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芹萝番外(完)
梁灏甩袖离去,四周忽然静了下来。 自陛下驾崩后情绪一直很稳定的鱼芹萝忽然生了点寂寥的心思,幽幽地吐出一口浊气:“谢谢湛儿。”她拢紧披风,“你在边关待得怎么样?” 梁澈看出是她想转移话题,便也顺势道:“和祁老将军学到了很多东西。京城传来噩耗,父皇驾崩,我这才连夜启程赶回京城,饶是日夜兼程,也花费了半月的时光。” 鱼芹萝望向他的目光带着心疼:“瘦了。” 梁澈道:“很快便能养回来了,娘亲不必忧心。” “这次回来……”鱼芹萝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才接着道,“还回去吗?” 是戍守边疆远离高堂,还是踏足朝堂搅弄风云? 梁澈听出来了她的意思,极淡地笑了一下:“我说过的,娘亲想要的,自会有做儿子的去争取。更何况你我所谋求的,不过是同一样东西罢了。” 他道:“近日京城多有惊变,母后照看好梁闲和梁柔,无事不要出宫。” 鱼芹萝点点头。 梁澈又安抚似的道:“很快便能尘埃落定。娘亲,我会来接你们的。” 鱼芹萝轻轻笑了一下:“我相信湛儿的。要去看看你父皇吗?” “好。” 到了停放灵柩的宫殿,灵幡白布,庄严肃穆。 鱼芹萝太常来了,宫殿门口守着的小太监自觉将她放了进去,梁澈跟在她的身后,抬脚踏进了冷清的宫殿。 鱼芹萝问道:“春儿呢?” 梁澈道:“我去找母后前便差人去寻了,她被关在了你们居住的宫殿内。” 鱼芹萝道了句无事便好,去灵堂的桌下摸了提前藏好的针线和晒干的花瓣出来,盘腿坐在了圆垫上,将手中新摘的花苞又一一拆开摆好。 梁澈安静地看了会儿鱼芹萝缝制香囊,忽然出声问道:“母后这半月一直如此吗?” “对呀,没什么事可做嘛。”鱼芹萝绣着朵月季的式样,“我当年送给陛下的第一样东西是真心,第二样东西便是香囊。” 梁澈静静地站着。 鱼芹萝忽然笑了笑:“结果香囊味道还未散尽,我倒进了冷宫了,差点没病死呢。” “湛儿,”鱼芹萝眉眼含笑地看向梁澈,“以后遇到心仪姑娘了,可千万不能教人家吃苦,就算吵架生气流放冷宫了也别任她自生自灭,好得拨几个下人照看,指不定她受伤生病了你怎么心疼呢。” 梁澈垂了垂眼睛:“乾坤未定,我不急于儿女情长的。” “提前想想嘛。”鱼芹萝的目光又放回了手中的香囊。 梁澈心念一动,坐在了鱼芹萝的身旁:“母后这些年和父皇过得很快乐。” 鱼芹萝疑惑的目光看向了他,示意他接着说。 “父皇是天子,却独宠母后二十余载,朝堂大臣上奏一律被驳回,会不会太不顾及臣子情面、威胁朝堂稳定了?这不符合父皇处理政务的性子。” 鱼芹萝眯起眼睛仔细想了想:“可能陛下太爱我了,觉得打破一些原则性的习惯也没什么。” 梁澈问:“儿女情长真的会改变一个人这么多吗?” “对我们来说是这样的,”鱼芹萝笑着看他一眼,“对湛儿来讲,我倒是不知道了。你不是和那常萍萍成亲快一年了,还没生出情愫来?” 梁澈摇头:“她家道中落,我虽根基尚浅,但好得有个皇子身份,她嫁给我不过是为了家族利益,刚好我缺一任妻子,我们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鱼芹萝老神在在:“不急,不急,感情这事急不来的。陛下四十六岁才和我初遇,说不准你不用等到四十六岁,取个零头,再等个六年便能遇到一个呢。” 闲聊的时光过得很快,鱼芹萝本想留他吃顿饭,可梁澈接到安插在她身边贴身保护的人的消息赶进宫都是挤出来的时间,实在没空。 鱼芹萝也不强留,和梁酌梁楚一起吃了饭。 梁寂登基五个月时,梁澈反了。 梁澈的谋反像是一个信号,一时间,三王爷、七王爷、和五王爷通通站了出来。 他们本想先联手对付了梁澈一人,但梁澈哪儿会让他们如意,设计离间了几人本就不紧密的合作,将这场夺位之争扩大到了整个京城。 京中人人自危,街道上没了摊贩的叫卖和吆喝,门可罗雀,整座城都像被清了干净。 站队五王爷梁灏的九王爷被拉下了马,成了梁澈祭刀的第一人。 