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念(九)
贪念 (九)
于锦铭逐句听完,沉默许久,微微偏了偏头,方玩笑般道:“常君,你理当弃医从文去。” 贺常君晓得自己适才那番话戳到他脊梁骨了,低头唏哩呼噜嗦了口面,应答道:“我还有更难听的话没讲。” “说呗,我又不生气。” “我是感觉,你成天想着带苏小姐走,纯粹是因为她身边有另一个男人。”贺常君道。“你一直过得很顺,人又聪明,想做的事都能做到。而徐先生是你最看不惯的那类人,偏生他又是苏小姐的丈夫,你兴许没多少喜欢她,只是得不到手,一时嫉妒迷了心窍,所以……” “不是的。”于锦铭打断他,睫毛低低地垂落,映着白皙的肌肤,宛如米黄色的蛾翅。 “常君,我或许想得不够周全,但我很清楚,我无法爱上别人了,我只爱她。哪怕嫉妒,也是因为爱她。可以说一万遍爱她,也不嫌腻的那种。” “我是搞不懂,你和她也没认识多久,怎就成了这模样。”贺常君无奈地笑了下。“你到底喜欢她哪点?” 于锦铭先是怔了一怔,继而两手搁在滑腻腻的木桌,慢慢紧握到一处,神态逐渐变得很柔软。 像有热气烘着脑袋,他在这短短的一瞬,想了许多跟苏青瑶有关的事。 第一次见面,月光铺得那样长,彼此并肩走着,不停地说无聊话。再一次见,在圣诞夜,他横抱起她,她湿漉漉的面颊靠过来,他跟被春雨淋了一场似的,看不清方向。还有在车里,暖到头晕,她的手指触到他的,只那一瞬,他感觉自己简直要融化了…… 于锦铭想着,不由抿唇,带着点羞赧的笑意,同对面人道:“她闻起来好香。” 这话把贺常君说愣了。 一个男人,居然用那种极为纯洁又迷恋的神态说,某位小姐闻起来很香……得亏他皮相好,但凡换个容貌不如意些,这话就多少沾点流氓。 “呸,不要脸。”贺常君晃晃脑袋,低头专心吃面。 于锦铭自嘲似的笑了下,勉强吃几口阳春面,又觉得没什么胃口,索性放下筷子,说要出去兜风。 他走了约莫两个钟头,尤嫌不过瘾,转而回公寓取车,打算四处转转。天光大亮,早晨七八点的光景,人潮拥挤起来,晨起上班的人全挤在一处等电车。 他打转方向盘,漫无目的地开车,等缓过神,竟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到了巨达赖路附近,透过车玻璃眺望,能瞧见草木掩映中的西式洋楼。 那是苏青瑶住的地方。 于锦铭停车,倚着皮座椅,目不转睛地顶着洋房二楼的窗户。 其后仿佛是有人影闪过,他不知是不是苏青瑶,却又愿意相信那虚影是她。 他歪着头,瞪着眼睛仔细去捕捉晃动的影子,可紧跟着,他又克制不住地想,她在家,她丈夫也在家,说不准昨夜他俩还是同床共枕……就这一下,心口又是气又是闷,涩涩的喘不过气。 于锦铭眼角下垂,转而去思索贺常君那些句句能扒皮抽骨的话,用心计划着他和她的未来。 摆在最前的,是得想法子让她信他,然后能跟那个男的离婚,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把人娶回家,他父亲才会看在儿媳的份上庇护她。 他在银行的存款,包括以后的薪资,全交给她管,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他花钱不多,有什么地方要用,就问她要。她要是喜欢,也可以找一份轻松的工作消磨时间,那份钱就算她自己的,随便她用来做什么。 还有,要存钱在国外提前买一幢别墅,她读的是法国修女办的教会学校,那就在法国买。他若大难不死,活着将中国的土地全打回来,就用作度假。反正仗已经打完了,他可以安心坐办公室。