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断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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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知秋和南月互相知晓对方许久,却还是第一次相见,两人的脸色都算不得好,但终究是南月的更难看一些。南月等过那漫长的一个时辰,怒意早在虚伪的客套来临前,已到极点。他的喉头仿佛着了一团火,恨不能将所有愤怒一吐为快。可他仍在意季幽的感受,不愿轻易使她难堪。叶知秋吩咐下人奉茶,转去请南月落座,南月巍然不动,他也不勉强,只漫不经心道:“今日冒昧请先生过府,是我与幽儿有一事想问问先生主意。”南月看向季幽。季幽脸色苍白,微动着嘴唇,没有声响。“叶某择了几个日子……”“我来,本意是想与叶先生化开一些误会。”南月冷着声音打断。叶知秋笑了声,继续说:“最好的日子便是下月初十……”“不想还是晚了一步。”屡被打断,叶知秋脸色微沉,抿了口茶,冷眼等着他的下文。南月不以为意,冷静道:“先前,季姑娘情伤,南某趁虚而入,自问十分可鄙,未料与叶先生相比,还只能屈居人下。”“叶先生使南某前来,存的是埋刀斧手也好,存心折辱也罢,南某并不在意。教南某不解的是——我与季姑娘相识不过两载,亦都清楚她是那种光明坦荡的磊落女子,绝非爱用这等暗箭伤人令人不齿的龌蹉手段……叶先生若只为让南某知难而退,明说就是,君子不夺人所爱,叶先生何苦非赔上姑娘家的名誉不可。”话中讽刺实在刺耳,叶知秋很快青了脸色。“叶先生,”南月闭目,再次睁开的眼睛异常坚毅,“我认识的季姑娘是目光灵动,是灿若秋华,是敢拍案而起只为图个高兴的随性女子,她的潇洒融于骨血,来去自有天地,你却非要打断她的手脚,抽出她的筋骨,让她随你一生营营役役,为权利奔走,可在当年一瞬间做出选择的人,是你!”“对你来说,兴复叶家是你终生使命,就如悬梁之剑,日日提醒你不忘旧辱,可对季姑娘来说,她何其无辜,要因为你给的枷锁,终生困在不得自由的牢笼!”叶知秋怒而起身。南月面色不改,“你试探的是我,折辱的是她,叶知秋,枉你聪明绝顶的名声,却连这浅显道理都不懂。”他说到这里,慢悠悠地笑了,“也是,你从来得到的太容易,又怎会明白——”砰地一声巨响,是道颀长身影被一个拂袖震飞。“叶先生好大气性,”南月咬牙切齿,用尽力气起身,摸着身后的方几才不至于让自己倒下。“若我告诉先生,季姑娘一早因先生拒绝了我是何感想!”叶知秋一愣,后知后觉地去看季幽,得到的是季幽心如死灰的闭目。?“我的确钟情季姑娘,也强求过夫唱妇随,锦瑟和鸣,但季姑娘说服了我,她说她意在江湖,志在传承,她说自己不愿被任何人束缚,她说她心头有你,她说你浮沉多年,练达世事,她说你不是无情,只是习惯大局为重,她为你找理由,解释你的苦衷,她与我说了许许多多!可你又做了什么!“平静的声音里是南月努力隐藏的嫉妒和不甘,他假装不在意,可情绪一旦撕开口子,潮水般的感情便无孔不入,倾巢而出。叶知秋没有回应,抬起手,瞬息解了季幽的xue道,冷静地问:“你早做了选择,为何不说。”他若一早知道,决计不会干出如此愚蠢的事情。季幽朝南月走去,为他检查伤势,嘴唇微动说不出致歉的话,愧疚地喊了一声,“先生。”南月苦笑了一声,摇摇头,转到门前想走,又不甘事已至此轻言放弃,他思忖片刻,最终朝叶知秋走去,在他身前深深一弯腰,一拱手,“叶先生,但求你念在与季幽多年的情分上,放了她,让她回到她的快意江湖,让她……”一个拂袖,他再次重重落地。“你算什么东西替她来求我!凭你一个在官场三载就怯弱潜逃的废物也敢逞勇!纵然我与幽儿心意相通再不能相守,也轮不到你替她出头!我配不起她,你更配不上她,你熟读圣贤,却不能学以致用,你食君之禄却不能为君分忧,你时任地方,没有不畏强权为民出头,你明哲保身分明怕死,即便我机关算计一场空,至少我尽一身本事去一图夙愿!你又做了什么!”“我告诉你,季幽是我叶知秋明媒正娶的妻,我们有媒有聘有婚书,便是我死,季幽也挂着我们叶家的姓,上天下地,她都轮不到你为她出头!