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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常青(2)

    

第十卷:常青(2)



    日子过得甜蜜,唯独李冬青的身体不景气。

    炎夏酷暑,她吹不得空调,开开关关,再度着凉。长了脑瘤后,身体素质下降得很快,丁蕙如不知不觉间也察觉到不对劲,也就林敢配合着打组合拳,才再次瞒过。

    海恩高层重组后,丁蕙如有幸接触到明清家具的人脉资源,认识了不少台湾与日本藏家。曾经的战乱导致诸多文物流离失所,她想试着把它们召唤回来,在日本跟一位老先生沟通了许久,期盼多时的黄花梨案板没拿到,也收回来两套古籍,不算白费。

    中间还多亏三浦澈介绍周旋才能得手,怕占人便宜,她给他推了两位苏州的园林大师,三浦澈收到就是一声调侃:“你真是跟冬青一样,样样都算得这么明白!”

    丁蕙如清点着手上的拍品资料:“三浦桑,中国话讲亲兄弟也要明算账,算清楚了,日后才少了很多麻烦。我到时候再找你帮别的忙,才不会有所亏欠。跟李冬青可没什么关系。”

    三浦澈不好意思:“喜欢了很久,想这么快放下,挺难的。”

    漫长的暗恋终于成真,很快又破碎,三浦澈努力去淡化这影响,还是被现实打败。上周在家加班,闭目养神,他从头晕目眩中醒来,蓦然就看见那烧光的香篆,只一瞬,心就落空。

    那是李冬青送他的生日礼物,他很喜欢,说要省着用,当时冬青拍拍他手就说没必要,有机会可以再送。他如此笃信这个承诺,用得放心大胆。搬离北京也不忘带上它,小心翼翼地用着,俭省至极,还是烧光了。

    人生况味多相似,还是少了点时间。他默默然发了好久的呆,丁蕙如也不为难他。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准备多时的绣品拍卖近在眼前,因最后压轴为苏绣《少女乞巧图》,此次拍卖主题便化用杜牧诗直接定为“秋光扑流萤”。年底还有她最看重的明清家具专项,现下招徕些愿意捧场的大顾客才是重点。

    于是为了呼应主题,她特地向上次认识的织绣村妇定制了一批绣扇,免费赠予每位买受人。绣品不在精致,重点是想给各位展现诚心,讨点好意。

    陈喻夸她做事用心,也开始带着她认识一些难以接触的人物。言谈间仍有掩光之意,丁蕙如也明白,她多留一手,其实也是保护自己。

    陈喻手下带过不少拍卖师,清一色的俊秀昂扬。与丁蕙如同期的两位,亦是个顶个的好看。有人说陈喻是养了个盘丝洞,懂得利用姿色。只有陈喻自己明白,这一行,美貌是资源也是负担。

    但凡陈喻想要带出一个好拍卖师,都得手把手教着,再一个接一个地领着去见人。有钱人手段多,甜言蜜语哄着做情人,没多久又一拍两散。曾有两个好苗子就是如此毁了,自那以后,陈喻格外护犊子。丁蕙如明了她的心思,从来不怨她藏着掖着。

    “秋光扑流萤”的拍卖时间定在农历七月初七,正是乞巧节,来者多是成双成对,就连陈祐也拎着祝熹过来长见识。李冬青和林敢到得晚了,还被他数落不守时,她一边道歉一边感慨,你还真是有点德国血统啊!

    今天推进顺利,拍到《少女乞巧图》时周霄映亲临拍卖场,给这幅画抬了抬价。这幅绣品原是苏南宅子一个老太太亲绣给小孙女的嫁妆,战火年代烧了边角,价格有损,如今孙女家中有事用钱,才送来拍卖。她做了中间人,凑个热闹。

    原定价是七十万,最后以一百六十六万成交,买家说是周霄映的粉丝,成交后还找周霄映合影留念。此事被上传后又有人说她糊逼飞升,靠着一部电影赚得盆满钵满。直至有粉丝出来打假说她本身就关注苏绣传承,风波才渐渐淡下去。

    周霄映此次过来主要是想看看绣品,顺带送丁蕙如一个人情,未料还能引起关注。《千里之堤》以37亿票房收官,算得上文艺片中的翘楚。她一路过关斩将,成了国内各大电影奖项的热门候选人,陈祐最近也常在一些影片讨论下看见她的名字,当真风头无两。

    丁蕙如正收束人脉,周霄映蹲在一旁跟陈祐聊得更欢。陈祐最近刷了好多片子,主动琢磨起镜头语言,遇见问题就问问周霄映,这样或那样会不会更好。有时问得犀利了,周霄映也答不上来。

    李冬青忽觉他已然长成一个小大人了,祝熹说:“Stern以后会成为导演!”