梁澈毕竟在边关历练过,手下的兵训练有素,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他又师从祁一蕤统帅,真正的名将,谋略和风姿远非常人能及,比起常年在京城中结党营私招募私兵的皇子强出不止一星半点,即使有人也联系上了边关,手头握了兵权,也不及梁澈手段的万分之一。 他手腕狠辣,毫不在意杀掉的是不是手足兄弟,短短一个月,前后数千口人被投入了大牢,二十几位皇子死的就剩了四个。 初夏时节,多雷雨。 夜晚刮起了大风,不多时,夜雨骤急,伴随着偶尔震耳欲聋的雷鸣声,梁澈面色淡漠地步入帝王常待的兴德殿,屏退了身旁的人,对梁寂道:“写退位诏书。” 梁寂神色癫狂:“哈哈哈哈鱼芹萝!鱼芹萝——!你们可真是好样的……你们母子二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追名逐利,一丘之貉!” 梁澈:“说完了么?写诏书。” 梁寂凄惨一笑:“我写不写还有何不同?你难道不是已经胜出了?” “为了个好听的名头。”梁澈慢条斯理地道,“我耐心有限。从现在起,半个时辰之内没写出来,每隔一刻钟,我便会着人送来你后宫中的一条性命。”他勾勾唇角,“你写出来后我会再来。” 杀到第八个人时,梁寂终于崩溃了,哭着求梁澈放过自己的儿女,自己马上就写。 梁澈稳坐在一旁的座椅上,目光无聊地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只过了一个时辰而已,我还以为你会多坚持一会儿。” 提笔的梁寂浑身抖了抖。 得了退位诏书,梁澈懒得多说废话,命人看好他,自己转身离开了。 梁寂曾和冷岫私通的事被捅了出来,天下哗然。 梁澈以“帝王失德”为由,拿出了他的那份退位诏书,在自己党派的拥护下加冕太子,随后登基,成为了大平朝的第四位皇帝,全程不过半个月。 紧接着,梁澈到了二十岁的弱冠之年,又因初次登基,改元换号,大赦天下,减免赋税三年,用以休养生息,充盈仓廪。 登基那日,梁澈命人将梁寂带到上朝的大殿外,让他观摩了礼数的全过程,便赐了他杯毒酒。 梁寂死后第三天,后宫的妃子被清理了干净,有孩子的没孩子的全被送去了皇陵守陵,此生不得离开半步。 当年二十二位皇子,除了梁酌,只剩下了五皇子梁灏一个。 鱼芹萝跟在梁澈身后去了天牢,鼻尖都充斥着腥臭的血腥味。 “到了。”梁澈在被吊起的梁灏身前站定。 鱼芹萝仔细打量半晌,面前的人毫无数月前调戏自己时的气定神闲,满身脏污,手脚残废,如丧家之犬。 良久,鱼芹萝才收回了目光:“什么时候问斩?” 梁澈:“母后来定。” “他手里不是有兵权?那便尽快吧,”鱼芹萝道,“以免夜长梦多。” 临走前,鱼芹萝的步子停了片刻:“对了。” 梁澈和低垂着头的梁灏都看向了她。 “王爷,你连哀家的儿子都争不过,拿什么去兑换承诺哀家的诺言?后位?阴曹地府的吗?” 鱼芹萝嘲讽地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哀家这辈子都要依附于梁家的男人存活……但即便如此,哀家也能活得不错。不像王爷——” 鱼芹萝的目光犹如实质,上下扫视的时候仿佛要将梁灏刮掉层皮。 她忽然明媚地笑了起来,晃了梁灏的心神。 却听她接着道:“——不日便要掉了脑袋。” 梁澈二十一岁,局势稳定,社会运行也回到了正轨。 同年,祁一蕤战死沙场,他年仅十四岁的儿子祁映己奉圣命接掌兵权,担任统帅一职。 四年的时间,祁映己生生扩大了平朝版图,乌牙族战败,甘愿割让城池,俯首称臣,奉上族中最珍贵的小王子桑月珠作为求和信号。 祁映己战功赫赫,功勋累累,奉旨进京述职。 鱼芹萝七十九岁那年,太后薨,陪伴她身边多年的春姑姑悲怮过度,也一同随着去了。 梁澈命人cao办鱼芹萝的后事,入葬规格等同帝王。 停灵数月,下葬之日,梁澈遵循了鱼芹萝生前的意思,开了梁鄞的棺椁,将先帝的尸身重新整理后裹上新的陪葬衣物和饰品,和鱼芹萝放在了同一棺椁里,钉棺下葬。 满是金石玉器价值连城的随葬品里,鱼芹萝的手中却独独紧握着一个并不值钱的香囊。 香囊的外表上绣了月季的式样,里面还放了新调制的香辛粉,花香阵阵。 