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
两地书
谭碧读完最后一个字,唇舌反复咀嚼着“相见”二字,折起信,塞进抽屉。 新租的公寓比原先的小一半,火盆毕剥烧着,屋内闷得厉害。她开窗,望向苏州河对岸,漆黑一片。陆军撤退,那烟花般的炮火声也随之销声匿迹,而曾经在废墟上抛洒一地的鲜血,也不过是春节喧闹过后,满地的碎纸屑。 常说商女不知亡国恨,的确,谭碧不觉得沦陷是多大的事,当兵的走了就走了,他们不是第一次来,第一次走,仗打完了,人还要继续生活。可每逢夜深人静,她望一望苏州河,想到上海此后便是日本人的地界,而她可能要改名字、说日文、穿和服……心口总会微微发疼,说不出缘由,大抵是因为她才学会写汉字。 正在小窗边久久徘徊,玄关突然响起一阵揿铃声。 谭碧回神,去开门。她见门缝里男人严肃的脸,吓一跳,险些将门顶回去。而门外的男人及时地扶住了房门,平淡地开口:“谭小姐。” “呦,徐老板,稀客稀客。”谭碧眼皮一低,唇畔扬起笑,松了手,妖妖娆娆地请徐志怀进屋。边走,朱红色的指甲边将墙壁上的电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灯挨个拨下,啪嗒啪嗒,开关与脚上的绣花拖鞋一齐响。 徐志怀跟着她进屋,离了一段距离,脚尖连女人被灯光拉得修长的影子都没沾到。 两人走到一对小矮凳边。 谭碧指指其中一个,笑道:“您老大晚上跑来,为的什么事?有话直说。” 徐志怀瞥一眼,并不坐,淡淡地说:“我朋友有一张机票,飞美国的。我可以买下来送给你,作为交换,希望你能联系青帮的人,送我离开上海。” “宋子文不是开出一张名单,计划将你们这群达官显贵运去后方?”谭碧挑眉,环臂立在他跟前,细眉微挑。“怎么?大名鼎鼎的徐老板该不会没上榜吧。” “我要回一趟宁波老家。”徐志怀道。“再者,日本人不会轻易放过我,跟他们一起走太危险,我并不信任宋家人的办事能力。”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蹙着眉头继续说:“只要谭小姐同意帮忙,我立刻将机票双手奉上,另加五十根金条,作为你去纽约的费用。” “好笑,我连国文都认不全,还去美国,徐老板别太幽默。”谭碧朝后退几步,靠在墙壁,朱红的指尖搔着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肌肤。 “你可以送人,或者卖了换成金条。”徐志怀说。“现在这时候,一张机票值万金。” “万金又怎样?现在这世道,指不定哪天我就被日本人抓去慰安所了。” 徐志怀不应,沉默半晌后,又开口:“既然谭小姐不愿,我也就——” “记得吗?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第一次打进上海。”突得,谭碧打断他。“那时我去找瑶瑶,确实是走投无路。” 她侧身,肩头倚着墙壁发笑,只是这笑太酸楚,令眼里闪着水光。“我难道那般没眼力见,看不出你有多厌恶我?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大大的正人君子,十二万分清白。可瑶瑶不同,她不厌恶我,不畏惧我,也不同情我。她理解我。所以我抱着一线希望去了……现在想想,要是没有她,我早不知死在哪条街上……所以只要她肯开口,我都会倾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 “徐老板,我不用你的机票、金条,或是其它什么,我不跟你做交易,你不配与我做交易。我谭碧是个臭婊子不假,但赵盼儿也会为宋引章两肋插刀!”说着,嗓子突然干得很,谭碧使劲咽了一咽,转回头,紧盯着徐志怀说。“现在这就是她的愿望——她希望你能平安。” 谭碧这一番话说的叫徐志怀没了话。 他垂眸,目光落在客厅的地板砖,看见一块又一块黯淡的方砖上,依次盛放着小小的这红色花朵,相当精巧。巨籁达路上,那栋豪华别墅的卧房浴室,铺的也是这样带有图案的瓷砖,杭州那栋早已变卖的洋房也有,不过是铺在去小花园走廊。这些自然是苏青瑶的手笔,徐志怀记忆里的她异常爱美,衣橱里塞满旗袍,别在腋下的手帕要用丝线绣上短短的名字。餐碟要成套,冬夏各不同,有的窗户挂窗帘,有的要钉竹帘,竹帘还要分翠色的、鹅黄的与深绿的。 没有男人不爱美丽的妻子,他也乐于在这方面出钱。 可她做出那种事后,徐志怀的心态陡然变了。他偶尔会对自己说,苏青瑶就是一个浅薄、肤浅与轻佻的女人,被于锦铭那种花架子勾走,一点不奇怪,是他看走了眼,白白浪费了感情。但在此时此刻,不知怎的,他再度回想起在南京见苏青瑶的那一面,她套着宽大的棉纱袍子,住在狭窄的房间,从墙壁到地面,干干净净,一点花样都没……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不断地扑闪,疑心是不慎吞下一只蝴蝶,叫它在胃里挣扎。 神思如蛛丝,挂在破败的窗沿轻飘飘地荡,连带着他的睫毛,也轻微地颤动。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冷不然说,全然无关的一句话。 谭碧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扯起嘴角笑着说:“黄浦江上还有几艘英国轮船,那儿的货仓还塞得下一个貌美却无用的女人。” “那谭小姐多保重,”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多谢。” 谭碧见状,顿时呆在原地。 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情。 上海沦陷了,日军沿着京沪铁路线一路杀过去,很快就要到南京。