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林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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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行大祭,游南郊祀天地,兼祈谷请雨。 应传安瞄准台上六器间已死去多时的纯白柔毛,松开捏着箭尾的手,银箭疾飞,正中两只羊角间用朱砂绘上的红团。 把檀木弓放回架上,浅行三揖,归席啐酒哜肺,祭礼终成。 应传安长舒一口气,拿起一边备好的清水漱口,嘴里猪肺的血腥气才淡了些,她单手搁在案前的玉著上,润白的箸尖已经沾了血水,她不打算再用,只是正坐在席上,做到贵礼。 好在祭礼已毕,帝王仪仗行起,臣子亲王随之而散,不过这皇帝仪仗起行复止,兜兜转转竟然到了白母山下的行宫。 未时,伴驾的徐统领传手令,归程暂缓,行田猎。 “……”应传安抬头看已然黄昏的天色,这设网行猎完怕不是得到明日子时。 然而帝王命令不得辩驳质疑,众人应诏,应传安放下手里的薄酒,慢悠悠从席间起来,洗者收杯盏和祭品,侍从们又匆匆去备弓箭。 随应传安同行的婢女律钟在祭场外听令后与她对视一眼,亦离开去取弓箭备马匹。 禁卫百骑统领徐满传完诏,并未去安排其他事宜,直杵杵静立在应传安前边。 应传安眉心一跳,目不斜视往前走,果不其然被徐满喊住: “应拾遗。” “…”她被迫停下,转过身来对徐满行礼,“徐统领。” “应拾遗,陛下召你至行宫南殿一叙。” 应传安心下了然,陛下这是又要发癫了。 她面上不显,眉头微蹙,疑惑道:“陛下召我?徐统领可知是为何事?” 不出意料,徐满摇头只称不知,她便保持着三分忧心三分敬谨的表情随他上了马车。 祭礼在白母山的林中举行,边上就是皇帝行宫,应传安眼前的琉珠帘子都没摇几次马车就停了。 下车环视一圈,殿门外几乎没有侍从婢女,只有两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童在前院阶上煮药,看她走过来也没反应,只是不断轻摇手里的蒲扇往药炉底下扇风。 应传安略过他们,垂首直直走入正室,在见到一点金色衣角时停下,重重行了一礼,拜过天子。 室内静谧,若非分明有两道呼吸声,她几乎要怀疑这室内根本就她一人。 帝王未言起身,她便只好保持跪拜的姿势,良久,她的腿都开始发麻,才听到一声嗤笑。 “……” 不对。应传安抬头,现今的皇帝是女子,可方才的笑音分别是成年男子的声色。 顺着那一点金色往上看,并非绣了九龙的金色龙袍,而是衣角金线大科纹样的绛紫貂裘,玄色的狐狸尾毛裹着一张玉白的脸,那人面相与皇帝有三分相像,却半点不清润,或是因为眼里赤裸裸的轻慢,非明很俊朗的眉眼却是显得有些阴戾了。 “我竟不知大名鼎鼎的应家二娘子连圣上都分不清认不出。”陈禁戚看着手中的药碗,里头已经没有药液了,他便去看碗沿三色的釉纹,“还是想…另拜新主?” “……” 这真是叫人接不得话。 应传安恍若未闻,不徐不疾地起身,重新行了拜见亲王的礼节,“颍川王。” “无意叨扰殿下,”她整理好衣袖拱手而立,“陛下传召…只是不知陛下如今在何处?” “早拿弓打猎去了。”陈禁戚把药碗搁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她,“陛下不过喝醉了乱点个人名来陪酒,徐满那狗和应拾遗还真就那么毕恭毕敬来了。随叫随到,当真是忠臣。” 好像在阴阳什么,但天子传召,岂敢不从?于情于理合该如此。 “……”应传安敛眉垂睫,“既然陛下不在,那就不多打扰殿下了。” 不待座上的人回应,她疾步而退,门前阶上两个小童还在烧药,应传安嗅了半晌没嗅出药方,拂袖而去。 一出宫门,只有四马齐列的马车停在道上,徐满那狗东西果然是不见了,一问马车边上的待从,徐统领伴皇帝行猎呢。 好,她跑来跑去白劳累一遭,他在原地猎的倒是痛快。 “姑娘现在打算如何?可要回猎场?”她的婢女律钟把弓箭递过来,掀开车帘问道。 “走。”