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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烟(皮套车)

    秋山莲烦躁的时候喜欢抽烟。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开始抽烟了。那时,身为警察的父亲对他过度早熟的行为十分厌恶,发现莲不在卧室,趿拉着木屐出门,看见夜里的他躲在柿子树下吞云吐雾之后,会挥起拳头暴躁地夺走他的烟和火柴,然后狠狠摔在地上。莲的内心通常因为抽烟中断涌起激愤的反抗心理,然而当他意识到那是父亲,他的大脑又马上掀起嗡嗡的巨浪。父亲那歇斯底里的吼叫似乎已经不能激起他的厌恶和憎恨了,另外的包含了同情、怜悯、悲哀还有等等错综复杂的情感,像一堵充满裂隙的土墙,在某个瞬间猛然迸裂开来。枪声,柿子树,死去的父亲……过去的画面逐渐蒙上一层烟雾,在脑海中渐行渐远。想到这里,莲不禁发出一声长叹,父亲去世以后,已经很久没有人管过他。

    因为自身遇到的各种不测以及惠里所遭受的意外,似乎有许多次,莲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了。他考虑过许多赴死的方式:找一颗高大的树木自缢,用锋利的玻璃碎片切割手腕上交错的血管;不然选择古雅一些的方式,拉上一位介错人,挥动短刀剖开他无力跳动下去的心脏。最稳妥的办法莫过于枪杀,而且不必假手他人,只要举起一把枪朝着颅骨的太阳xue射击。但是这样的死法存在隐患,人的神经在子弹嵌入脑髓后的几个刹那间剧烈抽搐,仿佛魔鬼将人的灵魂从枯朽的土木形骸中拉扯出来,那种痛楚只会造成比活着更甚的折磨,也即出离了求死的本意。或者干脆吞枪吧,那是最简单并且一瞬间的事,应当不会有多少感觉……可是,毫不体面的死亡,就是人这一生的结束吗?来到人世经历的所有的痛苦,竟然无法换取一次有意义的解脱。但是,一想到即将喷射而出的高大血柱会迸溅到周围的一切事物上,他又马上想到父亲的死。父亲朝着他的方向扣动扳机,手枪意外走火,上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下一刻就被燃烧的火药崩开,灰色的脑浆洒在门口的那棵柿子树上,浇在彼时的他的脸上。那样悲惨的画面,无论何时都难以忘记。想到这里,不由得引起莲的一阵颤栗。最终,他因为胆怯放下了已经抵住上颚的枪口,手指缓缓垂在身侧,转而从衣兜掏出烟和火柴,然后开始平静地吸烟。

    烟总是他忠诚的伙伴。在烟雾中,可以短暂地忘却烦恼。不过,莲的烟瘾既没有瘾君子的那样暴烈,却也不像平日饮水般温驯,什么时候脑海中蹦出抽烟的念头,他的指尖就自觉地夹起了烟。有时,他手中的一支烟会断断续续抽上很久,点燃、熄灭,之后再点燃、再熄灭,陷入无限的循环;有时,为了安抚过分焦虑的神经,即使是整整一包烟也能在几刻钟内消耗完毕。无论怎样,他从不因为拮据购买劣质的烟草,也不因为攒下一大笔钱而购买高价品装阔。烟是他的必需品,不仅寄托了他的烦闷,并且通过苦涩的味觉提醒着他游离在冲动之外的理智。但烟还没有占据他生活的全部,没有消耗他大量的金钱,更没有成为抹杀他意志的武器。就算不再工作,莲也攒下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这便是证据,说明他的理智还明确地存在着。攒钱无非是为了将来,但是深陷战斗无法脱身的他还有什么将来可言?继续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下去,时不时气馁,时不时又被人提起一点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大部分时间消沉着避开世界,却又坚持着前行,是因为渺茫终点那实现梦想的曙光对自身的安慰吗?莲抽着烟,狭窄的室内弥漫着浓烟,那是腐朽、干枯的气味,他将灵魂融入虚无缥缈的烟雾里,生命在烟草顶端安静燃烧的星火中悄然流逝。

