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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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后面再说什么,伯邑考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隐隐约约,只知道是病重而死。 父亲身体一向康健,想来病根还是埋在了当初入狱,再加上一路奔波回西岐,饥寒交迫,风吹雨淋。 但他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那人还在喋喋不休个不停,伯邑考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想走,膝盖却发软,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他突然觉得眼睛很痛,不仅眼睛,鼻子,喉咙,都开始痛起来,犹如毒汁灌喉,侵入心肺。 转眼间人就开始冒汗。 但不能大声呼吸,呼吸更难受。 冷汗如瀑。 “姬考!”那厢殷寿伸出手掌,一把握住他的双手,“呼吸,听我的,慢慢来,呼吸……” 伯邑考想按照他说的做,但耳朵轰鸣,仿佛隔着无数层纱。他空睁着眼,无措,不知道该往哪瞧。因为强行压抑的关系,胸腔抽搐,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那是在急剧地倒抽气。 殷寿在那一瞬间手脚冰凉。 他这一生见过了太多的生死,自己也是踩着无数人的血rou和尸体一步步走到今天。但这是他第一次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惊骇到遍体生寒。 他立刻将伯邑考放倒在地上,出手点xue,推拿按压,内里十足地抢救。如此几分钟后,伯邑考终于发出几声剧烈的咳嗽,那口哽住的气才总算是从胸腔里吐了出来。 殷寿这才松手,只觉得冷汗布满全身,一滴水顺着脸颊留下,“吧嗒”一声落到了伯邑考脸上。 一定是汗。 他擦了一把额头,广袖一甩,用内力将那宫人一掌打到墙角,怒道:“还不快滚!” 宫人抖如筛糠,一边磕着头,一边爬出房间。 殷寿跪坐在地上,有些无措地亲吻着伯邑考的额角,鬓发,和冰冷潮湿的脸颊。泪水如此之多,以至于他嘴里都是满满的咸腥和苦涩,一点点蔓延进心里。 伯邑考的喉咙终于不刺痛了,体内泛起阵阵热腥,他伸出手,死死抓住殷寿的袖子,用力到连指尖都颤抖起来:“大王,之前打赌,你答应过我的,会答应我一个要求……” 殷寿的眉蹙得更紧,他想掰开伯邑考的手,但费了老半天力气都掰不开,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别现在说你想让我放了你。” “我想去见见父亲,哪怕就一眼,哪怕只是在坟头磕个……” 最后的“头”字还没说出口,一口血已经喷射而出。 他累得没有力气再说话,空睁大眼,对着殷寿。 眼前又是一片昏黑,但他没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眩晕过去。 殷寿叹气,他将身子伏低,直到不能再低,才耳语道:“我答应你。”说罢,他起身,吩咐人备马,即刻启程。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迎着夜色,朝西岐奔去。 殷寿看着马车外摇摇晃晃的月亮,伯邑考枕在他膝盖上,正沉沉睡着。 虽然时机不对,但殷寿还是忍不住感慨,真好的月色。 美景美人,滋味本该是绝顶逍遥。 “这么好的月色,不知道到了西岐,你还有没有心思看。”殷寿这样说着,轻轻拍了拍伯邑考的脸。 红叶飘零,直送二人远去。 灵堂内,姬发跪在青色软垫上,正举着一炷香深深跪拜。 一身的素白为他年轻的脸增添了一丝沧桑,烟雾袅袅中他的侧脸沉静而朦胧。明日就是吉日,西伯侯姬昌就要盖棺落葬。 姬昌仰面躺在棺材里,看起来死得一片安详。 姬发还记得父亲临死前,拉着他的手,嘱咐他听丞相姜子牙的话。 是,那时和伯邑考约好在西岐相见的姜子牙,如今在西岐已经贵为人臣。 父亲虽然已经知道哥哥没死,但却也再也见不到他了。 想到这,他就鼻子一酸,也不知道哥哥在朝歌怎么样了,纣王喜怒无常,想必日子不会好过。 棺木是檀香木,香气醇厚,色泽匀称,上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祥云与游龙,流水一样在他的手掌下滑过。 三岁时,哥哥第一次教他写自己的名字。 十岁时,两人偷偷爬上屋顶喝酒,之后整整醉了一天一夜,父亲把他俩差点打到半死。 十二岁时,纣王来选质子,他偷偷在哥哥的弓上做手脚,生平第一次赢了他。 他走的那天,父亲交给他和哥哥一人一个玉环,他将身子探出车窗,看到站在麦田里目送他的哥哥,毛茸茸的眼睛湿漉漉的,泛着水光。 那双眼睛,连着记忆,也如同流水一般,缓缓在他脑海中滑过。 姬发附身,深深着凝视着父亲。 “明明走的是我,为什么回不来的却是他,”他喃喃,“您很想他是不是,我也是……” 说着,一滴泪垂下,无声地落在了姬昌的衣领上。 姬发伸出手,下意识想去把那泪痕擦去,什么东西却在眼前一闪,他下意识“嗯”了一声,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手拐了个弯,顺着那个亮光摸去,只见在姬昌的耳朵旁,正静静躺着一枚玉环。 环,谐音还,是回家的意思。 姬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他伸手一把抓起玉环,仓皇转身: “哥哥——!!” 空荡的灵堂,自然不会有人回应。 殷寿不愧是殷寿,居然能在西岐城未破的情况下,想办法把他塞进来,和父亲独处了一炷香的时间。 父亲比记忆中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咫尺相对,他将那枚象征着回家的玉环放在了姬昌耳边。 无论如何,总算是赶上送父亲最后一程。 殷寿站在后面,静静看着他的背影。 说句不得体的话,伯邑考非常适合穿这种素裹的衣服,那苍白的颜色把他的脸衬得几乎透明,清晰的下颚线和血管已经明显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他实在是……太瘦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殷寿看着他纸一样的脸色,突然觉得他的周围弥漫着一种衰败的气息。 那是nongnong的死气。 但他站的那么直,好像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一样。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伸手碰到了他的肩膀。 那骨头,透过衣服,硌得手心生疼。 他知道那衣服下有着怎样的伤疤,那是他亲手印上去的。 仿佛裹挟毒针般的感觉从殷寿的心底密密麻麻泛了上来。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面前的人突然转过头,他看到那人的睫毛剧烈颤抖了一下,眼角泛着水光。 他听到他说…… “殷寿,你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