“不可理喻!南月忍无可忍,霍然起身,跨步来到叶知秋面前,怒从心起道:“何为学以致用,我去书院为人传道授业,难道不是学以致用。”“你执拗官场,才是枉读圣贤。”“我是临阵逃脱,愧对百姓,那你叶先生昔日帝师的风骨今又何在?”“你自诩少年傲骨,却为求兴复牺牲至亲,你步步为营,殚精竭虑,亲情爱情皆可割舍,又有何立场来骂我贪生怕死不忠不义!”“季姑娘这么好的女子,好生瞎了眼睛竟瞧上你这等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南月一古脑地骂得极为畅快,直到眼前白光闪现,季幽一声惊呼,他在巨大的杀意逼近时已被人用力推开。叶知秋表情阴鸷,冰冷的刀刃若非季幽动作够快,刚才那一下,已经砍下南月的头颅。“让开!否则我连你一道杀了都容易。”他没好气道。季幽脸色苍白,眼中尽是后怕,他是真的打算杀人。她想替南月求情,却顾忌着两人眼下势同水火,她若敢开口,以他的性子只会更加阴晴不定杀心难平。是以,她与他对视片刻,眼睛尽是恳求,“我会与他说清楚,你先放我们离开。”叶知秋视线在二人身上打转,阴鸷的眼神瞧得季幽头皮不由发麻。半晌,他收起软剑,冷冷道:“就一柱香。”之后转身进了内室,眼不见二人为净。走出叶府门口狭长的巷道,两人一路无话,就在这般难捱的沉默之中走到了分岔路口。南月已知无可挽回,心头纵然难受,还能勉强笑道:“姑娘回吧,送到这足矣。”一天之内发生的事太多,季幽心头纷纷乱乱,更多的是对南月的歉意,坚持想再送一程。南月婉拒她的好意,“生死有命,他若真要杀我,姑娘无论如何是护不住的。”季幽沉默了一瞬,“我不会让他伤害先生。”南月笑了一声,扯到了嘴角的伤,皱着俊容苦笑,“皮rou伤而已,比起姑娘先前往我心窝子捅的那几刀,他给的这点伤还算不上疼。”“先生!”季幽怒瞪他,“都这会了您还有心情耍嘴皮子。”南月捂着半边脸,哀怨一声,“不然如何,眼睁睁看你重回旧情人怀抱,再送几句恭喜,我可做不到。”季幽气到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气呼呼地回头,“先生刚才骂了一大通,还就一句没说错,我的确眼睛瞎了,还瞎了两次。”南月猛地抬头,赶紧跨步去将人拦住。“姑娘说什么?刚刚的话,姑娘可否再说一次?”季幽自知失言,脸一下就红了,顿时六神无主,语无伦次,“说什么……说……我……什么……”她说不出想走,他却不肯放过。季幽无法,又是为难又是难为情,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先生刚刚为我出头,我心里是欢喜的。”这类话她从未说过,随即又委婉地补了一句,“但是我还不确定,我……”“够了!”南月马上拥住她。“先生……”季幽双颊发烫。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怎么就说够了,明明她自己都还不确定。南月当即扣住她后颈,季幽可记着眼下还在叶知秋的地盘,竭力推开他,喊了声,“先生别闹。”“不闹,我认真的。”南月突然一本正经地说。“先生!”季幽突然感到难言的委屈,还有感动,故作怒气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着哭腔。他将人重新拥在怀里,郑重其事地道:“季幽,我不是他,我发誓,我用身家性命起誓。”季幽心头茫然,稍作迟疑,“我对先生……”南月打断,“我永远不会勉强姑娘。纵然……纵然有一天姑娘想要回头,只要姑娘说一声,我会送姑娘回来。”季幽傻眼,天下竟会如此大度的男人。南月轻叹了一声,万般无可奈何无法叙说,只得苦笑道:“喜欢上姑娘委实是桩折本买卖,可我已将自己都赔了进去,还能如何?”言下之意,他除了认亏,别无他法。季幽脸莫名躁起来,她差点忘了,先生的脸皮厚得跟那恼人的春藤似的,只要这根一扎,任是天涯海角还是哪个旮旯角落,都能一路攀附过来,这人怕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放手,先前以退为进显然也是权宜之计。