    这样就看不见镜的世界了。

    但是,短暂的虚无是有代价的。在看不到敌人的地方,大胆麻痹自己的神经,而随时保持警惕的敌人却能看见自己。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明明是危险的事件,然而模糊的视线却让他感到片刻安心。他的身躯穿过磨砂的镜片不自觉地到世界的那头去了,手中的卡盒也情不自禁地按住腰间。在这个永恒战斗的地方,到底他是真实存在的,还是镜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或者说,他们都是虚幻的一份子。一个现实中的人被不现实的世界所捕捉,或者说根本是他自愿的抉择,自愿地堕入鬼神编织的战争罗网,这是一种多么扭曲的想法?

    抽烟的莲可以无限躲避麻木不仁的现实,摒弃虚幻和真实的概念,堂而皇之地通过烟草制造的幻境自欺欺人,无视外界的看法。然而这样的他偶尔也会受到其他人的影响。比方说,莲缩在房间抽烟的这时候,真司总会用袖子掩起鼻尖,把屋内的门窗全部打开,一边咳嗽一边劝他。

    「莲,少抽点烟吧,对身体不好。」

    这种情况下,秋山莲通常会说。

    「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个笨蛋实习记者,平时被上司耍的团团转,在咖啡店里帮忙时遇到难缠的客人根本毫无办法,叫他在房间休息几天也是因为婶婶对他的天真看不下去,认为他没法好好接待客人了,才做出这个决定。

    真司在店里无所事事,所以想出门跑业务,不过秋山莲劝他打消了主意,他转而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一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希望这样能想出编辑长期待的爆炸新闻。

    「烟草啊,毒品啊,都是危害社会的毒瘤!」

    真司一个人若有所思地碎碎念着,噔噔的脚步声回荡在屋内。莲听得不耐烦了,无语地打断他说。

    「至于吗?烟草而已,又不是税务局的人,你管的还挺多啊。」

    「我为了你的健康才提醒你的……」

    「多管闲事。」

    被莲训斥过后,真司嘟囔着嘴做了个鬼脸,然后抓起稿纸继续趴回床上写字去了。他正在书写一份通讯稿,抱住枕头靠在床头抓耳挠腮思索了半天,实在想不出该写什么内容才好。莲也不想搭理他,捡起一份床头柜上的报纸翻阅起来。过了好一会儿,真司灵机一动,一拍脑袋。他说道。

    「莲,我要写一篇报道,关于你的。」

    秋山莲抬起头。

    「关于我的?」

    「对啊。」

    真司将笔夹在耳廓上,撩起鬓边细碎的浅金色头发,一根根掰起手指,难得细声细气地说道。

    「就是抽烟的危害。现在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抽烟呢?对身体有害的物质,不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像什么缓解压力、分散注意力的,把一卷焦黑的植物点燃的烟吸进肺里,总归是坏事吧?」

    简直是实习记者没有重点的纯真念头。秋山莲毫不客气地戳穿他的内心所想。

    「无法接受香烟的家伙,是永远不会理解成人世界的。」

    他这样强硬地说,手上却默默用指腹掐掉烟头。出于某些原因,他意识到自己所说的话的可笑之处,也不禁暗中自嘲起来。

    年少为了显示不成熟的自己已然成为大人,他豪饮、报复性地抽烟,逞能地出入花天酒地的场所,染上了各种恶习。不消多久,普通的叛逆行为很快无法满足他了,可是出于生活的顾虑,浑浑噩噩过一段时间后的莲只得逐渐回归正轨。然而大人的恶劣习惯以及各种虚伪,已然深埋在他的灵魂当中,那种消沉堕落的生活姿态,这样糜烂的自己,莲自己都无法接受。经由时间的沉淀,那种潜意识里都没法摘下伪装,转而变成掩饰真实内心的一副镣铐,外在地表现出来,就是冷酷而不近人情的成年男子模样。

    「我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天真……」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莲的疑问简直是在嘲笑他,真司嘟起嘴不满地抗议。不过看到秋山莲指尖瞬间熄灭的星火,他的语气立刻又软下来道,「莲,你又用手灭烟了吗?不是说过嘛,那样会把手指烫伤的。」

