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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沉睡于你灵魂的鸟群

    

第一章 沉睡于你灵魂的鸟群



    飞机云,是由飞机引擎排出的浓缩水蒸气形成的可见尾迹。当废气从炙热的引擎中排出并在空中冷却时,便可能会凝结成由微小水滴构成的云。

    余绥不知道人生中能有几次像那天那样,目之所及的天空里大团大团晚霞,温柔的红、黄、橙层层晕染开,间隙是恰到好处的澄净的蓝,飞机云则是有迹可循的斑点,十几条轨迹交织然后延伸向边际,整个场景绚烂得如同某种奇观。校园广播里的音乐回荡,既掷地有声又绵延悠扬,沉重又轻盈。

    余绥至今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天会有那么多架飞机经过小镇,并共同创作了那片奇观,就像她亦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如同那些交织的线条,相遇后便愈来愈远,再不相见。

    听余绥提到那片瑰丽的飞机云,同事晶晶表示无论如何也要亲眼看看。所幸那天是个周末,余绥有机会用镜头记录下来,只是洗出的相片不知存放在何处,想着回老家时试着找找。

    晶晶和余绥都是C市一家精品所的律师,本科毕业后工作刚满三年,名校出身,加上律所氛围好,工作还算顺利,住在一间小公寓里过着宁静舒适的生活。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认真学习、上兴趣班、考入高中重点班、考入名校、顺利工作,过着世俗人想要按部就班过着的生活。偶尔去剧院、逛画展、旅行、买包,过着世俗人想要按部就班休闲着的生活。

    只有一项没有按部就班。余绥也不知为何,一直都难以开始一段新恋情,也曾想过将就着相亲,可是偶尔被想要真挚爱情的心思袭击得不知所措。

    晶晶曾问过“你怎么确定是你想要的爱情?”

    余绥说:“《天使爱美丽》里面,小时候的艾米丽和尼诺曾在同一时间在阳台用镜子反射太阳光。长大后,艾米丽用自己的独特方式帮助身边的人,爱幻想、有诸如收集石子打水漂的习惯,而尼诺则是爱收集快照亭旁被撕碎的一寸照。孤僻但赤诚的两个人,因为相片相遇的那一瞬间,有种灵魂碰撞的感觉。”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所有的幻想和憧憬都具化成了一个形象,这个形象可以是穿过游乐园的鬼屋时靠在身旁向她低语的魂魄,也可以是做曲奇饼时拨开珠帘带来酵母粉的伴侣,他会在喝咖啡的时候用食指蘸蘸白砂糖,也会在确定心意时温柔地吻她的眉梢。

    在余绥的时光里,曾经也有这样一个人承载着她所有的幻想和憧憬,如此抽象又生动地在那里。

    C市的冬天到来得非常迅速,几夜之间空气突然变得又湿又重,寒风以沁入骨髓的方式磨得人生疼。加班到晚上十点,余绥看着窗外万家灯火,不想在办公室多待。回住处的地铁上,对面的小情侣依偎在一起取暖,余绥不自觉翘起了唇角。

    合租公寓里晶晶正在侍弄一只烤红薯,并感慨她家乡的红薯更为香甜。她说隔壁的Sherry今天处理一桩离婚纠纷时被双方极度撕扯弄得精疲力竭,“虽然男方出轨在离婚官司里已经司空见惯,但他表现得以为自己很深情,仿佛出轨是一件迫不得已的事情,真让人无语。”见多了民事纠纷真的很容易对人际关系失去信心,“还好我是搞刑辩的。”晶晶松了一口气说。

    晶晶的父母突然打来电话,打断了大家的吐槽。

    接完电话,晶晶表示他们安排了一场相亲,等她回老家后进行。晶晶把想象和现实区分得很清楚,她怀揣对爱情的美好期待,但是也安然接受现实的安排与选择,所以说她并不排斥这场相亲。余绥本来并不赞同,但曾经那要么至死不渝要么孤独终老的稚嫩志气已经在生活的打磨里渐渐平息,竟开始琢磨着也参与几场相亲,这都是后话了,唯一的实感是回家的日子近了。

    余绥其实一直都很讨厌过年,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和亲戚们相处,尴尬的年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充当不了缓冲剂的角色,那便是显眼又多余的存在。更本质来说,她觉得靠非自发选择的血缘撑起来的亲情无比脆弱,仅有这些是无法接近最内在的她的。可是工作这几年,她确实总不可避免地想家。

    出发前,还在海外留学的宾传给她一则简讯,是宾在布里斯托的家,壁炉、热咖啡和一本英文原典,窗外在飘雪。余绥想起了她曾独自去办的护照,躺在某本笔记本的夹层里,未曾使用过。

    飞机被云包裹着,在余绥的想象里,它本可以开往某个遥远冷清的国度,如今却是返回孕育她的故土。

    落地机场,发小在等她。发小一身利落的羊呢大衣,一抹橘调口红,整个人非常清新靓丽,一如她的名字,晴。余绥和晴从小亲密无间,但后来由于升学、就业等各种各样的缘故,一度断了联系。不过这样的亲密重新拾起来也很简单,多几次沟通便熟络起来。

    晴开着车,看着神采奕奕,但其实刚工作完赶过来,“同声传译这活儿谁干谁累,既要你高效不出错,又要你翻译出彩。平时看起来光鲜亮丽、潇洒自如,一工作起来昏天黑地。你知道我这回会前听了多少张光盘吗?三百张!”

