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通话,谈生意(彩蛋水管冲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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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都是十五岁的时候,方霏以她的孤僻,乖张和好成绩而闻名着;许明哲则是以他的外表和阴晴不定而闻名着,或者说被避讳着。方霏那时揣着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思想,但她并不指望别人能理解她,许明哲则是偶尔闯进她视野里的,一个有点浮夸的男孩,她并不能理解他呈现出的暴躁和放纵的音量,过于血气方刚的表现在她看来近于虚伪了,或者说,那也并不像是寻常的血性,因为一个初中小孩的心智大概还不足以支撑这样的个性,只能是一种模仿,这个猜测在后来也被本人印证了是正确的。 当他们第一次正面谈上话时,已经做了一年形同陌路的同学。方霏对许明哲的印象并不如何,只记得这人穿衣不当,体格颀长,勤于运动,熟稔打架,并且不尊师不敬长,并没想到对方会在她值日扫地时搭话。 “…为什么找我聊天啊?”她提着扫把问。许明哲站在讲台边上,被强烈的日光模糊了轮廓。但是方霏记得那天许明哲的嘴唇是红的,而且眼睛在打量她。 “…因为他们说你很…厉害。”他含糊其辞道,抬颈对着窗外,作出远眺出神的样子。方霏感到莫名其妙,但她毕竟还很年少,这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让她有点兴奋。 “他们是谁? ” 许明哲像是被她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就是老师啦…还有几个同学,反正就是说你很能读书之类的。” 方霏这才想起来:哦,他是隔壁班体育老师的孩子,跟几个任课教师算半个亲戚。她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莫名其妙。“…那你想在我这听点什么?学习技巧吗?” 她随便地扫了扫地,注意力却已经完全转移到许明哲身上,瞥见他在讲台边晃荡的步伐。和她的眼神撞见后,二人皆是一怔。许明哲是因为方霏的目光实在太冷了,像细细的金属刀一样切在皮肤上,而她的皮肤又是瓷一样的白。方霏则是看到了对方奇怪的表情,她接着道“快说啊,我快扫完了。” 有什么东西被放弃了,她直觉许明哲把原本想说的咽了下去,转而真的问起了无关痛痒的学习内容。方霏心想这成天打篮球的活力充沛人士难道真的会对学习感兴趣么,她身体很差,体育课上总是远远坐在树荫的栏杆下,带着书或习题,那时人堆里的许明哲就变得显眼乃至碍眼,因为他总是会被老师点出来,穿着短袖或者短裤,显得四肢修长。 她这时才意识到从前那种无意识的注视和印象。带着一点对身体能力康健的人的嫉妒,方霏颇为恶意地开始大谈特谈她的应试真经,同时也讽刺着对方以及同龄人在这方面的无知。许明哲的表情于是就变得很精彩了,因为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还出人冷淡的女孩居然能像个演说家一样绘声绘色滔滔不绝地讲起话,而且好像明里暗里地骂他们蠢;不过还是方霏的表情更精彩些,其中冷漠戏谑不屑亢奋俱全,她像是某种逮到猎物的猫科动物,用言语炮轰开始了一场纯粹恶趣味的折磨。 “…所以呢,你来找我问这个,完全是很不知所谓的,因为你可能压根不晓得自己在问什么。”方霏撂下话题和扫把,在几近二十分钟的个人即兴演讲后回到座位上,荡气回肠地喝了口水,同时露出了一个饶有兴味的笑容。她讲得脸颊都透出绯红色,完全是兴致高昂导致的。许明哲坐在讲台前的桌子上,像刚刚回过神似地去看她的动作。 “说得对,”他坦诚道,“我本来也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不过那帮人讲得也没错,你是怪胎。” “没想到我能扯这么多是吧?您对怪胎有何高见?”方霏嚣张道,演讲完毕后的她陷入一种极度松弛的肆无忌惮状态,感到无比地欣快。和她的刻板印象不同的是,许明哲似乎真的有在听她说话,他一副无语凝噎的表情,却道:“也不能说是在扯吧…大部分还挺有道理的,就是听上去像歪理。” 方霏乐道:“你这是被我的诡辩说服了。”许明哲用“你还想怎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懒声道随便吧,便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方霏心想自己不爱晒太阳,但还是跟着出去了。许明哲在前面走,漫无目的而踌躇的,方霏在后面走,闲庭信步而歪扭的。她注意到他高自己大半个头。 六点。方霏终于准备起身走了,她又用记忆的目光仔细看了会床上躺着的人,像多年前一样试图记住全部的细节,像是眉毛的弧度,眼角的形状,她绝望地发现自己居然记得这样清楚,一时有种浅尝辄止的哭泣的欲望,只感觉到眼睛干枯的刺痛。她几乎可以说是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结完费用,叮嘱医生自己不愿意暴露姓名身份后,那股眩晕的感觉又来了。医生贴心地问她是否需要休息,方霏说不用,随后她不小心掐断了自己的指甲。 