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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余家鱼铺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铺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铺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尝。”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尝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铺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铺里,有事喊我一声。”便即离去。 铺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于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guntang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尝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于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鉴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萧谏纸冷笑。“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 少年并不气恼,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耻。”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第二二九折、柳岸习习,一一风举 “……有道理。” 萧谏纸点点头,丝毫不觉意外,较诸先前反应甚或更冷淡些,仿佛耿照喊的是“老台丞”,而非是统领暗行恶鬼、足以惊天动地的代号。耿照微怔,还没反应过来,老台丞冷不防地一抬眸,问道: “你吃过了没?” 欲寻“古木鸢”摊牌,耿照打昨晚起便没甚胃口,宝宝锦儿心细如发,今儿早晨特别给他熬了鱼粥,耿照稀哩呼噜连尽三碗,食不知味,总算营养充足,不致枵腹。 他在余家鱼铺打点吃食,自己却没心思吃上,陡被老人一问,讷讷摇头,苦笑道:“我不饿。” 萧谏纸怡然道:“不怕我好生交代之际,你却‘咕咚’一声饿晕过去么?吃好了,要干什么也才有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举箸轻敲盛饭的大碗,发出铿铿脆响。 萧老台丞饭量甚寡,余家鱼铺的东家却大方得很,就算耿照替老人添了满碗,海碗里还剩得大半碗热腾腾的白米饭,瞧着比老台丞碗内的还多。 他一下词穷,想不出推辞的借口,只得盛了一碗,坐下与老台丞同吃。那水煮花鲢片儿果然美味,鲜嫩紧致,雪白的鱼rou落箸即分,毫不费力,入口却能弹人牙舌,火候拿捏恰到好处。 越浦之人吃不得辣,余家鱼铺用滚油煸辣椒时,下手十分节制,萧老台丞觉得“更显其辛”,在耿照尝来直是小菜一碟,舌尖还不觉麻刺,鱼rou白饭便已囫囵落肚,吃得满嘴鲜香,差点忘了是来谈判的。 萧谏纸不慌不忙,以雪帕按了按嘴角,照例提过冷茶,一人斟了一杯。 “你请我吃忒美味的花鲢两吃,可惜我只有粗茶回报,将就罢。” 耿照还记得上回在这艘粮船上,就在这陈旧的船舱里,看到这壶冷茶时的感动和感慨。萧谏纸若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那么一直以来,未免也掩饰得太好了,不惜牺牲享受,过着这种清贫俭朴的生活,埋首故纸堆里……如此行恶,其意义何在? 岳宸风为恶的理由,清楚到毋须解释。但萧老台丞不同,揭穿“古木鸢”的真实身份,并未让耿照稍有拨云见日之感,反而带出谜团。 “我想知道为什么。” 少年啜了口冷涩的粗茶,从美味的微悚中回过神来,向阴谋组织的大头目投以锐目。“除非伤害无辜百姓,能为你带来我不明白的乐趣,否则驱动流民包围阿兰山的举动,我想不出一点理由能为你辩驳。还是我们……普天之下所有人,一直都看错了你?” 萧谏纸抬起头来,神色严肃。 “我无意替自己开脱,在最初的计画里,有人理当稳制流民,勿使生乱。慕容柔乍看雷厉,其实在人命一事上,素来自制,你说‘上下交相贼’也好,说我们心念一同也罢,如非有人中途捣乱,本不应有此伤亡。” “捣乱之人戴的,同样是‘姑射’的面具。” “你很清楚‘空林夜鬼’不可能这样做,对不?”老人哼笑: “休说横疏影不懂武功,便教她掌握力量,也做不出这等事来。我说了,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但若流民开杀本在计画之内,你不觉得以我这般腿脚,专程到论法大会的贵宾席上送死,稍嫌蠢了些?” 耿照毛骨悚然。萧谏纸的口吻,完全是知道横疏影倒戈的,如此一来,姊姊的安危—— “我要杀她的话,她已经死了。”老人举起枯枝般的手臂,制止了耿照几乎失控的想像力。“横疏影能活着向你吐露秘密,迄今还在栖凤馆内安生度日,甚且与桑木阴之主暗中往来,只因为我容许她这样,尽管她并不知情。” “……为什么?”耿照忍不住问。 老人微微一怔,忽然笑了起来。 “因为没必要。”萧老台丞倒退轮椅,从八角桌畔又滑回书案后,随手拿起桌上的文档。“你该不会以为,动不动就仰天狂笑,口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类的狂悖言语、动辄杀人者,才能统领‘姑射’这样的组织罢? “不如我意的事多了去,所谓智者,并非拿人当棋子、把世局当弈局,因为你的帅仕像兵卒,抑或黑白棋石,不会冷不防地咬你一口,无有七情六欲各种需求,但人有。 “智谋布计,就是在预测、处理种种变数。有不合意者动辄杀人,跟每落一子就要毁棋,有什么两样?但有一点,同下棋却是一样的:在争逐胜负的过程中,随着对手应付变局、排设新陷阱的手法,你会越来越了解对手的面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为什么要这样做……将无可避免地越来越清晰。 “有些棋力高的,不止求胜负,还会在推动局势的同时,隐匿自己的风格与痕迹,让你以为对手是一团迷雾,或者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这种对手非常可怕,因为除了赢,显然他还要的东西。” 耿照心念微动。 “这样的对手……该如何应付?” “只要盘势够大、对奕的时间够长,没有人能够彻底隐蔽自己。”老人哼道: “借力使力、移花接木、驱虎吞狼……能用的法子就摆在那儿,无论你怎么周折盘绕,骨子里就是这些,遇到挺得住攻击、能慢慢观察盘势,耐着性子与你消磨的对手,掩蔽身份的迷雾,总有被拨散的一日。” 这与耿照的设想不谋而合,萧谏纸甘冒“造反作乱”的罪名,不仅以妖刀挑动武林风云,甚至将手伸到镇东将军、乃至皇后娘娘的头上,至少有一个理由——耿照不确定有无其他——就是要逼出“迷雾里的对手”。 但还有几件事耿照无法释怀。 “我想知道,非杀魏老师不可的理由。” 老人垂落目光,微塌的瘦薄肩膀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岁。“我无意杀他,那是个意外。莫殊色被人动了手脚,他突然弑师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只能说对手神通广大,趁着我们还不能熟练地炮制、控制刀尸时,借刀杀人,除去了心腹大患。我很后悔,没把计画提前告知魏无音,但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耿照莫名光火起来,忍着怒气,沉声道:“完美的刀尸该是什么样?像我这样不听控制的,该是刀尸里的失败之作罢?” 他自信以此际的武功,应不致被双腿不便的垂朽老人所制;虽然神识深处的杀念,已化作血海中舞刀的妖人,被耿照的意识压制成一枚小球,锁在贮存记忆片段的屉柜底层,再不能兴风作浪,但难保古木鸢没藏着什么超常的手段,打定主意,若老人拿出号刀令就口,他也只能擎出藏在扁担杆里的藏锋刀,先下手为强。 “这你拿着。”昨儿夜里,赶在耿照回房以前,胡彦之在院里将他拦下,塞给他一只小白瓷瓶。 “‘天涯莫问’?”耿照反应极快,毋须拔塞闻嗅,便已猜到老胡之意,急忙推辞:“这太贵重了!我怎能收?你拿回去,以备不时之需。”他听老胡提过杀诸凤琦、救云接峰之事,故知他藏有这枚宝物 “要是这玩意明天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