    余绥担心她疲劳驾驶,“要不换我开吧。”

    晴:“没事没事,我一跟对象聊天,精神气就缓过来了,当然,还是见到你更让我开心啦。”

    余绥笑到失语。

    晴:“对了,你还记得之前那个跟我有些瓜葛的男生吗,就是去当兵的那个,现在退伍了,他终于跟我表白说想和我在一起了,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没理他,他还把我微信删了。”

    余绥:“真让人唏嘘呀。不过他也真是懦弱,除了这一次,从来都不主动,错过也是应该的。”

    期间二人还聊了很多,比如晴和男朋友去挪威看过一次极光,还坐过一次热气球。然后她们聊到初中某次上课,窗外有人乘着滑翔伞飞过,心思也随着滑翔伞飘得很远,还有一次贴着地平线的远方闪着强烈的红光,有同学说那是世界末日的前兆。大家就这样成长了。

    余绥回到家和父母一起吃晚餐。父亲给每个人斟上一盏女儿红,他说家里还酿着一缸,待到绥绥结婚那天喝。绥绥摊手:“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余绥家里存着很多本相册,她还刚学会走路的时候,父母就开始用相机记下她的各种瞬间,每翻阅一次,就如同重新体验了一次童年。她开始寻找那几张飞机云的相片。

    在书桌右侧第一个上锁的抽屉里,她找到了一本封面是茉莉花的相册,并在里面发现了她曾经写的几首酸诗,还有飞机云。余绥怀着感伤又酸涩的心情浏览时,掉出了一张毕业照,来自她的初中时代,每一张青涩的面孔此时都像是时间抛给她的定时炸弹,把封存的回忆硬生生扯出来。最上面一排中间那个扎眼的少年,正是南以莛,他稍偏着头,露出漫不经心的神情,但眼神却是遮不住的坚毅。

    余绥很难不记起他,曾经做任何事都大张旗鼓、臭名远扬,在她的时间线上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脑海中闪出了他的很多表情,有皱起的眉头、有发怒的眼眸、有烦躁的撇嘴,还有狡黠的笑,带着与人设极不相符的酒窝,还有恬静的睡容,懒洋洋趴在课桌上,阳光通过碎发在额头留下点点光影……

    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不过这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以前的余绥比现在泼辣些,但再开朗外放,在父母和老师眼里,就是个十足典型的乖乖女——永远严守纪律、永远认真学习、永远品德端正、永远乖巧懂事,而南以莛完全和她反着来,他们本就是两条线上的人。

    可是她很想他。

    余绥找晴吃夜宵,定在一个本地人都很熟悉的餐馆。

    晴不久前刚参加一个同学聚会,讲到某个对聚会颇为主动的同学开了个设计公司赚了大钱,讲到一些女同学已经结婚生子,讲到曾经叱咤风云的那几个人浑浑噩噩在生活。

    余绥说:“我好像还是很在意他,几乎成了一种执念。”趁着周围人很热闹的时候轻声说出心事似乎有缓解的功效。

    晴立刻从绥的唇语读出来他是谁,不置可否:“是因为你们曾经关系很好吗?还是说他对你很好?”

    余绥在脑海里搜索半天,半晌才说:“我好像没给他机会对我很好。”但她似乎嗅到了什么信息,“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晴表情微妙:“我差不多都忘了,就记得一件事,不确定你知不知道。”

    那个时候晴是年级上的纪律委员,负责巡回检查每个班的午休纪律。余绥的班主任秉承着用最不守纪律的学生能管好班级纪律的理念,安排南以莛管理班上的午休。

    余绥初中学校的教室两边有窗户,她当时坐在靠走廊一侧的窗边,高度够她侧脸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当晴巡视到余绥班上时,她发现了令她十分惊讶的场景,南以莛站在走廊里侧,穿过窗用书给余绥扇风——

    炎夏,无风,静谧的中午,所有人都在午睡,而平日里嚣张跋扈、酷爱打架斗殴的南以莛正认真地用书本为余绥扇风,余绥背对着他,睡得舒适安详。

    据晴说,哪怕她巡视了一遍又一遍,南以莛还是在那默默地扇风。

    可余绥完全不知道这一切。

    但她又庆幸如今知道了这一切。

    突然间,不可名状的情绪翻涌上心头,余绥眼前闪过无数南以莛抬眸、回头、低头、侧目的场景,接着是他们视线相遇又分开,余绥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她此刻有些想哭。

    《地球最后的夜晚》里只要念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可以旋转,“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就算反复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

    余绥刹那间懂了。

    原本泡胀的种子开始发芽并迅速长成参天大树,那些沉睡于她灵魂里的鸟群开始迁徙,在她的胸口跳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