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昨生
那是一个属于古老天空的故事。 兰息的某处荒山,在七八月份,总是漫开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雪顶的荼蘼,那是一个尚顶着尖尖龙角的浅棕发色孩子常去的地方,不过叁四岁的小身板,总是期望着在这个季节欢脱笑跃着踏入花丛中,花枝摇晃,却只可见微微露出的角尖,径直在一片葱茏中踏开一条小小的幽径。 “阿随——阿随?” 背着药篓的紫衣女子朝着一望无际的花林蹙眉呐喊,夏风微动,方才还在花丛中顶着几片花叶四处跳脱的小身板此刻却不见了踪影。 “嘻,阿娘!” 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突而从背后响起,小龙仔嗷地一声从女子身后扑出,清澈的琥珀眸弯得像漂亮的月牙,双手合拢,继而举起胖嘟嘟的小手踮着脚将方才发现的小东西努力举高,手掌摊开,一只漂亮的鸢尾凤蝶从中翩翩飞舞而出,却未曾走远,倒也像是为女子的美貌所倾倒般,扑闪扑闪地停在女子随意束起的额发尖。 “阿娘,好看!” 小孩子的笑总是那样天真明朗。 “阿随也好看。”女子笑笑,蹲下身来掏出手帕将小男孩灰扑扑的脸抹干净,婴儿肥的小脸努力抗拒,撅起嘴奶气地抗议道:“女子才说好看,男子…总之男子汉是不能靠外表的!” “哦?那阿随以后想成为什么?” “当然是大英雄!”琥珀眸顿时亮起来,还不及女子腰高的小龙仔气势汹汹的比划着昨日才教的拳脚,“斩妖除魔的大英雄!把那些害人的魔族通通都杀光!” 女子却是神情微敛,笑意黯然地减了几分,温柔问道:“为何阿随认为魔族便都是坏人?” “他们残杀上界仙神!还屠杀人族,不是坏人么!” “可魔族全都是坏人么?”女子将帕子一层层迭好,放回怀中,“每一个魔族,也有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姊妹,也有自己的爱人与孩子。” “倘若你是个小魔族,阿娘是个大魔族,却不得不为自己族群的生亡去伤害别的族群,于他们自己的族群来说,也都是坏人么?” 小龙仔思虑许久,嘟囔着答不上话,索性破罐破摔抱住女子大腿道:“总之…阿娘才不是坏人!” “所以啊,随儿,凡事两面而观,事无绝对。”女子笑着揉了揉自家儿子的小脑袋,“天色不早了,我们采完药该下山了。” 小龙仔瓮声瓮气地点了点脑袋,继而又瞎忙活地自顾环着女子的位置四散跑开了。 “阿娘,这是草药么?” “这是树叶,阿随。” “阿娘,那这个是你要的草药么?” “这是野草,我的好阿随。” “阿娘,这个呢?” “这个也……” 女子笑着轻叹一口气,依旧温温柔柔地转过脸来,却见那玩得满头是汗的小脸拿着一朵折下的荼蘼,踮着脚顺势插在了女子的额发上,“我知道阿娘——” “这个不是药,但是很漂亮,跟你一样。” 女子深深望了望小男孩的面容,虽说依旧一副婴儿肥未长开的模样,却已然与那个人有了七八分的相像。 真是很像。 不愧是父子。 “阿娘,怎么了?”汗滴滴、红扑扑的小脸见着女子这般的表情满是疑惑。 “没什么。”女子招了招手,令着小龙仔在她身边蹲下,刨着锄头将一颗荼蘼根部的土浅浅挖开,继而撵起一根短胖的白色根茎,一圈一圈将伴生在花茎上的一种有着圆乎乎叶片的藤蔓绕下,扔进身后的小背篓中,“来,阿随,阿娘今日便开始教你识药。” “这是什么?”大大的琥珀眸扑闪扑闪,满脸好奇。 “这是兰息独有的植物,只伴着荼蘼长,医典之中尚无命名,却有清热解毒之效,我唤它…昨生。” “昨生?”好奇怪的名字。 “是。”女子笑,“它一朝一夕,只伴荼蘼落荼蘼生,是一种活在过去的植物,若要为人,不必像它,也不要依赖别人,还得自己成为参天大树才是。”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阿娘,我不明白。” “阿随还小,不必今日明白,长大自会明白便是。” “好!”大大的琥珀眸内充满干劲,rou乎乎的小爪抢过女子手中的小锄头,“那我帮阿娘挖!” 女子只笑着用指腹擦去小男孩脸上的汗,望着那依稀相象的侧脸,陷入浅浅的沉思。 ……… 自零随记事起,羽昭便一直在行医研药。 每年秋季都要花长达半月的时间背着那个药箱在兰息周边义务巡诊,一去便是两叁月。 初他还小时,羽昭不放心,便会带着他,待到往后他大些,四五岁模样已然可以自理了,便将他丢在家中,方得等上大两叁月才能见着。 或许初时零随尚还能习惯那种孤独,待到最后他几欲是烦躁得发了疯,最终在某年羽昭准备出诊的前一日,彻夜偷偷将阿娘精心准备了一年的丹药偷偷倒在了后山的河中,那同时也是,零随印象中,羽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生气。 他在门外高举着重重的石锁,整整跪了叁天叁夜。 或许羽昭向来的好心肠与温柔也让人很难将如此大罚的严母形象联系起来,可当第四日的第一缕晨光亮起时,小小的他双目铁青,嘴唇干得好像晒了数万年太阳的裂地,零随放下石锁后已然没有力气再度起身,气息微弱,最后一丝意识消散前,他却看见了阿娘哭得红肿双眼。 或许这世上的事便就是这般巧合。 风水轮转。 那些丹药或大多被河里的鱼儿吃了,又或彻底腐烂化为了淤泥的一部分,也或许又存在那么幸运而又普通的一颗,在某种特殊的环境下沉淀多年,最终也不知是在哪次星潮爆发中被如此冲下了人界,又在人界中幸得保全,吸收天地灵气,最终被几个玩水的小孩当奇怪的圆形石子打捞上岸,在某个冬日玩耍时,随意扔在了雪地中。 一夜过后,化为了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 零随从来未想过,自己如今,却会与孩啼时期的一桩错案发生数万年的时空交错。 或许韩灵从来不曾见过羽昭制作的丹丸,毕竟那时她早已虚弱到难以离床,但璟书身上的奇异气息也许是他当年被韩灵选中收养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因素,他方一逢见却未能认出,也多半来源于璟书见过韩灵后所沾染的原灵玉的气息…若这一切未曾阴差阳错,璟书的原身虽不名贵,但其丹身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神的另一种形式。 更确切的说,是一架通往神的阶梯。 韩灵已死,已然没有人可以知晓她当初收养璟书的初衷为何,就连零随或许一开始也不清楚自己留着璟书的目的是什么,或许大抵也归咎于璟书胸口之上,攥刻着‘羽昭’之名的那个胎记,他向来不是个念旧的人,直至后来,他也许更倾向于,将这枚丹体,作为另一个他所视生命之重的预备阶梯—— 只要雩岑可以达到那一步,牺牲掉任何人都无所谓。 神与仙,一字之差,却若天堑之隔。 故而,璟书自被咬之后,其实自愈的结局,他便早可以遇见。 丹药成精尤为罕见,不仅仅是因为其为物体难以聚灵,更重要之事,无非丹药是天地数种灵力的人工杂合,本身就难以调和到足以吸收天地之气的平衡之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之体,已然为万毒之药。 或许他曾为这奇怪又猛烈的突然爆发之态起过什么疑心,在试过万般药都难以解决的情况之下,零随更偏向于这次之事本质来源于‘星潮’爆发从上界带来的天灾,这本就是人族之凡物难以解决之事,在偶然间,男人讶异地发现房内瓶子里单独长出来的‘昨生’之时,掺入上界之药得到的结果,已然几乎肯定了他的猜测。 也许早在零随不知道的另一层面上,在雩岑见到姬湑的那一天,这件事的结果早已有了答案。 上古的‘猎香’,为狩猎神祗而生,却无端对璟书起了作用。 ……兰息…荒山的顶上…有片白花盛开的地方…… 还有那莫名从姬湑坟土中自然长起的‘昨生’…… 都为着将来的一切昭示着答案。 只是两人的信息终究有差,零随虽疑惑,但到底难以揪清这天地之间的万般寰转轮回。 化丹之阵必须他来使,也只有他能来使—— 他到底为天生龙裔,平凡之神虽能引发天地异象,造成大规模的降雨,可人族之大,却终究不能涵盖。 可他能。 以丹体之躯,辅以神者龙裔精血,启上古封天祈雨之大阵。 这一切的一切,刚好到,好似命中注定。 只是究其因故,或许雩岑本人有一日终能明白,此刻到底不过只是个单纯又感性的孩子,根本接续不起这般复杂的逻辑。 ……… 一场大雨,下了整整叁天,待到雨停之日,众人纷纷上街团聚欢庆,感念上天之恩德。 锣鼓喧天。 人族九州都似被这场滂沱之雨洗涤得干净透彻,纵使相隔数里,依旧能隐隐听见人群齐聚欢呼的热闹,在军营后紧邻的荒山半腰之上,一道人影站着,面前竖立着一坐简刻的碑。 即使那人本不愿需要,雩岑却还是为他立了。 “你辜负我一回承诺,如今我也辜负你一回。”一道身影将手中热气腾腾的阳春面放在碑前,勉强咧嘴扯出一道轻微的幅度,让自己显得稍微有精神些,“我们也算扯平了,璟书。” “我不知你爱吃什么…所以给你在碗底窝了一颗溏心蛋,我答应的…若你明年生辰,我会亲手给你做一碗阳春面来庆生,你说往时贺阿婆会给你做的…是人间第一大好吃的美味……” 碑的刻面上,没有多余的花式飘纹,也没有该有的敬立之名,简单到无以复加的粗糙石板上,刻着‘贺钦之墓’的四个大字,已是全部。 没有尸首,甚至没有留下多余的只言片语,面前所立的土包,不过是一座用男人留下衣物堆砌而成的衣冠冢。 雩岑腰间,挂着一块星蓝色的玉佩。 那是在璟书枕下发现的。 或许就连男人自己也忘了,自己曾有过这样一块玉,未有任何多余的交代。 她在玉佩的断痕处曾细细察看,初时因韩灵之死无端失踪的另一半原灵玉被找到,即使手持其中一半的零郁所指其原主其实是神荼之后,她却依旧将那块辗转的玉当成了璟书的遗物来看待。 除此之外,她还找到了一堆的债书。 确切而言,是一堆已然被男人撕成两半的债书。 只言片语未曾留,璟书临了前将千金散了个干净,或是赠给城头家道中落的乞丐,抑或是借给因疫病久久未能营业而要倒闭的商人等等…他人所欠,均挂的是有借有还之名,希冀能帮助更多流离之人,日期却零零散散,有些久到甚至于在开云便有出借,与其说是一场有来有往的租借…不过说是一场可以保留他人自尊的赠与。 一切都一笔勾销,烟消云散。 他什么都没有带来,也什么都没有带走,轻得像一片飘忽的云,或是有朝一日化为雨滴落了下来,便彻底与这世界,干干净净地,融在了一起。 “我第一次做…也没什么经验,还弄坏了一堆的面…”将手中的筷子横在氤氲着热气的碗上,人影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满是伤痕的手缩回袖中,一如那时与男人在夜下闲谈时的随意模样,蹲坐在墓前,“…从揉面…发面,到擀面,煮面…还有煎蛋…我虽学了整整叁日,但这碗是我亲手做的…也不知你吃得咸淡……” 雩岑笑:“总之,祝你生辰快乐,璟书。” “今日要快乐,明日要快乐…往后的每一年都要快乐。” 拿出食盒里的酒壶轻轻在小杯内斟满两杯,一杯被雩岑径直一饮而尽,一杯轻轻放在墓前的面碗旁侧。 “还有,我听说…你们人族生辰要唱歌对不对?”因饮得太快被呛得满脸发红,雩岑抚了抚墓碑上的字,袖口随意擦去嘴角的酒痕,“我不会唱你们人族的歌…我在昆仑学的歌可还凑合?” 渺远的树林里,继而听见有一道女子声音,手打着拍子,轻轻唱起歌来,许多转音之处虽磕磕绊绊,还有些许跑调,一字一句,却唱的极为认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直至那道声音终究泣不成声,眼泪滴滴答答浸湿了墓前的泥地。 待到另一道身影从林间的阴影处走出之时,已然时近黄昏。 零随轻轻地将几乎几夜未眠的娇小身影从其侧靠着的墓碑旁抱起,眼下乌青的小脸尚还带着未干的泪痕,雩岑呼吸渐重,若非他偷偷在酒中掺了些安眠的药粉,又不知这丫头又将不眠到何时。 男人抱着雩岑静静立在碑前半晌,俯身将墓前杯中的浊酒倒在墓前,又单手斟了一杯,直直看着墓碑上的字一饮而尽,继而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将那颗小小的‘昨生’,种在了璟书坟旁。 上界的新芽,或许有属于人界的更好归宿。 昨日不再,亦可独活。 那夜,小小的临峣再次飘起了一整晚的小雨,雨幕悠悠,第二日清晨山野显得明朗又清澈。 每一日的阳光,都会拥有新的开始。 —————— 一口气把之前的很多伏笔给挖出来解释清楚啦(●? ?ω?? )?下面可以说是新的序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