可她还是要承认,南月无限的包容与叶知秋的咄咄逼人完全不同,她与他一起时轻松、自在,不用顾忌自己做的是否还不够好,那些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生命历程,走走停停,兜兜转转,她用了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来确定,她与那个人并不合适。她握住南月的手,很快被用力的回握住,她鼓足勇气道:“先生,你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试着放下……”她突然听到了身后的响动。南月也听到了,暗暗叫糟。他们的身后是大门再次打开,是走出来的人阴沉要杀人的目光,也是两人第一次坚定地握住对方的手,选择共同面对。???*莫远体格高大,相貌堂堂,远远一见,就能被他的不苟言笑震慑住。这么威严的一个中年男人,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了柔和的神情,虽只是昙花一现,但御花园里不少人看见的人仍被这一瞬间的柔和惊地变了色。午后的霞光照耀在长长的水榭,记忆中的人逆着光缓缓而来,这么多年来,这个只是名义上的胞妹曾是支撑他走过长夜的光明与火炬,她总是仰望他、依赖他,总是大哥长大哥短。她爱抿着嘴笑,再开心也要维持世家贵女的矜持,就怕被人背后议论说将军府里全是粗人,教养不出一个懂规矩的千金。如同现在,分明是开心到弯了眉眼,她极力抑制嘴角,轻轻说了句,“是桂花,这个时节能见到,可真是难得。”莫远顺着她小心翼翼的视线望去,花园的一角有株开得零落的金桂,桂香馥郁,却不堪午后西风渐起,慢慢地摇曳了一地。片刻的宁静,直到他去而复返,摊开的掌心里是方绣有墨兰的手帕,上头呈着他特意拾来的一点黄。手帕是她当年遍寻不着的旧物,原是被大哥拾去了。莫兰想揶揄,一开口却是酸了鼻子,红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莫远将手帕仔细包好,轻轻放到她手心,说了句,“拿着。”见她不接,他又递了递,“你喜欢。”此时,夜色不觉深沉,银烛交光。莫兰分明看见年少的她站在如火花灯处,听到他在身后焦急地喊了声乳名,她回首轻轻应了一声大哥,如今抬眼,却一切无法回头,她只能,只敢小心地问,“大哥,边疆有这花么?”莫远深深看了她一眼,声音沉静:“那里一年有三季寒冷,不比宫里有暖房,这花在那里,开不了。”莫兰一怔,脸突然不争气地红了起来。“大哥种过么?”不然,怎么会知开不了呢。莫远颔首,“当年出发前,我从老宅里移了一株走。”莫兰微愣。莫远看了四周,除了令他最为憎恶的燕不离不时抬眼打量他们,其他人对他们兄妹叙旧并无好奇。他抓住机会,低声就问:“阿兰想看看么?”“什么?”她不解,他却不得不说的更为直白。“西北的桂花,阿兰想去看看么。”阿兰想去看看么?莫兰因为一句意有所指的话,心里整个七上八下,她下意识想去找张妈拿主意,却见几位不相熟的夫人搭着手齐齐向她走来,当即露出温婉得体的微笑上前应对。东桌上,莫远得人敬酒来者不拒,唯独——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不远处的燕不离,自嘲当初不该心慈手软造成一生悔恨,而如今,他仰头灌下。再不会了。三杯两盏过后,身旁的官员自觉亲近了些,凑近他人,却指着莫远低声私语道:“从前就听闻咱们这位大将军寡言少语,今日一见分明是眼高于顶瞧不上咱们这些拿笔杆子的,也不知是何缘故。”身旁之人推他,示意注意分寸。莫远沉声回道:“满壶不响,半壶晃荡,便是这个缘故。”“你!”那人变了脸色。“失敬。”他已起身朝其他桌走去。“经年不见,将军清减不少。”许多年过去,莫远以为自己终于能坦然面对这个将自己呵护珍藏多年的明珠偷走,又不加珍视的生死仇敌,可紧绷的肌rou之下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作响的声音。擦肩过后,是听罢冷笑出声,是骨子里的冷漠回应。“边关人心未附,自然比不得燕相在盛京高枕无忧。“落在身后的,是燕不离无妨的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一样寒冷。