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蒂克消亡史(下)
镜花水月
她双手压着宝蓝色的绸袍,立起来,如同拔地而起的塑像,洁白的面庞在灯影下,蒙上一层堪称肃穆的阴影。 “你们抽了人生中无关紧要的一年,来这个堆满了红粉骷髅的上海滩玩感情游戏,玩完了,就拍拍屁股走人,可我们呢?四少是痴心一年,还是痴心一辈子,全由他说了算。实在不行,还有他爹兜底。玩几个女人嘛,哪怕玩死了,也不过是老爷们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谭碧抬起眉毛,继续说。“我有时真羡慕男人,不嫖是君子,嫖了是浪子,左右有个好名声。” 贺常君听闻,默默摘下眼镜。 谭碧瞥他一眼。大抵怕自己语气太重,吓坏了对方,她腿一抬,轻盈地绕过茶几,紧贴着贺常君坐下。一只素白的手自然地搭在男人的大腿,面上却是一派无知无觉的天真。 “话说,你今夜来我这里,就只是为了替于少问阿瑶回没回来?” 贺常君僵了一下,方才侧过头,望向谭碧。 失去了镜片的遮挡,谭碧忽得发现,面前这人的眼珠黑得出奇,叫她想起冬夜的湖泊,人一头栽进去,便会无声无息地沉底。 “我的书快写完了,还剩最后几页。”男人抿唇笑笑,说。“想来问你,愿不愿意替我作序。” “胡来,我不识字。”谭碧轻轻打在他的腿上。 “你说我写,不就行了?”贺常君道。 似被指甲轻轻剐了下心头rou,她急忙背过脸去。“少在我跟前发癫,这种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是吗,好可惜。”贺常君嗓音轻柔。 谭碧腰有些软,连忙挪了挪身子。“书写完,是要交给书局?” “嗯,就是常叫给你帮我带书的那家书店,他们会印一些在店里售卖。”贺常君说。“我预备把书交出去后,就离开上海。” “打算去哪里散心?” “往西走。”贺常君低语。“以后可能不回来了。” 谭碧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险些挂不住笑。她清楚他们之间干干净净,他是来是去,全由他自己,她不该多嘴。可那一瞬,她心里平白生出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什么时候?” 贺常君垂下头,沉思片刻,又抬眸望着她说:“最多半月。” “你的诊所呢?诊所不要了?还有你那么多病患?你可是社会局局长的私人医生,说不干就不干了?”谭碧站起来。 贺常君目光沉沉。“谭小姐,我本就不属于这里。” 谭碧右手撑在茶几,木纹像一圈圈月光在掌心扩散,沁得手心阵阵发冷。屋里闷得很,她忍不住去开窗,风吹入,紫到发黑的帘子扑到她身上,天上没有月亮。谭碧拨开窗帘,又折回来,随手拾起桌上的一条发带,往他身上扔:“那你走吧。” 发带轻飘飘落在他肩膀,贺常君拾起,缠在手腕,微微笑着说:“谭小姐,其实我是个特别坏的男人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 “看出来了。”谭碧睨了他一眼。“先前都是在跟我装样儿呢。” “那倒没有,”贺常君也起身,从随身皮包内抽出一叠稿纸,递给她。“这是书籍的备份稿,想拜托你替我保管,以防书局那边出现问题。” “你就不怕我换名出版,霸占你的成果?”谭碧接过,随意翻了翻,上头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文字和手绘插图。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求它为我谋取名利。”贺常君重新戴上圆框眼镜,“只要有一个人买了,看了,知道现如今上海娼妓泛滥的现状,愿意洁身自好,为公共卫生事业做出一份贡献……我所做的一切也算值得。” “你们男人就爱说大话,动不动以天下为己任。” “是大话,却不是假话。” 谭碧唇角微微一紧,嘴里含着水似的同他说:“是要走了吗?” “嗯。” 谭碧点头,送他到门关。 过道的天花板中央,悬着一个电灯泡,亮着,黄橙橙的,仿佛一只暧昧的眼睛。 “对了,认识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的字。”贺常君迈过门槛,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谭碧说。“我叫子佩。” “贺子佩?”谭碧咯咯笑。“天啊,难听死了。” “钱,”他温柔地纠正,“钱是我母亲的姓氏。” “行行行。”谭碧扶着门框。“没别的事了?” 贺常君低头一笑,道:“还有。” “嗯?” “阿碧,能认识你,子佩三生有幸。”话音未散,他上前半步。 男人长衫的领子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草药、墨汁和酒精混合的气息,轻轻拍在面颊。接着,他的右臂绕到身后,没有搂腰,只虚虚地环住了她。 是时,楼梯口隐约传来一对男女的嬉闹声。男的喝醉了,正要亲美人儿的嘴,美人自然是肯的,她干得这一行。可不能太急,显得自己好拿捏,便装模作样地推脱。可没过一会儿,嘴也亲了,衣裳也脱了,暧昧的喘息潮水般漫上来,冲洗着谭碧的脚踝,触感温凉。 她屏息,觉得自己的心在发霉,毛茸茸的菌丝正在蚕食脏器,浑身轻飘飘的,很痒。 他如果……她是会,是会…… 贺常君望着她的眼眸,缓缓俯身,面庞贴在她的脖颈。 比热吻更疏远,比拥抱更靠近。 一个不可琢磨的磨蹭落在粉腮。 “晚安。” 他说完,转身走下楼梯,一步步消融于黑暗之中。 留下谭碧独自在玄关,失神许久。 她不明白,男人夜里来找她,不就为那档子事吗?不然能为什么?还是说,他是看不起她?嫌她脏了?不、不会,贺常君不是那样的人。但—— 谭碧胡乱想着,摸不清他的意图,甚至快要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她究竟是想叫他留下来,在自己怀中春风一度,夺走那童子鸡的初夜,还是就这样什么也不发生,让他永远和无数枕过玉臂的男人区分开?谭碧糊涂了,或许她都想要,又都不想要。 屋内响起了电话铃声。 谭碧合门,匆匆去接,“喂?” “阿碧,是我。”对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