应传安解开马匹与车具的索绳,翻身上马,往行宫边上的林子急驰而去。 牵绳布网,田猎已始,马行林间,月下树深处不时传来刀剑鸣和谈话声。 她辨认了片刻,确认了那在追鹿的人是统领徐满后,应传安解下背后的长弓,横截向鹿的奔道,弯弓射剑,直中其脚,鹿顿时扑倒在地,紧追其后的徐满也追下了。 “…呀,原是徐统领。”应传安勒停马匹,睁大眼睛,满脸讶然,“这鹿是您的猎物吗,在下看它毫发无损,还以为无人狩猎呢,真是抱歉。” “无事,”徐满擦去颊上的汗水,神色复杂地看向地上的鹿,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是心虚,只赞道,“应拾遗的射术,当真是精妙。” “谬赞,春祭破例让在下代行射礼已是过誉僭越,岂敢再以此称名。” “…应拾遗可是在生方才一事的气,着实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陛下会突然变了心思,实在对不住。” “怎会在意那事。圣心又岂是能揣测到的,统领不必自责。” 徐满点头又摇头,不舍地看了地上的鹿,又看向满脸谦谨的应传安,最终还是礼辞走马离去。 看他一幅舍不得的样子,应传安神清气爽,看着地上惨兮兮的鹿,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并没有携侍从,她总不能自个儿抗着行猎,长叹一声,粗暴地把箭矢前端砍断拔了出来,鹿哀鸣,顾不上伤,一颠一颤跳走了。 可惜了,还说带回去再气气徐满。应传安把断箭丢在地上,看着一手血污,想了一会,往身后马儿光亮的毛发上抹。 无所谓,徐满的马,不需要她洗她是半点不心疼。 夜里视物不易,她兴致恹恹,左手牵马,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去揪矮树的叶子,听到几声鸟鸣,她抬头,原来是两只雕,应传安顿时精神一振。 应传安出身将门,自小长孙晟的名号就如霹雳贯耳,这两只雕挨得极近,不出意外可以效之一箭双雕。 难得兴奋起来。 她跃跃欲试,搭箭上弓,沉心静气,疾步追上,弓满如月,指尖松开。 疾箭要将两只雕齐齐贯穿之际,一只雕突然掉了下来,另一只惊于弓声,振翅逃走。 “……”应传安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截胡的时候。 她微微眯眼,向另一只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那人正低头绞弓,长发披散坠腰却一身玄色骑装,暗纹在月下银光闪闪,他小臂上的护腕一直缠到指骨,露出玉白的手指,此时那手指正扯着弓弦慢慢调试,指腹被勒出一点红痕,他绞着绞着突然开口:“都说应二娘子的射术急巧精劲,也不过如此。” “……” “……” 宫中禁忌,提都没人敢提的人物,颍川王陈禁戚。曾经是当今天子一母同胞的亲哥,为嫡为长,在封太子前一晚被暴出偷梁换柱移花接木的戏码,皇后自缢,先帝于心不忍,远远在颖川给封了王。 不过也是祸兮福所倚,逃过了宫中夺嫡大戏。 毕竟当今天子可是把兄弟姐妹杀的一个不留…除了这个不知血缘的兄长。 但若没那岔子事,皇位压根和当今天子没关系。 这人京内京外有名的狠毒混账,遍地找乐子,尚是皇子时就让文武百官市坊百姓怨声载道,一朝落马后还变本加厉了。 应传安感到自己少有的拳头硬了,忍了又忍,几欲吐血,生怕自己把这人暴打一顿,尽力行了一礼,“自是比不上殿下。”说罢甩袖上马,连田猎都懒得管,直接回到营帐中。 一进帐中,律钟竟然在里边等她。 “姑娘!”律钟上来接过她手中的外袍,“姑娘去何处了?” 应传安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还真没说明白要去哪,律钟一向脑子慢,就回帐中等自己了。挺好,她就喜欢笨的,特别是贴身侍女,太聪明容易看出来她在演,不行。 “没事的,我没说清楚,让小钟担心了,”应传安摸摸她的发顶,“帮我备水,我乏了,洗漱后便就寝吧。” 律钟点点头,出门备水去了,应传安漱洗完,心中终于静了下来,一裹被子开始睡觉。 