    彼时的陈祐尚且十二岁,仅凭借着一点兴趣与天赋自行联系,谁也没想到,仅仅是六七年后,他就开始在独立电影方面崭露头角,又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里,成为中国电影导演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拍卖结束,时间还早,丁蕙如带陈祐去看画展,周霄映跟着李冬青去了Adventurer,下部电影要扮演一个戏耍人间的调酒师,她平日滴酒不沾,只能借此机会来观摩。

    从检查储备清点存货到检查杯具擦拭桌面,林敢做得细致,表演的乐队来了,还得沟通今日的歌单,周霄映看着,当真是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剧本上写的只有英姿飒爽地舞弄杯子,忽略了背后其实很多细活儿。

    Adventurer跟普通酒吧有些差别,梁训想做成高消费,自然会在场面上更讲究。林敢建议周霄映再去Pretender那边看看,不熟的话可以找莫开带路。

    周霄映笑着摇头:“看他最近似乎有些忙,我还是不麻烦他了。”

    莫开近来购置了一套废弃的艺术空间,准备装点成工作室。王芮给他敲出来两块新的天窗,光投下来刚好照着一丛鱼苗,疏影横斜水清浅,颇有些风味。他一边盯着这边,一边往返陵城,天热了后他奶奶着凉两次,烧得头昏脑涨,他得赶着回去多表现表现。

    林敢清楚他的筹谋,另找了梁训帮忙。梁训乐意之至,亲自来接了周霄映,来时顺带还送来一人,林敢定睛一看:“林漾?你怎么来了?”

    林漾收好墨镜,捏着指头就敲在桌上:“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叫姐?”

    林漾放下包,顺势坐下,没好眼色。林敢打小就不叫她jiejie,永远“林漾林漾”地喊,纠正了八百遍也没改回来,她每回见着都得纠正。当然,照旧是徒劳。

    “前两天梁训又说要开新铺子,好歹我也是个合伙人,回来提提意见总行吧!”

    “你提意见提到我这儿来了?”

    “顺便看看你不行?你是不是见到我会死!”

    “有可能。”林敢仍记得她为了图方便,突然就把他扔给大哥还顺走了护照,要不是大哥及时察觉,直接变成非法滞留。

    林漾不觉歉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你都还记得呢,真闲!”她眯着眼,打量一圈酒柜,找他要了瓶威士忌。见李冬青久久未离开,才想起询问她的身份,“美女你是?”

    “我女朋友!”林敢抢先回答,把李冬青拉到身边,林漾看着就好笑,“我是能吃了她吗?”

    她不多说,借着老板的名义,把他打发去做事,自己则是领着李冬青坐到一边,林敢要过来,被她扯着嗓子就骂,“再看我让梁训扣你工资!”

    梁训之前就说过,林敢有个女朋友,时时捧在手心里。她不信。到了今天看见他护着她的样子,她发现梁训并未夸大其词。

    这狗逼弟弟还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她越想越觉得好笑。

    老林家有三个孩子,林漾是正中间的那个。老大林骞出类拔萃到家里人个个都站在他那边,她不敢欺负也没得欺负,只能把心思转到林敢身上来。

    林敢差了林漾近半轮,自懂事起就被林漾奴役。林漾幼时身体不好,吵不赢打不赢就赖着说哪哪儿不舒服,林敢因此挨了不少骂,对她没半点好脾气。林漾却不觉得自己待人过分,反而美其名曰“苦其心志”。

    小学的林敢是做那个不小心把她作业扔进洗衣机的坏孩子,初中又成了掩护早恋的特种兵,高中稍微轻松点,也就帮忙带个东西跑个腿。林漾同学看见了就说她虐待弟弟,然后冷不丁夸一句你们家基因真好!

    林漾心想,林骞和我确实都不错,林敢,不就一小屁孩吗!

    直到大学暑假她回来忘了带钥匙跑去他学校找他,那会儿应该是校运会,他站在水龙头前洗脸,几个女生假意聊天却不时地往他瞟。林漾恍悟,毛猴子长大了也是可以有吸引力的!

    然而这只毛猴子对自身魅力没有概念,比起别人的注视,他更关心林漾借走的钥匙还能不能拿回来。已经是她第三次管他拿钥匙了,再给找不着了,那小偷的备用钥匙都比他们家里多,干脆连锁也换掉吧!

    林漾以为他能一直这么当只没有情欲的毛猴子,谁知道还有铁树开花的一天!她一面喝酒一面观察李冬青,由衷感叹,这小子眼光不赖!

    这些年周游世界,见过许多美女,李冬青仍属于气质十分特别的一类——清冷、干净、聪明,外带一点小小的灵动勾人。林漾完全能理解林敢会喜欢她。只是他也属于个性极强的人,难免会有碰撞,难不成也学着面对自己那样,硬碰硬?

    感受着远方的视线,林漾笑了笑,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对李冬青说:“林敢这人有些直有些拗,就是欠收拾,你要是看不惯,直接动手就行了!我给你撑腰!”