恍惚间,鱼芹萝又成了当年那副豆蔻少女的娇俏模样。 她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不懂事,过年随着爹爹参加宫宴,只觉得宫宴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 吃饱饭,看了会儿宫中伶人的倾世舞姿,鱼芹萝吃得太撑,坐不住了,便起了身,想出去透透气儿。 外面落了大雪,鱼芹萝裹好厚实的狐裘,毛茸茸的衣领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宛若谪仙一般,下半张脸全埋进了暖和的围脖里。 不知不觉中溜达去了御花园中,鱼芹萝的兜帽上全是大片的雪花,她抖抖狐裘,抬眼望向了面前在大雪中朵朵绽放的红梅。 鱼芹萝被这雪中梅花晃了心声,情不自禁道:“好美……” “确实很美。” 鱼芹萝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只露出了双含了秋水的大眼睛,疑惑地看向声音来源。 梁鄞穿了红黑相间的衣裳,系着厚实的玄色披风,负手信步走来,身量挺拔高大,容貌是沉淀后不同于京城公子哥儿的俊美,神态淡然懒散,目光也多了些往日里没有的轻松惬意。 “往日里开花要更晚些的。”梁鄞的手指轻抚过枝头。 鱼芹萝的目光放在了他的手掌上。 宽大、温热、骨节分明,手指也修长。她知道梁鄞曾是边关将领,那瞬间,满脑子想得都是这双手握起刀剑来一定很好看。 许是景色和氛围太好了,鱼芹萝活了这么久,生平第一次没端着说些什么场面话,连尊称都没用,只是轻轻笑了笑,玩笑道:“说不准是梅花见了美人才争相开放的呢?” 梁鄞低低地笑了一声:“那是见了我这位美人——”他的目光放在了鱼芹萝的身上,挑眉笑道,“还是你这位美人?” 鱼芹萝认真回道:“当然是你啦!如此绰约的风姿,刚那一刹我还以为看到玉人成活、仙人下凡了!” “伶牙俐齿的。”梁鄞嘴角噙笑,“如何不在殿内了,太闷了?” 鱼芹萝眨巴眨巴眼睛:“晚宴太好吃,我吃撑了,出来消消食。你呢?” 梁鄞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啊。我是喝醉了,有些昏沉,想透透气。” 鱼芹萝:“我见你目光清明,看不出来醉意呢。” 梁鄞扫她一眼,笑了一下:“没准是被这画中景唤醒了呢。” 鱼芹萝脸皮红了起来,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赏了会儿红艳艳的梅花。 梁鄞离开前,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衣袖里摸出来了个利是封,递给了鱼芹萝,唇角带着笑:“见你年纪不大,给你个压祟钱,拿好了,这本来是打算给小二十的,来年多长些个子。” 鱼芹萝一脸开心地接过红包,嘴上却故作不开心地道:“我明年便要及笄了,不小了。” “好好,不小。”梁鄞顺着她的话哄了一句,“快些回去吧,雪落厚了。” 鱼芹萝走了段距离,心底一道呼声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她淹没,她猛然站定在原地,转身看向那道快要看不见的玄色身影,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要进宫。” 不管用什么法子,勾引还是耍心机,我都要进宫。 鹅毛般的大雪恍若夏日柳絮,扑簌簌的没有停歇。梅花树枝头红艳艳的星星点点宛如烧起的火焰,在漆黑的夜幕下、雪白的大雪中,一眼望去,便抓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可在鱼芹萝眼里,却有人远比诗意美景更要惹眼。 惹眼到不过是短短一次照面,却让她深深刻进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