    「我当然知道……」

    莲心不在焉地回答。他低下头,打量着自己的指腹心想。他的手上早就起了一层厚厚的茧,掐捏烟头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了。不是因为房间里没有像样的烟灰缸,只不过用手掐灭烟头会更方便,同时也因为看着那缕火花扑的就消失在指尖,让他产生一种自己掌控了命运的幻觉。他本想直接拒绝,但看着真司从乱七八糟的柜子里翻出纱布和药膏,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默默噤声。

    真司用剪刀裁下一截纱布,之后用牙齿咬住纱布的一角,双手拧开药膏的盖子。他将药涂抹在纱布上,涂完以后,再把药膏放回去。

    「相信我的包扎技术吧,上回令子小姐被热水烫伤,就是我帮忙处理的。」

    就凭他三脚猫的技术,说不准会恶化自己的伤情呢。秋山莲还是想阻止他,不过真司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腕,手忙脚乱地在莲拇指上包裹住歪歪扭扭的纱布。细碎的金发在日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遮住了真司低下头时认真细致的神色。看他的一丝不苟,仿佛有一点靠谱的样子了。

    但是,实际上真司的行为也仅仅是看上去的靠谱而已。

    被真司的蛮力扣住了关节,莲「嘶」地闷哼一声。

    「喂,我说,城户。」

    「嗯?」

    「你到底会不会啊。」

    真司生气地说着,在莲的指根部用力打了一个死结。

    「我可是专业的!你要质疑我吗?」

    莲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他咬紧牙关,决定先让真司处理完再说其他的话。真司忙碌了许久,最终顺利完成。秋山莲把手举起来,在阳光下观察。

    「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像猪脚嘛。」

    「哪有!是你眼光不好吧,我明明包得很好看……」真司用剪刀仔细裁下纱布不整齐的边缘,咧着嘴狡辩道,「说到底莲也是个孩子嘛,做什么事都这样孩子气,连一点小事也要和我计较。」

    秋山莲想反驳他,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快去写你的报告吧。」

    「啊呀,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没做完呢,要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

    原本沉浸在欣赏自己杰作的氛围中的真司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最重要的新闻还没有写完。他急忙爬回床上,扯过皱巴巴的稿纸。

    「知道了、知道了,马上就来写了,今天一定能写完的……」

    果然是笨蛋。秋山莲这么想着,继续坐在对面的床上看刚才那份报纸。真司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停下笔焦急地挠头,到了太阳西沉的时间,真司总算写好他的稿件,最后在纸张末尾龙飞凤舞地落下签名。

    「嗬啦,写好了。」真司心满意足地把稿纸翻得哗哗响,他朝着莲笑起来,「来看看吗?第一次写了这么多东西,绝对要奖励自己。晚上一起去吃天妇罗拉面吧,把炸虾炸鱼全都点一遍……」

    秋山莲提醒他。

    「吃饭什么的暂且另说,你还欠我十五万——」

    「你好烦啊,我只是这样说而已吧,也没有要你请客。」真司不满地回嘴。他撂下稿纸,忽然落寞地说:「但是,这份报告交上去以后,说不定主编又让我重写呢。已经是第三次了吧,还有,这个月的工资也快克扣的差不多了……或许我根本不适合干这行,你说是不是啊,莲?」

    莲没有接话。他想问真司要不要一起下楼吃晚饭,但是转头再看时对方已经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他拿起搁在床头柜上那张笔迹凌乱的稿纸,仔细读起来。

    「烟草是彻底的大坏蛋」、「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有什么「抽烟的人脾气都很差」、「因为肺癌无法享用美味,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难道人类排斥烟草的存在,只是为了这些理由?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发现上面写下的报道内容毫无新意,文字和叙述更是乏善可陈。莲无奈地长叹一口气,目光转移到稿纸上方,最终在右边的角落里看见一行小字。