夜深露重,周围又无人,又是祭礼又是田猎,应传安疲乏得很,睡得极深,直到一阵阵惊呼和嚎声炸起。 晦暗间,应传安跌跌撞撞下床,摸到小几上的茶杯,猛地向帘外掷去,“律钟!!他们都疯了吗?他们在吵什么?!!!” 律钟匆匆忙忙进来,手里不知道提的一串什么东西,“姑娘,是陛下来了。” “陛下来这做什么?”应传安裹着薄衾垂足坐在床沿,不住地揉眉心,“好好的行宫不够她睡?” 爹的这俩兄妹,她上辈子欠了什么债要她这般还。 “呃…”律钟举起手中的东西,“陛下收获颇丰,在与大家分猎物。” “一头熊一头狍子他们兴奋成这样。” “不是的姑娘…”律钟有些扭捏,“他们兴奋是因为…捉到了两个刺客,陛下说要当场刑审。” “……”应传安一把披起外袍走出营帐,帐外火光冲天,她差点以为失火了,循亮走去,原来是篝火,一圈圈锦衣华服的人围在边上,其中一人金袍玉带,是当今天子陈玉楮。 还有俩显眼的分外狼狈地跪在离火最近的位置,是他们口中的刺客。 “呀,玄平,”女帝笑呵呵地唤她的字,脸上酡红,看样子醉的不轻,“你终于醒了,来来,替朕看看这两个刺客。” 周边的人纷纷让路。 “……陛下。”应传安环视一圈,很好,横七竖八没几个清醒的,干脆礼都不行直接上前。 她狐疑地看着那两个刺客,上前把他们嘴里塞的布扯出来,“谁派你们来的?” “是颍川王!!是颍川王!!” 应传安面无表情把布塞回去,转身向天子道:“陛下,是颍川王。” “……”陈玉楮摸着下巴,眉头一皱,“玄平,你真觉得是我阿兄?” 应传安很想点头,看到皇帝渐渐清明的眼神,最终踹倒其中一个刺客。 他们本就几乎贴着火,大汗淋漓,一倒下直接躺进火焰中,火焰顷刻烧上,那人边凄厉地哀嚎边打滚,却因手脚被束,始终被火包裹。 “谁派你们来的?”应传安把脸转向另外一人。 他一身的汗,现下更是眼瞳颤颤。应传安扯去他嘴上的布,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是……是颖…川…” 应传安狠狠地把他从侧边踹倒,他没倒在火堆上,应传安用脚一点点把他往火堆里踩,“意图行刺圣驾,好大的胆子。现下还想欺君,多少脑袋够你掉?我问你。是谁,是谁?” 他马上哀嚎起来,拼命往火堆外挣扎,“是颍川王…不…是丞相刘易…不不!是……是,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收钱办事!!他只说自己是颍川王…他没告诉我这人是皇帝啊!” 他最终没在火焰中,让篝火烧得更旺了。 应传安转头去看坐在太师椅上的皇帝,她撑着下巴,饶有兴致:“玄平,你觉得会是我阿兄吗?” “……”应传安真的摸不准她的意思了。 皇帝对她这个兄长的态度一向让人琢磨不透。她们也不乐得猜。 “唉,”陈玉楮活动活动筋骨,站了起来,“朕乏了,回行宫。” 帝王的仪仗消失在曙光里,天将将亮,仆人们去灭火,从灰堆中拖出两具焦尸,侍从都扶着各自醉得东倒西歪头脑迷懵的主子回营帐中。 “……”应传安闭眼许久,缓过神来,理了理外衣,向边上的律钟道,“再备沐浴。” ** 回京时间定在次日午时。 浩荡的队伍起行,或乘马车或骑马,侍从们随行辇步行。 春日午阳暖,景色明丽,浮光蒙在金灿灿的鸣銮上,晃眼得不行。 应传安精神不济,连遇两个事逼加睡眠不足让她差点跌下马,她半垂下眼睫,紧紧握住缰绳,开始冥想。 身边似乎有什么被撩开,刮到她衣角,应传安麻木地睁眼,看向身侧的马车。 “…啧。” 两人甫一对上视线,陈禁戚轻嘁一声,帘子马上就被放下,应传安呆滞地收回视线,继续冥想。 但很快,应传安静不下心了。 可恶,她也想坐马车。 …不对,刚刚车里的人是谁来着? 这种时机可不多得。 应传安笑盈盈地凑近边上的马车,俯身道,“殿下。” “……” 车内并无反应,应传安半点不急。不出一会儿,车帘被拉开。 “有事?”陈禁戚很不耐烦,眉头紧蹙。 “只是有点话想与殿下讲。”应传安低眉顺眼,语调舒缓,“殿下可知田猎上出了刺客?” “……” 车帘又被放下,应传安差点笑出声,她用确保车内能听见的声音道:“今夜丑时,我会去找您。” 依旧没有答复,应传安却心情大好,策马进前,离开亲王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