几桌外,莫兰惴惴不安地起身离席,她不断回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道高大身影独自喝地落寞,心里绞痛,又不知该如何是好。燕不离是何等小人,他们夫妻多年她如何不知,可笑当初大婚后,他与大哥曾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她竟天真的以为是大哥武人率性,看不起文人迂腐,还劝过大哥收收性子。便是父亲都曾与母亲叹气说:“文人文人,长于言谈,疏于行动,达不到自己期望,又自以为是清高,非把攀高枝说成两情相悦一见钟情,她呀现下看不透,以后有的苦头吃。”往后几年,她时常懊悔没有听进父亲曾经的劝告,又在一味退让和周全中越发的不快乐,痛心之余又自以为瞒下一切,能让两家相安无事,是对大家都好。如今她有了心肝娇女,只要想到自己经历的会在女儿身上重演,便知自己错得厉害。父亲母亲对她,如她对一一,望她能平安喜乐就够了。婀娜的宫女提着宫灯徐徐照明,莫兰跟在后头低头看自己的手,握紧,又摊开,二十余年前的旧物保存得如此完好,必是主人珍之爱之的结果。有些事情早就有迹可循,莫家的没落,大哥的出走,是她心盲眼瞎,没有看透翩翩君子的皮囊下,是如何忘恩负义的一颗心。她大错特错,悔不当初。“夫人?”“夫人可是掉了东西?“宫女疑惑她为何停留。莫兰回了神,因她的话反而慢慢地、镇定地露出一个笑容来。“是落了东西,许是搁在席面上了,不劳你们,我自己去寻便可。”她转身就走,显然顾不上身为燕相夫人该有的分寸。她只想快点回去,大哥一定还在那颗金桂前等她回复,她想明白了,哪怕今生大错铸成无法回头,她仍愿意用一盏青灯的余生在佛祖前祈求。她不想让大哥再等下去,她这样的人除却命好的理由,哪里值得让一个刚毅的男儿用一生蹉跎。莫兰才跑出水榭不远,在即将到达御花园前,因为树丛后方一个闪过鬼祟的身影,战战兢兢地停下了脚步。“谁在那?”花园里,莫远在所有的寒暄过后,找了一处清静之地,向隅而坐,手里是一壶烈酒,对着两人站过的那颗金桂下,满上一杯,一饮而尽。一直想象,再见会是怎样一种情形,是能偷得片刻的凭栏看雪,还是屹立在山巅放眼山河,他不该奢望两个人的清风凛冽,来前他甚至还没有把握能说服她。然而,这次相见,让时间彷佛回到了小时候,三月春和,父亲将小小的她交到自己手上,从此他身边多了尾巴,心里多了牵挂。曾经他是一个没有来路的人,直到他的心里养着一株墨兰,许多年不动声色,从容不惊。一路山高水长,他总是在等,坚信狭路相逢,坚信他的感情早晚有一天能成为她心里最有力的支撑,如最有力的藤曼在她心里深深扎根,攀附,一点点将她的内心占据。他必须要承认,他仍然在固执,仍然很贪心,他心中坚守家国,是有她在的家,是有她在的国。他曾是豪情纵天的男儿,却在瞧了十年如一日的风沙后,徒生了后悔和寂寞,后悔当年因为少女明亮的眼睛心软放行,造就她垂花门下的一误终生,后悔当年父亲要将她许给他,他却不愿强她所难,后悔他有最后一次带她走的机会,却怕她陷入人言可畏——“那头在吵什么?“莫远忽地转头问身边的副将。“像是哪位女眷受了惊?可要末将过去看看?”“是非之地,哪是你我能过去的,好生待着,陛下晚些还要唤咱们。”副将颔首,想了想不放心,吩咐了个小宫女过去打探,直到宫女回来禀报,那正要一饮而尽的酒杯悄然落了地,难以置信地说了句,“你说什么?!““叮”的一声!燕云歌微微的愣了一下,低头看去,绑在头上的簪子竟好端端地脱了发,落在地上碎成了三截。“小心割了手……”魏尧放下酒杯,弯腰替她拾起,见她怔怔的望着玉簪出神,不由问:“怎么了?”燕云歌茫然了一瞬,很快轻轻地笑了笑,“我不常戴这些,竟一时想不起这玉簪缘何在我身边。”魏尧颇为可惜地将三截断簪摆在一起,簪头取得最稀疏平常的款式,不阴刻不浮雕,通身脆绿,如一汪湖水,细腻而圆融,便是他这外行人也看的出价值不菲。“我去找管事问问城里何人能修补……”“断成这样便是修补也无济于事,你别摆弄了。”她看了一眼。“还能修……”燕云歌心思已不住簪子上,替他满上一杯后,不太在意道:“不必,许是哪年我母亲送我的生辰礼,回头我再向母亲讨要一件就是。”