    那里有一个小小「莲」,右边写着「坏蛋」、「坏人」,和几个划掉的错别字。经过数个环节的论述,真司最后敲定一个结论——「莲是个好人。」

    这个笨蛋,竟然随便给他下无谓的定义。莲心想。他把皱成一团的纸张展开压平,然后放在真司的枕头底下。

    -

    骑士的战争愈演愈烈,事态终于达到了濒临失控的地步。无论是大律师、浅仓还是芝莆淳,所有人的努力都是向着大乱斗的方向发展。这种情况下,莲急需为自己的结局做打算,但是真司,他还是天真烂漫地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吗?在一眼都能看到尽头的人生里,竟然还存在着真司这样对未来怀抱朴素希冀的善良之人。

    秋山莲站在花鸡咖啡店门口开始抽烟,一支接一支,燃尽的烟蒂掉落一地。真司郁结一晚的气愤已经控制不住,他急切地推开大门,想冲上来找莲理论,但被优衣拦了下来。

    「优衣,让我去跟莲解释吧,我会说明白的。」

    真司双手合十地祈求着,没有办法的优衣只能不断摇头,她执着地扯住真司的衣袖。优衣拉住了真司,却没有拦住莲。莲大步走过去拽起真司的衣领,轻而易举地将人提起来。

    双脚离地的瞬间,真司感到自己的无力。他总想为大家做点什么,可是弱小的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看见莲手指间的烟已经燃烧到了指缝,于是他夺下那支的烟,丢在地上。

    「好好听人说话啊!那副自大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莲盯着地面的影子。那团黑漆漆的影子里,包含了真司渺小灵魂的内核。无论是谁,真司也是这样,多么乐观的外表下都掩藏着不被人觉察的阴暗。莲压抑不住愤慨地怒吼。

    「所以你觉得浅仓是可以被接受的,对吧?」

    「也没有这个意思啦。毕竟他犯了法,与其麻烦警察,不如让我来……」

    「别犯傻了,城户。」

    一场连优衣也阻止不了的激烈争执在他们之间爆发了。

    「你要阻止所有人吗?别做梦了。」

    莲的语气明显失控。他强硬地拖拽着真司挣扎的身体,像提起一副空洞的躯壳那样容易。

    「莲!你要到哪里去……」

    「去外面。」莲回过头,说,「优衣,你回去吧。」

    「莲,放开真司!」

    真司可怜地求饶。

    「快放我下来,莲,是我错了……」

    镜的世界。

    真司身上覆盖着被雨水浸湿的毛衣。滂沱大雨浇在冰冷的金属机体上,二人吐出的热气蒸腾旋转飞到半空,逐渐消散在夜幕中。真司紧紧抓住摩托的把手,大口喘着气,勉强伏在机车的坐垫上。

    「起来,跟我决斗。」

    秋山莲说着。他们刚才从咖啡店跑出来,一路纠缠打斗,最后进入镜世界。真司望见后视镜里映出夜骑的模样,漆黑的契约兽铺开巨大的羽翼将他彻底笼罩。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带有体温的指尖塞进口中,按压舌苔,眼角被迫挤出几滴眼泪。黑色的骑士进入了他,发热发烫的性器拍打在腿间。水顺着裤脚流淌下来。夜骑不打算放过他,扬起的掌心落在他的身上。

    「莲,不要打了,好痛……唔唔。」

    他小声求饶,然而莲根本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

    「不是一直想要说服浅仓吗?先来说服我好了。」

    真司还在挣扎着。他被坚硬的外骨骼欺压在,骑士手套捂住脆弱的口腔,搅弄上颚。真司因为某个触点的快感,不禁摇晃臀部,达到濒临高潮的边缘。

    如果战斗有意义的话……果然应该快点把争端结束掉啊!

    他的想法因为口中的堵塞无法表达出来。莲在他的头顶说话。

    「变成龙骑吧,和我战斗!」

    「不……」真司说,「绝不能因为争吵,唐突地和莲战斗……」

    似乎有无数只蝙蝠钻进湿润的甬道。褐色的挺立乳尖十分可爱圆润,莲吮吸顶端的时候,真司羞赧又恐惧地后退。隔着硬质手套的一下下拍打,使得真司在窒息的性爱里流露出涣散的目光。

    莲掐住了他的颈项,暴虐地施力。他要死去了吗?不是被怪物杀死,而是莲亲手结束他的生命。没办法拯救世界,更没办法拯救惠里小姐了,因为失去了理智的莲大概会忘记所有人……不,莲是为了惠里小姐才陷入镜的困境,绝不能让莲的梦想前功尽弃,他只是暂时地被狂躁冲昏了头脑,现在就要拯救莲啊!