若是运气差了点,没能飞回来,就叫她带上抚恤金去那里住,从此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她可以交全新的朋友,过全新的日子,可以养一条小狗陪她去咖啡厅,再养一只小猫陪她睡觉。 但是不许有比喜欢他还喜欢的男人,只有一点点喜欢才可以。 于锦铭正想着,洋楼的大门开了,驶出一辆轿车。他猜,是徐志怀出门去工厂。果不其然,过不久,门口出现两位年轻的少女,尽管隔着一段路,但于锦铭还是凭身姿认出了右边那个是苏青瑶。 他下意识一缩肩,弯下腰 首 发 地 址 - - - m . e m o s h u w u 1 . c o m ,生怕被她发现自己在盯梢。 待到两人走远,于锦铭直起身,趴在方向盘上,真觉自己像是一条丧家之犬。为此,痴痴笑了好一阵。 他在爱一个不能爱的人,连带自己,也成了见不得光的存在。 这般自嘲着,于锦铭重新发车,离去了。 自那夜争吵后,徐志怀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眼不见心不烦,总之,搬去客房。 这样过了几个礼拜,直至五月初,中日双方签订淞沪停战协定,夫妻俩仍在分房睡,弄得苏青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生谁的气。反正两人拧着、熬着,面上不显,暗地里较劲似的憋着口气。 这天,苏青瑶读完法文刊物,转去书房还。 她进屋,见徐志怀不成体统地侧卧在沙发小憩。他穿纯黑短袜,香槟色英式直筒裤,藏青的尖领衬衫,成套的上装搭在扶手,平日梳得一丝不苟的短发揉乱了,有些遮眼睛。右臂曲起,垫着头,左臂越过腹部垂落,食指与中指间卡着一支未点燃的细烟。 苏青瑶本想退出去,又想,人睡着呢,怕什么?便安然走上前。 放好杂志,她眼神一转,落到徐志怀指间的细烟上。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偏偏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坏事才够刺激那般,苏青瑶蹑手蹑脚地过去,凑近看了眼熟睡的丈夫,继而蹲在他手边,一点一点将香烟从指缝抽出来。 她捉着那支烟,抿唇得意地笑了下,又跑去徐志怀的西服衣兜里摸打火机。 其实徐志怀从她推门进屋那刻,就醒了。 他顾忌前些日子的争吵,一时没敢表态,反倒错过了醒来的最佳时机,只得假寐,听她的脚步声渐近。接着,一股清甜的鼻息喷在他的面颊,仿佛小猫凑到了跟前。徐志怀屏息,仍装作睡熟,静静等她挪走脸。 幸而她很快放过了他。 苏青瑶不知徐志怀已经醒了。 她偷到打火机,转回跟前,再度确认他还睡着,然后背对着他,席地而坐,挑衅似的点燃一支烟,拿在手上。 徐志怀眼眸微睁,半点声音不出。 他见她背对着坐在眼前,沉默地吸着适才他指间的那支香烟,心里吃了一惊。可随即一想,也不意外,以她看电影的瘾,又喜欢阮玲玉,难免染上摩登女郎的习性。 只是看她熟练的架势,应当不是新学,不知为何,她竟从未告诉过自己。 苏青瑶吸了一小会儿,擎着香烟,将燃烧的蒂头送到嘴前吹了吹,看猩红的火星忽明忽暗。 这滋味像极了跟于锦铭偷情的感觉。 既想让徐志怀发现,冷笑着看他自以为掌控全局,实则一败涂地的模样;又不能真叫他突然发现,毁掉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 突然,一点心悸荡漾开,她连忙回头去看徐志怀。 徐志怀迅速闭眼,装睡。 男人的动作更快些,苏青瑶没能发现。 她熄掉烟,侧身望向徐志怀,目不转睛的盯了几秒。她抬手,五指大胆地没入男人睡得凌乱的短发,胡乱搓揉几回,抓得一团糟。 “也只有睡着了才算顺眼。”苏青瑶嘟囔。 