连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妓女都明白的事,他徐志怀难道会不清楚?还是对他来说,苏青瑶不过是个通jian的前妻,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徐志怀,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京……”一团怒火灼烧着嗓子眼,谭碧咬着牙,几步追上。 徐志怀停在门口。 他伸手,要握住门把手,头也不回地出去,却又似怕它灼伤了自己的手心,悬停在半空。 这般在门前迟疑良久,他放下,背对着谭碧问:“所以?” “什么所以?你不知道吗,瑶瑶现在人就在南京,她在南京啊!你当年那样对她,将她赶出去。她现在还是写信来,恳求我去救你,你呢,你难道就不会担心,不会难过吗!” “那谭小姐想叫我怎么做?”昏黄的电灯下,男人侧过脸,面孔冷淡、英俊、眉目分明。“单枪匹马冲去南京,把她救走?都这个时候了,还请您现实一点……” “徐志怀,你个没心肝的畜生!”谭碧气得浑身发抖,上齿砸着下齿,硬生生将骂声砸出来。“滚!给我滚出去!” 徐志怀不言。 他冷冷看着眼前妩媚异常的女人,见她扶着墙,急促地喘息。 “谭小姐,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教唆她,不是你蓄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那她现在应该跟我待在一起,非常安全。”徐志怀道。“有力气责问我,不如去找找你帮忙牵线的西门庆,他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救她。” 谭碧听了,一股发酸的热气猛然从胃里涌上,卡在喉咙,如何也呕不出。 她被戳中软肋,身子依旧不停地颤抖,只是这颤抖直发虚,令手脚都失去力气。她完全靠在墙壁,嫣红的嘴唇动了一动,张开几寸,热气丝丝缕缕地喘出来:“我没想到……你对她是认真的。” 在上海滩的客寓内偷情的男女,谭碧见过太多。丈夫偷完妻子偷,妻子偷完丈夫偷,爱欲混乱不堪。她曾以为他们也是那样,毕竟她见徐志怀的第一面,是他与其它商人一起到她的妓院里喝酒。 “谭小姐,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好事吗?没有。”徐志怀转回头,握住了把手,手心有一点虚汗。“事到如今,她已爱上别人,宁可坐牢也要与我离婚,我自然也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 “不、不,你不懂,她不是为爱……对她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谭碧叹息,靠着墙壁滑落。“算了,算了,你走吧,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等我电话……” “多谢。”说罢,徐志怀开门。 房门外是鸭肠般狭窄的楼道,石灰的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抬眼望去,如同泛着冷光的松烟墨。徐志怀合门,拿起一把剪刀般,裁断了背后的光线。他眼前霎时间一黑,只得摸着扶手下楼。 木扶手像是被虫蛀了,布满小洞。徐志怀挨个儿摸着孔洞,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越往下,那份难以形容的情感,便在心里挣扎的越厉害,海浪似的,将他从东岸拍到西岸,又从西岸卷回到东岸,翻来覆去,直到从他心底逼出一个可怖念头——假如她死。 突然,头顶一亮。 徐志怀抬头望去,只见青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滔滔如江水。啪嗒啪嗒,谭碧踏着绣花拖鞋,从中走出,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的。徐志怀抬头,迎着光,眯起眼去看,瞧见她两条胳膊环在胸前,兜着许多信纸。 白花花的信,随着她一扬手,他的头顶飞起漫天的大雪。 “徐老板,你真是不懂女人心。”谭碧轻声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关门,玄关的灯泡嘶嘶作响。徐志怀借着光,弯腰捡起一封信,边缘有半截戳印,显示是从南京发来的。他打开,看到“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手一抖,不敢再看。他将信塞到大衣的内兜,又半蹲在地上,去捡起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太多了,内兜塞不下,其余的只好拿在手里。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公寓楼,只觉脑海不断闪烁着死字。司机等在铁门外,见徐志怀,不由讶异地叹了声,“哪来这么多信”。徐志怀不答,坐上别克轿车。无数霓虹灯牌在车窗外盛开又凋谢,终于,他回到家。 徐志怀拿着信,进到书房,屋内正播放着交响曲,原是他怕错过重要通知,一直开着收音机。他走到书桌前,将信摊在桌面,不知要不要看。 就在这时,他听到收音机内传来南京开战的消息。 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12月1日,日军兵分三路,朝芜湖、南京、镇江发起进攻。 南京保卫战打响。 从军事上看,这是一场注定失败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