    于是,真司奋起抗争,霍的推开了他。夜骑也产生了片刻的迟疑。契约兽将龙当作了伙伴,所以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他出手。莲尚未反应过来,一个结实的巴掌落在左脸上。

    「生气了?」

    真司甩下那个巴掌之后,扭过头去一声不吭。

    莲踉跄着后退几步,在暴雨中抽出卡盒解除变身。

    「莲?」真司蓦地醒转过来,担忧地反复呼唤他的名字,「你回来了吗?是你吗,莲?」

    「啊……」

    秋山莲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

    「是……我吗?」

    他并不确定目及的手是否就是自己地。如果不尽快从镜的世界里出去,他们都会遇到未知的危险。他抱住真司,从来时的通道返回现实。

    外面的世界依旧暴雨倾盆。

    莲关掉刺目的远光灯,将真司安置在座椅上,俯下身凑近他。真司在黑暗中眉头紧蹙,渐渐屏住了呼吸。

    「莲,你还好吧……呜呜。」

    莲不说话,用力地吻他,好像这样的方式可以确认真司的存在。

    「把嘴张开。」秋山莲短暂地和他分开,抹去他嘴边的银丝,说,「你打算把自己憋死吗?」

    真司摇头。莲掐住他的脸颊,真司绝望地大口喘息着。

    「还、还在外面呢。」

    「啊,我知道。」莲说,「不会被人看见的。」

    莲点燃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吞吐了几口烟雾,随后用唇接触他。他在真司的唇角上落下一个纠缠着烟雾的吻戏,其中诞生了既不是爱情、也不是友情的东西,那种情难自禁渴望触碰的欲望和朦胧的亲近感,让莲有了短暂的沉沦。

    「还是不会抽烟?」

    在迷蒙的烟雾里,他无可奈何地说。

    「笨蛋。」

    真司的身体忽然猛地弹起来,像悬崖边上被风刮起的一棵枯树。他大声地辩解道。

    「我是笨蛋,那你是什么?欺负笨蛋的坏人?」

    莲别过头,保持缄默不言。

    「莲,我们快点回去吧。」真司说,「不然……优衣要担心了。」

    「优衣嘛……」

    莲自言自语道。

    他长久以来坚持着不近人情的冷漠态度,其实内心满载无法言说的感情。仿佛一枚嵌入心脏的子弹,正经历生锈、腐蚀,在隐蔽的心中引发一阵悸动。他们习惯性地互相用优衣作为借口,实际上,某些时刻的莲完全为真司考虑着,但是那种赤裸裸的关切从来不曾被直接大胆地表达出来。他所有的故作冷峻,难道不都是为了大家吗?一道厚厚的玻璃壁障横亘在他们当中,莲不打算主动跨越这道屏障。至于真司,那个单纯到甚至有点愚钝的家伙,偶然又浮现若即若离的表情,他真的无忧无虑吗?为所有人期待着未来,善良到有点傻里傻气的家伙,绝不会对残忍的现实全然无知吧。这样介于理智与感性之间的活着的方式,通常让莲捉摸不透。

    他到底在思考什么?报社明天的报道,或者仅仅是今天的晚餐?莲默然地放空着大脑,一瞬间的意识使他联想到真司和自己最直接的关系。

    微妙的感情令秋山莲本人觉得惶惑。在他的内心,一直以来都将惠里放在首要的第一位置上,可是真司的突然闯入似乎打破了他的计划。那双大而纯洁的浅褐色眼睛,已经渐渐和病榻上的惠里重合在一起了,而他以往那种杀掉惠里再自杀的企图居然毫不意外地转移到了真司的身上。因为惠里的痛苦,他的灵魂早就消瘦地要融入黑暗的深渊了。倘若有一天在骑士战斗中,真司的痛苦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像当时所想的那样,结果真司的生命,然后决绝地赴死。