……季幽已做出选择,副线到此结束,没有番外。PS:肺炎肆虐,大家出门记得戴口罩呀!祝你们身体健康一切平安。第182章放手????见魏尧大感意外,燕云歌轻轻落下酒杯,笑着回:“我又不是天生地养的,自然也过生辰,也有父母。”又拿起一截断簪转了转,一声声的自我打趣,“也吃五谷杂粮,也喜欢黄白俗物,更追名逐利贪人美色,又不是山上住了十来年,就真成六根清静的世外女和尚了。”魏尧的嘴角明显勾起,沉声说:“你总有歪理。”燕云歌哈哈大笑,很快对他眨了眨眼,“我虽不耐烦念经,可真论起佛理,山上师兄弟却没几人是我对手,你可知是何缘故?“魏尧自然不知。“难缠而已。”魏尧不解,“如何难缠?”燕云歌虚咳了一声,倒有点不好意思,“你事事让我,自然不知我有难缠的一面,曾有师兄说我便是四大俱灭,也唯舌不烂,说我强词夺理,特别难缠。”魏尧轻笑了一声,能想见她师兄说这话时恼羞成怒的模样,他也喜欢难缠的她,灵动狡黠,寸寸不让。他微笑着为她斟酒,“我甚少听小姐提起家里的事,这才疑惑……”“不瞒阿尧,我与家人关系并不亲厚,与父亲是井水不犯河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与母亲……”她顿了顿,叹息着,“她是个可怜的女人,又一心为我,只要我在世间一日,就要承她这段善缘,还她一段恩情一日。“说着是仰头灌酒,话中皆是无可奈何。魏尧微愣着,不解她为何将母女亲情说得如此沉重。再看向她手中的那截断簪,温润的光泽上倒映出一张极为古典又婉约的面庞,细长的眉,温柔的眼,眉山眼水与面前女子生得三分相似,又远没有她凌厉冷漠的光芒。透过她,他很容易能想像出她生母的模样,该是相貌虽同,性格迥异的两个人。这样的两个人却是母女,世间安排,当真奇妙。若说他与燕云歌有什么相同,便是同亲情上一样的缺失,他的生母又岂止是名可怜的女子,她到死都困在牢笼,终生不得爱与自由。很多事无需感同身受,更不该用消失去突显它的珍贵。这是他这些天悟出的感受,所以他宁愿退一步,用最安全的一个位置和身份去慢慢谋求她的真心。只是,她母亲已经一心为她,她却将生母看得如此轻淡,又是何缘故。“小姐的母亲,待你不好么?”燕云歌微愣,很快慢慢地一笑,“如何算对我好,衣食不愁便是好么?”魏尧五味杂陈,他想起生母对他的种种,半夜里偷偷送来的一碗粥,冬日里油灯下熬红的一双眼睛,出门前拉着手不断的谆谆嘱咐,对他来说已是全部,可对面前女子而言,这些好像全是负累,她不在意,也无所谓。他还是点头,对他来说,这些便是十足的好了。燕云歌不奇怪,也无意争辩,她微笑着,满面酒色掩不住眼里的清明,又拍拍魏尧的肩膀起身。“随我走走。”魏尧却记挂着外头天寒地冻,拉住她的袖子,声音沉沉,“夜深了。”燕云歌回头看他,笑意更深,“便是深了,才去走走。”魏尧劝不住她,只好去寻来厚重的裘风披在她身上。外头北风呼啸,飞雪漫天。魏尧不想惊动下人,直接去取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燕云歌走过去,笑道:“这灯笼纸糊的,怕是没到院子就要灭了。”魏尧这才注意到,急道:“我去找管事……”“罢了。”燕云歌拉起他的手,手指缠上,相扣,笑意盈盈地与他对视道:“有你在,我要什么灯笼?你还能让我摔着不成。”魏尧有一瞬间地失神。他越发看不透她了,她分明是城府甚深,八面玲珑的女子,此刻的眼睛却太过透亮干净,若非见识过她咄咄逼人的一面,任谁都不会相信这看似柔顺怯弱的女子,曾用刀子还厉害的话语蔑视了世俗礼教。先生骂她刻薄,说她浑身长着嘴巴,在他看来,她恰恰真挚地如赤子一般清纯剔透,几次不欲遮掩自己异于常人的野心与抱负,分明是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坦率。他看得太久,直到燕云歌冰冷的手摸了摸他的脸,才回过神来。“你今晚频频走神,在想什么?”他沉默着,眼睛里倒映出的光被忽如而来的北风忽地吹灭。屋檐下的灯笼被这阵风吹地悉数暗灭。没有一丝半点的月光,两个人站立许久,伫立在黑暗里都不说话。这沉默他们太熟悉,若非今日燕云歌有意打破僵局,按魏尧的性子,这沉默还要延续好几天。