说罢,她站起,带着残烟出去了。 徐志怀直至关门声传来,才敢睁眼。他失神片刻,大掌虚虚在半空一抓,握到鼻下轻嗅,似有若无的烟味里掺杂着茉莉水的香,逐渐淡去。 心中一团乱麻,说不出一二三。 到吃晚餐,夫妻聚到一桌。徐志怀有意叫人搬了张凳子,改坐在她右手边。递筷时,两人手碰到一处,苏青瑶抬眸瞥他一眼,没吭声。徐志怀觉得是个好征兆,至少表明她没真记恨自己。 “消气了?”他佯装不经意地问。 “从没对你生过气,何谈消气。”苏青瑶冷淡道。“只求你往后别翻我旧账,说我哪时哪刻做错了什么事。” “我什么时候翻过你的旧账。”徐志怀苦笑。“你是以己度人,硬给我扣帽子。” “是,你说的都对。”苏青瑶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带了点阴森森的死气。 徐志怀神色微变,略显无措地说:“我承认我那晚过火,也道过歉了……瑶,你想拿我怎样,真就一辈子分房睡?” “随你,反正我也没说过要分房,全是你自己拿的决定。”苏青瑶答完,不愿再同他多说。 徐志怀怔了怔,首次如此敏感地觉察出以往自己忽略的疏离,这疏离令他一时哑然。不过很快,他反应过来,又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不巧的是,恰在此刻,小阿七跑来说有电话找太太。 “我去接。”苏青瑶说着,擦擦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徐志怀心里不是滋味。 他递了个眼神给活蹦乱跳的小阿七,扣住她,等苏青瑶拐过弯,方问:“阿七,给太太打电话的,是男是女。” “女的呀,”小阿七答,“怎么了?先生有事。” “没。”徐志怀垂下眼帘。“别跟太太讲我问过这话,要被我捉到,你也走人。” 小阿七拖拉着声调,长长应他一声“哦”,甚是委屈。 那头,苏青瑶快步走去接电话,拿起来,只听对面传来一阵“啊呜啊呜”的乱叫,正疑心是哪家小孩的恶作剧,要挂断时,听筒传出一句女人的话音。 “瑶瑶,瑶瑶……瑶瑶,你过来救救我吧。” 苏青瑶握住耳机,急忙问:“谭碧?谭小姐,是你吗?” 话音未落,啪嗒,对方突然挂断。 苏青瑶觉得谭碧声气不对,放下听筒,人守在电话机旁,迟迟不敢离去。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电话铃再度响起。 苏青瑶拎起听筒,贴到耳边抢先问:“谭碧,是你吗?” “我没朋友了,瑶瑶、瑶瑶,只有你不恨我,我只有你一个故人。”她声音沙哑,话说得颠三倒四,像喝醉了酒。“快来陪陪我,好不好?我快死掉了。” 苏青瑶刚想仔细问问情况,谁知她又冷不丁挂断了,主动拨回去,无人接听。 徐志怀看她许久没回来,主动寻过来,问:“谁打的电话?” 苏青瑶不应,侧身掠过他,步履匆匆地去招呼小阿七备车。 擦肩而过那一瞬,徐志怀心一跳。紧跟着,他迅速按捺住胸口的浮躁,跟上去,脑海里想:哪怕是那个姓于的小子胆大包天,电话打到家里来引诱她,眼下也由她选择。 “瑶,我说过,回家了我什么都答应你。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送你。”徐志怀跟在苏青瑶身后,道。“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但你也清楚,我一贯信守承诺。” 苏青瑶本心如止水,可他话一出口,心扉宛若冰层裂出一道细痕。 她轻轻喘着气,道:“是谭小姐的电话……她出事了,我现在要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