    莲踌躇地伸出手,用自己冰凉的鼻尖去触碰真司的脸颊。到此为止,双方都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于是莲堂而皇之地开始感受这段时间的凝滞所带来的温馨。

    对待真司时的心态,完全不像对待惠里时那样。面对惠里,即使性格刻薄如自己,也会偶尔说出“爱你”的话。但是,他面对真司时所瞬间爆发的感情,究竟是什么?莲认为,将这种无意识中诞生的隐秘藏在心里是上上之选,一旦那无人知晓的思绪被任何人知晓,他都会质疑起这份感情的纯洁性,尽管产生这感情本身的动机就是不纯洁的。而只有保存在那曾经只被惠里占据的心房的另一侧狭窄空间里,偶然发觉他的分量在一点一滴积少成多地加重,甚至要超过被莲安置在有限心房里的所有人了,明白了潜在缘由的他,才会欣然地接受自己宁愿无耻地用高利贷拴住对方,也不想就这么撇清一切关系的事实。原本都是毫不相干的人,只有势不可挡、潮水般袭来的命运将他们安排到一个屋檐下,且迫使他们并肩作战吧?

    真司慢慢阖上双眼。莲看着他吸着鼻子,意识到他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抖,便轻轻解下风衣,披在他的身上,然后俯身抱住了他。真司的身体僵直地沉寂了许久,随后如同泛起波澜的平静海面般,掀起了一点微弱的回应。一次亲近又遥远的相拥,裹挟了不少复杂的思绪,莲的心被后悔和内疚的魔鬼击中了。他努力地抱紧真司,但又并不清楚抱住的这个真司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假的。隔着一层冰凉光滑的风衣,只能抓住并不贴身的毛衣以及坚硬的腰带,消瘦的腰线没什么分量地落在掌心里。真司的身体在喷洒雨水的天空下摇晃颤抖,像一只被海风吹折的桅杆;散开的金发仿佛一片帆,随着他俯首仰头的动作起伏着。莲强迫似的捉住了他的手腕,第一次这样做时被挣开了。当他再次紧握那双手、用自己关节突出的手指掐住险些滑落的手时,他感受到了骨头和皮rou碰撞的声音。

    「城户。」

    他第一次看清真司身上纵横的伤口。那些伤主要集中在腰际,尚未完全恢复又翘起模糊的血痂,正是真司战斗决意的反映。

    「莲。」真司说,「要是我先死掉了,你们还会继续战斗吗?」

    莲想回答他「当然了」,骑士的战争可不是你能阻止的。然而,真司的泪水交织着别的杂质冰凉地落在他的手背上,他默不作声地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我没有在哭啦,是雨水和露水。」真司啜泣着说,胸腔发出拉风箱一般的声音,「你看,雨下的好大啊。莲,你被淋湿了吧?我们回去好不好……」

    他鼓起勇气来摇晃莲的小臂,小声地说。

    「莲,你的性格早该改一改了。」

    那不是和惠里所说过的相似的话吗?如果是冷静的时候,莲或许会迟疑一下,之后马上点点头听取意见。可是,现在失去理智的他并不会。察觉到这一点,莲的内心不可避免地进行忏悔,无法再维持表面仅有的冷静。

    「……或许吧。」

    莲又开始他残忍冷酷的沉默。真司似乎还在担心着他。

    「呐,莲,你怎么了?」

    摇了摇头,莲用指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再次俯下身,出于纯粹无意识的目的而抱住他。真司被他剧烈跳动着的心脏惊讶到,企图说点什么话来缓解紧张的气氛。

