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彼时春(余慕)
别的一切她一概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日繁花似锦,那少年眉目生春。 六岁的凰夜坐在御花园的秋千上发着愣,手中的书页上沾满落蕊,许久未翻动一页。小小的皇长女又陷入了沉思,双眸却亮如夜烛。 彼时仍常来看望皇子们的母皇每每见她如此,都会笑着捧起一手落英尽数倒在她头上:“阿夜,怎又在发呆?母皇考考你的学业如何?” 然后她便眼睛也不转一下地对答如流,直到母皇身边随行的卿客都不得不拍着手连连称奇。她几乎从未专心于学业,但她就是聪明,就是学得快。 但那日覆在头顶的不是落花,而是母皇的手;那日随行的不是卿客,而是两位乌黑头发的公子,一位肤色略暗,更衬得年纪小的另一位白净如玉。 “母皇为你选的伴读,阿夜喜欢么?” “这位乃……长阿夜三岁,当唤师兄。至于这位……” 她没在听。母后来的时候她正在成语接龙的闲书上乱涂乱画,逆向而行。“春色满园”,这是形容如今的御花园。上一个,“眉目生春”……何为眉目生春? 但是她一抬头,就明白了什么叫“眉目生春”。 “……这位是余家三公子余慕,表字晚怜。” 一个六岁,一个八岁,说不上什么一见钟情。但是她看着高了自己小半个脑袋的少年,高兴得从秋千上一跃而下,花丛中乱花迷蝶都被她惊起:“好看!喜欢!” 很久以后她想起来,还觉得颇有些对不起另一位师兄。不过也罢了,必修的课业结束后,自己便再没见过他。倒是余慕,却最终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余慕总像个熟透了的李子任君采撷,又像只成了精的狐狸巧笑嫣然,很难想象他也有青涩的少年时。但当时年仅八岁的余慕实在幼小,虽有天生上挑的凤眸,眼神却仍是清明…… 思及此处,年已及笄的凰夜忍不住垂眸扫了一眼怀里的余慕:对方的目光如同拉了丝的蜜浆。她素爱腰细腿长的美人,对少年类型兴致缺缺,可有时又忍不住朦朦胧胧地慨叹,那林间山雀般的目光,为何回不来了呢。 为何回不来了呢?她心里其实有数,又一向缺乏自省的精神,也不好违心地否认如今的晚怜实在称自己的心意,便不愿再想。 “……想和我大哥一样,上战场杀敌,当上平北军的校尉……”小余慕托着脑袋陪小凰夜坐在书房外的廊边,认真地回答着她的提问。 小凰夜满心幼稚的失望:“我以为你会像话本里说的那样,说‘在下别无所求但求妻主不弃收我做妾也心甘情……’” “你从哪里找来这些话本看!”小余慕哭笑不得,一转眼睛,“咳……也借我看看?” “我借你看,”小凰夜叉着腰一副“朕的江山都赏给你”的得意神情,“但是你不要做平北军校尉吧,那是会死的!你就留在这里,一直陪着本皇女!” 她本来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但是宫女侍卫、眼线流言与余家家主显然不这么认为。两日后,余家家主通过女帝见了她,笑着问皇长女殿下是不是很喜欢三公子。 “喜欢啦,但是没办法了,”她抬起头叹了一口气,“他说他要去当校尉呢,当皇长女的怎好毁人前程!”嗯,那时她还能问心无愧地说出这种正义凛然的话呢。如今在酒缸蜜罐里泡久了,一颗心也泡得散了。 “这不是问题。”那家伙有一双与余慕形似神不似的狐狸眼睛,笑眯眯看不透,“余家有许多公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当然……还是让殿下称心如意重要呀。” 年幼的她还想着这人是不是放任儿子去前线送命死了也没关系,怎如此冷酷无情,现在却终于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此人何止是冷酷无情,简直……心狠手辣。 结业后余慕消失了好一段时间,她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伤感并未持续太久。现在想来,也许她天生骨子里便是带些冷的。 想留下你就不该许下诺言,但既然说了不毁你前程,我便决计不留你。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去青楼看着伙伴与小倌小妓们海誓山盟转头空,她自己却从不开什么空头支票——皇长女总该有点言出必行的底线。 然而,余慕还是回来了,在她十六岁那年。更准确的说,十八岁的余慕算是她的生辰贺礼之一。 若说这些年凰夜泡的是装金饰银的酒坛蜜罐,那余慕泡的便是……盛满了媚药与血泪的染缸。他们将余慕从肮脏浑浊的缸里捞出来,抹去伤痕擦拭干净,包上精致的外衣,献宝般献给她。 林间的山雀,被拔去羽毛碾碎了翅骨,做成了最上等的玩物,还可爱地打着“余家三公子”的标签。 她若真是善良到愚蠢透顶便会还他自由并痛斥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幸好,她有头脑,不会干这种破事。她满脑子都是——到嘴的rou,这不吃?这不吃还是人吗?玩物,好极了,她就喜欢玩物。 只这笨蛋,真是被调教得好啊,却还总是自称“余家三公子”,不知道自己早成了被利用完毕的弃子,被当权者吃干抹净了。 亏他一双狐狸般顾盼生情的眼睛啊…… 不过十六岁的她实在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