    林漾不知道的是,这些执拗傲慢在李冬青这里基本不存在。就算存在,他也自己收敛好了,用不着她cao心。

    晚上回了家,李冬青问林敢:“你小时候天天跟你jiejie吵架吗?还打起来过?她怎么还提醒我该出手时就出手呢?”

    jiejie打弟弟似乎是国际通用法则,林敢无从解释,冬青却告诉他,她从来没打过李裕松,林敢反问:“那李裕松打你吗?”

    李冬青一瞪:“他敢?!”

    林敢倏地笑了,姐弟相处也有很多类型。林家拢共三个孩子,林骞早早地逃离,他这个小弟自然就成了最受罪的。偏生林漾小时候有些心脏问题,林敢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一忍到尽头,现在已经成了固定模式——打不还手,骂,也就还还口。

    李冬青合上靠在他腿上,合上文献:“你给我多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呗?”

    林敢的过往太过单薄,找不到什么色彩。他一直以来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难得算得上成就的是,反抗林维德、调酒以及死心塌地地追她。

    李冬青问,那我要是不接受你怎么办?

    林敢想了想,得不出答案,他只是一直追着,只要有一方没放弃,就总归有机会。李冬青有些心疼,抚着他的脸亲了一口,问他这几年的经过。

    林敢低笑:“其实也很无聊。”

    失去她,生活也失去许多小小的心动。

    刚到英国的时候被师父骂技术太烂,因为不想找亲友帮忙,有时吃不上饭,打工还遭受万般刁难,小小的地下室房子不通风,那一阵都是头晕眼花的。当家教、洗盘子,什么事儿都做过,好不容易攒下钱,出去旅游又被抢了钱包,诸事不顺。

    忙碌奔波,他好久都没想起她了,警察通知他钱包找到了,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去看他们唯一洗出来的那张照片还在不在。可惜的是,照片丢了,后面她写的赠语也丢了,叫他只能对着手机睹物思人,靠着一股非要证明自己的劲头,才熬出来。

    李冬青心疼:“就没想过找别人?”

    林敢笑:“其实试过。网上不说治疗情伤最好的办法就是谈一场新的恋爱吗?不过我不行,我看谁都不对劲。也不想耽误人家,后来就算了。”

    他不怕告诉她:“其实我第二年就偷偷回来过,跑去P大看你,当时刚好你主持讲座,还是很自如很自信。散了之后也没见着像我这么挂念,我想啊,李冬青就是世界上最最狠心的女人,我一定要报复她!”

    李冬青问:“就这么个报复法?又重新把我抓回来谈恋爱?”

    “对啊!你要分手,我就偏不分手!这还不算报复吗?”

    林敢义正词严地点头,见李冬青配合地眨眼,又松了口。

    “我真的有盼过你过得不好来着。但是有年冬天雪特别大,我休班给人送外卖,划伤了腿,骑车摔了次大的,整个人倒在雪地里,抬头就是一轮圆圆的月亮,想到你说千里共婵娟,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一下就平静了。”

    他好像能从那轮月亮里看见她的脸她的神态,他想到全世界都能看见这个月亮,坏心情就都消失了。

    被师父骂、受顾客训、餐盘摔碎了割伤了手、抑或是半途被酗酒的混混暴打进医院......好多细小的煎熬都变得有意思起来。他给李冬青说起英国的几年,始终带着笑。不论那些时候多么艰难,都似乎只是想让他成为更好的人,重新回到她身边。

    冬青眼中动容,终于明白除夕夜他邀她赏月是有迹可循。

    “孤单吗?那几年?”

    “也还好。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不孤单了。”

    他笑着,拉着她手,一下吻在掌心。

    李冬青的掌心有个黑点,是第四次发病被钢笔头扎的。黑色墨水晕染开,成了一颗掌心痣。林敢记得外婆说过,掌心痣是宝,会带来福气。即便这颗“痣”是后天偶得,可他愿意相信,所有的因缘际会都是伏笔。他想相信,李冬青会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你......”

    “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时间,不论你想听什么,我都慢慢讲给你听。”

    这个吻与其他的吻不一样,轻柔、庄重、绵长,像是骑士许下最忠诚的誓约,李冬青心跳直接漏了一拍。

    她枕在他腿,侧身就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最熟悉的味道里。

    “林敢,你身上好香啊!有瞒着我用什么香水吗?”

    “用什么香水?就是七七八八的酒香,你个酒鬼!”

    “是啦,我是酒鬼!我就喜欢这个味道!”

    这个奇异的味道给她确切的安全感,她知道再不会因为做了噩梦从床沿摔下,她已经能慢慢去接纳现有的一切,若厄运来临,身边也有个将她紧紧搂住的人,绝不将她丢下。

    窗外月明,林敢捋过她的碎发,她闭目轻嗅,心满意足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