细密的白雪倒灌进脖子,燕云歌缩了下肩膀,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魏尧的眼睛,他为她立起披风的帽子,劝她,“风大,回去吧。”燕云歌忽然抱住他,“我明天便要走。”“你走不了。”他说得是那么淡然笃定。她从他怀里抬起头,忽然就问:“那日春藤边界,我被人追杀,是你提醒我小心背后,是与不是?”“是。”他不明白她为何突然提起这茬,并未隐瞒。“我奉命送嫁,又先于队伍出发,故意泄露行踪意在引暗中的人出手,可那人不该是你,你是四品的副统领,掌管的是皇城内外的禁军,你是天子安在皇城里的一双眼睛,如何能周全的了城外的事,即便你知道送嫁官是我,也无法提前为我布局,除非你知道有人必须要取我性命,甚至那人找过你,是与不是?”魏尧犹豫,很久后才道:“是。”“你执意与我成亲,除了想困住我,亦是想给我一个新身份,甚至想万一东窗事发,对方能看在你的份上,能饶我一命,是与不是?”魏尧已经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嘴边的是字艰涩地吐露出来。猜测被肯定,他的自以为是教她气得嘴皮发抖,“我何须你相护!”魏尧忍住心痛,睁开眼,迎着她的目光开口,“因为那点甜。”“你……”“因为你曾给我的那点甜,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护住你。”她曾对他伸出的那只手,曾经给的那点甜,让他身处暗黑之中仍渴望一切光明,他从来没恨过她,没有她当日的无情,就没有今日的魏尧,他在悬崖底下被死亡笼罩的最后一刻激发出想活下去的欲望,手脚并用的挣扎着想往上爬时,身后的声音告诉他,这么想爬上去,为何不回去争一争。他回头,在看见萧和的那一刻,明白了她所有的苦心。燕云歌气得咽下了即将脱口的狠话。怎会有如此蠢人,竟真为她给的那点虚情假意,敢去背主。明明能猜到她对他从来是利用……她胸膛起伏,迟迟后,才冷静下来,勉强继续道:“你困我在此,却每日能去当值,此处必然离皇城不远,甚至在一个时辰的脚程,是与不是!”“是。”“我走不出去,你的马儿却可以,你早知这点,所以你从不刻意守卫,就怕引起我的注意,所以那日早上……”“攻心。”魏尧神色复杂地看着燕云歌,“你太聪明,容易反受其乱。”“你!”她气得大脑发嗡,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来。“除却要保护我的理由,你困住我是否也存了让两国联姻失败的心思。你的主子究竟是谁!“魏尧又沉默了。他不答,她冷笑着后退几步,“好好,你我各为其主,你不说我不怪你,但是你明知我身负使命,却平白折腾这一出,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做尽为难我的事情,你与我母亲,与那萧和,甚至与那些世人有何不同!口口声声说尊我敬我,却把我当成棋子一样摆弄……”这话实在诛心,魏尧怒火腾起。燕云歌眼见他过来,想也没想地凝聚内力突然出手,掌心在接近他时便被按下。魏尧用力握紧她手腕,沉着脸怒道:“你不是我对手。”燕云歌当然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可没想到会如此不堪,连月来的压抑已教她失去理智,她需要这么个机会发泄怒火。“试过才知!”魏尧用巧劲逼退她,燕云歌的身姿顺势如断线的风筝般一路后退,没想到在屋檐下绕了个圈后,又突然杀回。“胡闹!”魏尧没想到她会主攻自己命脉,当下也较起劲来。两人在檐下缠斗百招,发出的气劲使屋檐上的白雪簌簌而落。天地一片白茫,放眼望去,除了两道相斗的身影,便剩飞花入户,寒风迎面。不少听到动静的婆子丫鬟闻声而来,却见披着厚重大氅的燕云歌轻挥衣襟,将沾到身上的雪花拂去,负手立在檐下淡然一笑。“魏大人果然好身手。”魏尧脸色万分难看。很快,是她噗地一口鲜血,全数落在了皑皑雪地上,如玉树琼花,绚丽夺目。那道玉身长立的身影已经颓然倒下。“都回去。”魏尧沉着脸抱起人,头也不回地吩咐。“是。”众人退去,管事遣一个丫头过来将两人打落的灯笼一一挂回。当丫鬟拾起灯笼的瞬间,就见头顶上的屋檐发出吱呀的声音,若非身旁有人眼明手快,丫鬟非被瞬间坠落的木梁压伤不可。