    「我今天这么倒霉,一定是碰见倒霉鬼了。」1

    莲愣了一下。真司用手指盖住莲的眼睛,圆润的指尖触碰到眉间,莲只能透过指缝观察。

    「喂,我看不见了。」

    「和莲决斗的时候,莲大概也是透过那层面罩在和我对视着的吧。而且莲比我聪明多了,当时完全想象不到莲的心情,哪怕现在固执地希望要猜明白的话恐怕也很困难。我知道莲会因为我生气,但无论怎么样,我都希望莲能开心一点啊,这才是我的本意嘛。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几个一直关心我的人了。除了编辑长,令子小姐,优衣……当然莲也不错,我会报答大家的,用我自己的方式。」真司停顿了一下,看见莲紧闭着双眼,于是问道,「怎么,莲,你也哭了吗?」

    莲打断了他的话。

    「怎么可能啊。」莲说,将他的手塞进怀里,「不要说话,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

    真司呢喃着答应他,轻轻点头。

    无言的雨夜。颅顶逸出的灵魂也在碰撞着,表面的真诚善良,笑容,内心的脆弱在这个瞬间完全交缠在一处。沉眠的家伙又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似乎刚才所经历的一切暴行与他无关,像孩童一般安然无事地坠入梦乡。

    -

    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莲起床的时间,暂住隔壁的占卜师也一起跟着行动。

    「你最近的运势很不好啊。」占卜师显然知道昨晚的动静,他走上前说,「不过,等这段时间过去,马上就会有好运降临的。」

    莲懒得搭理他。

    「骗子的话是不是都一样?恐怕你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吧。」

    「对啊。」手冢海之说,「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他?城户吗?

    占卜师取出随身携带的水晶球。他的神色在掌中透明紫晶球体和火柴般燃烧的焰火后面忽明忽暗。

    「毕竟,把坏话捅到我这里来的情况可不一般呢。以前只会一味地维护,既然出现矛盾,总该有个人好好反思一下了。」

    秋山莲讨厌占卜师不知所云的饶舌,于是他故意说。

    「真不好意思啊,这种事情竟然要你来转告我。」

    手冢海之笑了笑:「根据他的说法,我想你也绝对不是个冷漠的人啊。」

    莲无法反驳占卜师的话,沉默着听他说完,之后目送对方离开。

    他阻止不了的战斗,不能再将任何人拉入战斗的深渊。即使让甘愿承受他战斗意念的城户再次受伤,也不是他所希望的。能够在坚硬的铠甲里一边战斗一边苟且地活着,似乎也是一种奢侈的存在。并不是所有骑士在金属面罩的后面都有一双目光坚毅顽强的眼睛,而莲逐渐拥有了,因为他抓住了应当守护的东西。那样锐利的目光,透过面罩的细缝,映射在怪物的身上,化为一簇急切渴望击透命运的利箭。

    就这样努力下去吧,美好的未来终有一天即将来临。

    莲轻手轻脚地下楼,走进厨房,打开热水壶。婶婶还没有起床,优衣一早在厨房发现莲的身影,惊讶道。

    「莲?」

    蒸汽氤氲在狭窄的空间里,秋山莲关掉热水壶的按钮。

    「是给那家伙准备的。」莲说,从橱柜里翻出杯子,放在托盘上,「我要上楼了。」

    优衣拉住他,提起昨夜的事。

    「莲,不是说过不许打架了吗?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你和真司到凌晨才回来,他都已经昏过去了……」

    「知道了,我会照顾他的。」

    「不许再欺负真司了,莲,你听到没有!」

    莲拿起盛着药片的托盘,转身离去。

    「我知道了。」

    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城户真司已经醒了,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听见莲进门转身上锁的声音,他下意识朝角落里缩去,抱住屈起的膝盖,身体蜷成一团默不作声。莲递给他一杯温热的水和药,说。

    「优衣让我拿给你的。」

    真司接过药和水,攥在手里不说话。

    「莲,下次不要再这样了。」真司垂下头,指尖摩挲玻璃杯身,断断续续的语句像珠子一样,一颗一颗脱落丝绳,坠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