于是,良久,下了决心一般地,她恳请医生不要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但可以留下电话。 医生承诺不会告知其姓名,方霏于是又等了近半小时,搭上出租。家里静悄悄的,对她的归来毫无察觉,她脱了鞋斜斜地躺上床,对着手机相册的视频封面发了会呆,睡了。 久违地,她又梦到了许明哲。 第一年的时候方霏几乎只做与他相关的梦,男孩从睡眠深处的每个缝隙里生出来。但他总像是很不愿意看见方霏,侧过脸去躲避,不然,就是怜悯或冷嘲似的淡淡的表情。有时候也会笑,但就像本人所说的那样,带着虚伪的意味,这是她所怨愤的神情,在离开前最后的时间里,许明哲便是这幅模样。这或许并不是故意的,但绝对算是一种残忍。于是方霏也不敢在梦里正视他。第二年的时候她终于能够看着他了,却始终难以开口;第三年她在梦里开了口,许明哲怔怔地看着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第五年时,方霏隐秘而莫名的思念到达了最激烈的地步,因为她那时上了大学。读高中时,心里仍盼着或许再见一次,却也知道没什么可能。她要进入那个名与利的中心,去做他曾祝福过的大艺术家了,要去实现理想了;说来实在是荒谬,她竟然抱着这种心思做到那个地步,不是为了父母,或者做个成功的人,而是为了一场萍水相逢的肯定,以至于她收到通知书乃至进入大学几年后都觉得食之无味。她不再梦见他,而是想成了习惯,许明哲活在她随笔一画的墨迹里,活在宋体六号的光标里,在过去了如此之久后,却以那样浓墨重彩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她眼前了。方霏想过很多重逢的场面,唯独没想过会像昨夜这般。湿热粘腻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掌间。她从前也不曾触碰过对方的皮肤...即便人人都摸得,她也不愿意,这股傲气在她的喉间烧灼,像是要把肺里的气烧干似的。 这一日的梦是红色的。燃烧的天火把一切都吞去了,但她和他仍在荒原的边上,一点不顾忌地躺着。在通红的火光里映照着对方赤裸的躯体,她伸手想拉住他的手臂,然而只是进退两难地停在半空,对方却反身捉住她手腕,睡眠便到此为止了。一阵心悸伴随梦醒而来,室内几近漆黑,厚重的窗帘让日光难以透过,方霏捂住心口深呼吸了一阵,翻过身摸到手机,迎面正是一个未接来电。 她决定先去洗漱。 那次在阳光下谈话的内容,方霏已经不怎么记得清了,只保留了一种愉快的印象。还记得的部分,令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她问许明哲有没有喜欢读的书,提这个问题,大约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谈话的对象,但她并没抱什么希望,甚至如果听到了不满意的答案,她便预备早早走人。许明哲对这问题沉默了一会,报了几本史书的名字。 “…你居然看这个,”方霏接道,“嘛,不过也没有超过我的想象。” 许明哲斜睨了她一眼,她顿时有些心虚了,知道自己的话出于某些刻板印象。她甚至不觉得对方是会看什么的,而且也和她的嗜好不匹配。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对自己的爱好仿佛也些羞涩,不愿提起,又把演说的机会留给方霏了,听着她讲那些她热衷而在这里以及这个年纪无人关心的东西,而且兴致勃勃。方霏喜欢倾听且给她面子的人,不禁奇怪于为何今天之前此人在她这里就如同全不存在一般。 后来她理解了,因为他们两个当时都被封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就如许明哲没有告诉她的事情,关于他所读的东西,只是父亲在婚姻里所留下的残骸。许明哲在说得过多以后,又对她陷入了完全的沉默,方霏只能自己去了解和推测这些再也无法从他嘴里撬来的事实,再然后,她连这个功夫也没了。 电话接通的瞬间,她的心沉到了一个未知的位置,就像摆错了地方,而他的声音终于响起来了,有点沙哑的,扬声器带来的失真。 “…喂?” 方霏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牙齿,回了一个脆硬的“嗯”,自八年前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发出这么低沉的音调,但是这一声以后,她突然完全轻松了,一股温暖的仇恨和自信混合起来,填满了这份干枯的精神。 “送我去医院的是您吗?” 那个折磨着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方霏露出一个无意识的笑容,如果有第二个人在场,能看见她在黑暗中垂下眼睛,脸色苍白,笑得几乎有些惨淡。 “是。”她说。 “那么我——” “那么我们来谈谈你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吧,别急着挂,价位随你。” 无需酝酿的,骄矜的,傲慢的口吻,她说完,又闭上了眼,扬声器的末端传来几乎被埋没的呼吸的声音,过了两秒,许明哲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等我换张卡。” 电话被挂断了,方霏又一次躺倒在床上。这一次她开始诅咒自己了。 她多希望他能骂句神经病然后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