小丫鬟惊魂未定,扭头去看突然出手的救命恩人,“萧先生——”“对人对己都够狠。”萧和皱眉低喃,离开前,在迈步过门槛时回头交代,“等会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咱们这位新夫人——”他看了眼安静地房门,略带嘲讽的说,“脾气可大着。”“是。”房里。无声的四目相对,片刻后,是燕云歌冰冷无情的声音。“你既已知道我的决心,何苦还要强求。”魏尧正在加碳,闻言也只掠看了她一眼,不给予任何回应。燕云歌不耐地皱眉,魏尧的性子死板拘泥,原先她不觉得讨厌,反觉得这样的人听话不多事,差遣起来最是好使,如今三番两次得不到回应,当真后悔招惹。可笑她的前程生死如今都捏在这个男人手上,想到刚才的孤注一掷,她不甘心地扶伤下床。她走得极慢,一来未想好说辞,二来确实伤得颇重。魏尧见她要取酒,勃然大怒地拦下,“句句诛心还不够,你何必非要与自己身子过不去。”“我身负皇命,无法交差,便是有朝一日能从你这逃离,回去朝堂亦无我的位置,早晚是死,还不如死在你的手里,让你后悔终生!”她愤怒地想将酒夺回,魏尧却紧握着酒壶不放。连借酒浇愁都不能,燕云歌怒而拍桌,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魏尧,我纵有什么对不起你,拿命赔你也该足够,你还想我如何!”“想我做你永远见不得光的魏夫人,为你打理宅院?还是等你心情好了带我去各府上游走,与那些闲着无事的诰命夫人周旋,为你费尽心思,帮你打点铺路?你当我是什么人,豢养的鸟儿不成!”她说得平静又讽刺,魏尧将心一沉,他从未如此想过,可她说的的确是最有可能的一个局面。见他不回应,燕云歌便知自己说对了,她不断冷笑,想拍案却颓然无力,一屁股坐了下来。直到这刻,她才觉得纵然隔着两个世界,很多事情依旧没有改变。前世她与母亲争,与风琰争,与白墨争,与百官争,笑他们狭隘,非要争出个结果,可到这刻,她必须要承认,她羡慕男子,羡慕他们可以做任何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像她,苦心经营到这步,却必须要费尽心思在他手里讨一个委曲成全。燕云歌双手握拳,愤恨地砸着桌面。她有太多不甘心,她的才能不该因女子的身份而受到桎梏,纵有太多无能为力,她不信自己走不出来,双眼里的光华在这个满心看不上眼的庶子面前,瞬时颓败,又猛然烧起。“你我境遇相同,我以为你最该懂我,”她咬牙切齿,“如果连你都只当我是附属品,我做再多,又有谁能看见!魏尧,你不该如此想我!”魏尧眯眼看她,烛火下,她的侧面看上去十分柔弱,可双眼里的坚定又让她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小姐。”他无息地叹气,低声轻唤,“是你不该如此想我。”燕云歌闻声抬头,却见他缓缓地摇头失笑,她不禁恼道:“你笑什么!”魏尧的唇角轻轻勾着,“我笑小姐也会有迷茫的时候。”“你!”“先前小姐问我,为何频频走神,现在我告诉小姐,因为我不知放小姐离去会不会后悔。”“你当真要放我走?”燕云歌倏地站起来。“原是不肯的。”燕云歌的脸色马上冷下来。魏尧一叹,这个女子啊,当真翻脸比翻书都快。他将人揽入怀里,感受到她躯体的僵硬,却仍贪恋此刻的美好。“我曾说过,今生所图唯小姐一人,只要小姐不负我,想做什么便去做罢。”燕云歌一时没有理解,待想通后,从他怀里出来,表情显得那样难以置信,“你真的答应?”魏尧轻点了一下她的唇瓣,“只一点不变,小姐永远是我的娘子,只我一人的娘子。”这次换燕云歌沉默,她与太多男人纠缠不清,亦给过许多人承诺,谎话更是张口就来,承诺、誓言在她眼里无非是拖延的一种手段。可面对魏尧如此真挚的感情,她第一次感到难以开口。魏尧看出她的迟疑,却仍因她最后的点头,双眼明亮。燕云歌问:“你为何改变主意?““因为我母亲。”“你……母亲怎么了?”虽是中途改口,可能亲耳听到她这声母亲,魏尧已是无憾。他与她说儿时的事,说那个男人的事,说军营里的事,他的叙述平调简单,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动人的词汇,只在提到母亲死时泄露了愤怒的情绪。