    「我好害怕啊,那个凶恶的骑士好像不是你了。莲绝对不是可怕的家伙吧,你分明是个温柔的人……」

    恐惧使他的眼前变得模糊,真司尴尬地抹掉眼泪,拿起杯子啜了一口热水。

    「好烫、好烫啊!」

    「你是笨蛋吗?」莲抢过杯子放到一边放凉,说,「先吃药吧。」

    「水还是烫的……」

    「你是小孩吗,需要喝水才能把药吃下去?还有,刚才隔着杯子就应该感觉得到烫了吧,为什么不说?」。

    真司「哦」了一声,眉头紧锁着吞下药片。

    秋山莲看着他把三片药吃下去,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来什么东西来,在手上颠了颠,然后抛给真司。

    「这个给你了。」

    真司定睛一看,是几支香烟和一盒火柴。

    「给我干嘛,我又不抽烟……」

    「我打算把烟戒了。」莲说,「所以,全部的烟交给你保管。」

    「哦。」真司疑惑地问他,「真的要戒吗?可是你昨晚抽了那么多……」

    「城户。」莲说,「从今天开始,我准备要改变了。」

    「话说的很好听,但谁又知道呢,你的脾气那么差劲……」真司赌气地说,看见莲神色微变,赶紧改口道,「这样当然很好了,优衣和惠里小姐一定会很高兴的,能看到莲的改变。」

    秋山莲默默地注视着他看了很久。半晌之后,他问道。

    「城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让我想想……」真司挠头,眉头紧锁地思索着。过了好一会,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那标志般、无可挑剔的真诚笑容,握紧了拳头,鼓劲似的说,「加油啊,莲,我看好你!」

    面对如此不合时宜的回答,秋山莲迟疑地点点头。

    「话说……莲。」

    「怎么了?」

    「既然你已经开始改变了,那我呢?你最近有没有发现我的变化?」

    莲脱口而出。

    「没看出来。」

    听见这个答案,真司失望地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莲,那你还真是粗心啊。」

    「总比某个人好。」

    真司不放弃。

    「我提醒你一点吧。」

    「比方说?」

    「其实啊,我也可以变聪明的」

    「不可能吧,笨蛋就是笨蛋,一辈子都改不了。」

    「哈?」真司龇着牙,瞪起圆圆的眼睛,很不甘地狡辩,「说得好像你很聪明似的……」

    「至少比你厉害得多。」

    「听起来很过分呢,莲!」

    「那又怎么样?我只是实话实说。」

    莲理直气壮的态度令真司感到不快,并且蹙起眉头。不过,真司马上舒展眉心,絮絮叨叨地说。

    「好吧好吧,就算真的没办法变聪明,可我也想像莲一样啊,很轻松地就能下定决心,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活着,为了什么人而战斗……」

    他的声音逐渐低沉,莲和他注视着彼此,仿佛一场互不相让的无言拉锯。

    你又懂我的什么?莲这么想着,将目光从真司的身上移开。可是,真司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无法再拒绝。

    「但是未来总会变好的,处在低谷的我们不应该再气馁了啊……所以,一起加油吧,莲!」

    莲闻言愣了愣,安静地凝视着他。过了半晌,慢慢点下头。

    -

    盥洗室传出哗啦啦的水流声。莲靠在水池的边沿,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着。他盯着真空看了很久,手指下意识摸索着衣兜,然后掏出一节悄悄藏匿起来的烟。当他屈起指节夹住烟卷、唇角接触烟蒂的一瞬间,脑海中忽然回荡起真司的话。

    「我也想变聪明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笨,大概改变不了吧。不过,最近我想明白了,就算不懂也没关系啊,既然做不了自己不擅长的事,那么尽管拿出全部的真诚就好了嘛!」

    莲想着那些纯真的话语,他的手缓慢地垂下,落在沾满水渍的石台上。空气中弥漫的烟气拨动着纷乱的思绪,在不经意间把他消沉的心霍然炸开一个突破口。

    如果在遇见惠里、遇见所有人之前遇见了他,生活会变得很不一样吗?

    莲想着,他将碾碎的尼古丁丢进死寂的下水道,把过去的自己和沉睡的记忆、还有那原本在心中生根的好战意志的尖刺连根拔起之后,一并随着汩汩水流冲刷殆尽。

    他已经不再需要香烟了。

    [注]1鬼的眼睛有面具。谚语:鬼の目にも妗

    意为①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②顽石也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