶水送去。小太监颤巍巍推开,硬是逼着嗓子吐出一句:“陛下疯魔了,提着剑喊打喊杀,正殿,拦不住……” 众人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