燕云歌无法感同身受,便选择安静地聆听。她曾经是燕相府里尊贵的嫡子,今生再有不堪,亦还是嫡女的身份,庶子难为,难在一生捏在主母手里,想起前世母亲的霹雳手段,想起父亲的逆来顺受,他为数不多的几个姨娘通房,一生都在服药,以至于除她之外,府里没有其他孩子。母亲要保障她的地位和权利,更是耳提面命庶子庶女的存在,对她们母女来说是何种危险和不堪,因此她虽然同情后院女人的遭遇,却从未忤逆过母亲的决定。燕云歌缓缓一叹,不自觉将头靠着魏尧胸膛,心头越发沉重。她从不否认自己看不上魏尧庶子的身份,只因她活在嫡子的阶级,享受过嫡子身份带来的好处,如今设身处地一想,她与那些愚昧世人又有何不同。想到自己刚才还义正言辞骂魏尧教而不化,顿觉没脸。“我知道小姐看不上我。”魏尧突如其来的话,令燕云歌变了脸色,她想要解释,魏尧阻止,示意先听他说完。“不说学识、能力,仅是身份上,我与小姐都相差甚远,如今这番际遇,还是托萧先生鼎力相助的缘故。”他明白,若非萧和的出现,他今生能达到最高的高度,也无非是骁骑营里的一个小副领,如今能正儿八经做到四品的官职,已教所有魏国公府的人大吃一惊。可即便是如此,他的婚姻大事还是被主母拿在手里,最好的人选也不过是从七品以下官员家的庶女,因为没有人会把嫡女嫁给一个庶子,而他的主母也不会让他得到什么好的助力。若非遇到她,他悲凉的一生早就注定了结局。萧和问他为何喜爱她,除却她不得不让人喜爱的地方,也因他曾一个人走过地府昏暗漫长的甬道,耳边尽是恶鬼凄厉的惨叫,突然有一双手将他拉出黑暗,对他说,傻阿尧,还不快上来,那种死而复生,仿佛曾经的苦难都是虚惊一场,感激之余,他如何不能将这个女人放在心里一生珍藏。“不瞒小姐,”魏尧突然一笑,“便是没有小姐今日的发作,我过几日也会让萧先生找小姐。”“让他找我做什么?”“我让萧先生假意帮助小姐逃走,他会给小姐一包药粉,让小姐下在我的酒中,或者下在府里吃水的井里。”燕云歌震惊地已说不出话。“我即想放小姐走,又想试探小姐对我是否还有情,如果小姐是心狠手辣之人,我会对小姐死心,用半条命断了对小姐余生的念想。”魏尧平静地不可思议,不觉自己在说什么骇人之事,反是燕云歌高看了他一眼,曾经以为良善到不堪一击的那个魏尧竟然也有了如此深的城府。可他到底没有这么做,想到这点,她突然笑了。“你可知我会如何做?”魏尧也笑了笑,“小姐会和盘托出,然后骂得我抬不起头来。”燕云歌惊讶,她的确是如此想,没想到他居然能猜中。魏尧亲吻着她的额头,声音的柔情能再铁石心肠的女人都有片刻动容。“小姐很善良,我不后悔爱上小姐。”“傻阿尧……”她想摸他的脸。他拉下她的手,目光如炬,坚定的道:“我曾说过,不论小姐所图什么,我都支持小姐。同样,我对小姐,便是死也不会放手如今承诺还在,魏尧不贪心,只要小姐心底,腾出个位置留给我,便已足矣。”燕云歌愣了愣,待她回过神时,他俯下身,吻已经落下来,带着从未有过的强势,不容她拒绝。这晚夜里,燕云歌在魏尧身下几番沉沦欲海时,做了个梦。梦里有风琰,有白墨,有无尘,有莫兰,还有魏尧。前世今生,兜兜转转,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认同的声音也越来越多,她想明白很多事,如果要走的路注定无法有人陪同,那她努力先他们走到终点,再等他们追上便好。上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除了未完成的志向,感情上何尝不是想她能走出来。给出的感情能有回应,如同一份微小的善意,若有一日她失足落水,或许会因这份善意有意想不到的人伸出手,拉起不谙泅泳的她。至少在这个晚上,魏尧拉了她一把。几日后。“雪停了……难得出个晴日,大人要不要出去走走?”萧和收了扇子,回头望着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的男人,漫不经心地道:“大人既然不舍得,何不趁还没走远将人追回来?”没有回答,那身影已重新埋首案牍,萧和见状,心里啧笑了一声。这会嘴硬,以后有得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