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已逝
斯人已逝
燕西门轰然打开,漫天箭雨,马蹄阵阵。终于来人了,是敌是友难辨。 妙月无暇分辨,只是握着商艳云冰冷的手,商艳云右胸中箭,血流不止,又潮又黏的血液沾染了妙月满手,可是她还在微笑,那笑容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安慰她伤心至极的母亲流露出来的。母女倒置,妙月想不明白,自私自利的商艳云,原来是为了愿意戴柔女奋不顾身的吗? 她承了商艳云的情了,她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雨霖还算冷静,她快速地解释了一切:“师姐,从你策马离开我们几个后,云前辈就闹着要去找你。刚到达云露宫,鹤林宫主才和她单独说了几句话,她就念叨着要来找你,无论如何她都要追上你。一会没看牢,她就不见了。你知道的……云露宫不可以参与江湖纷争,尤其是宫主。其他前辈纵然武功再高,已经立誓归隐山林,就绝对不踏入江湖一步。大伙再心急,也不能违背云露宫的规定。” 妙月垂着头,这是自然。若是云露宫能够自由进出,云露宫又和别的门派有什么区别呢? 雨霖柔声道:“我和秋媛师姐商量后,因为我懂医,所以就由我来追云前辈,顺便找你。我找到她后,还是无计可施,她根本不听我的。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云前辈找得那么准,她真的找到你了。她说是因为母女心相连……” 母女心相连……妙月听了想笑,她仰头干笑,何止雨霖无计可施,她应妙月难道就有计可施吗?妙月从前从来没有在意过商艳云,很小的时候她有阿婆,会走路了就有师姐看顾,云露宫上上下下都爱她,她也爱所有人。现在,她凭空成了商艳云的母亲,商艳云成了她的恩人。过往的恩怨一笔勾销,只剩下应妙月满腹无处诉说的冤孽。 雨霖宽慰妙月:“没事的。我们是应莫辈里最小的两个人,而且我们是初犯,不会被赶出去的。大家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师姐不能来是因为她要以身作则。回去估计是要领罚的,不过没关系,我陪你嘛。” 妙月牢牢地抱住雨霖。 应妙月深吸一口气,她还得集中精神处理眼下的事:“雨霖,那套止血的针法你会吧?” 雨霖点头:“会的。” 应妙月探了探商艳云的脉搏,叹息道:“宫主还是舍不得。”商艳云的体内有血蛊,她主动割舍了两次的云露宫血脉,现在又救了她的命。鹤林宫主应该是准备了很久了,一粒血蛊,只等着她回来,就迫不及待让她吃下去。有血蛊在,就尚能救一救。 她往商艳云嘴里塞了一粒丹丸,商艳云很快就四肢僵直,动也不动。 妙月道:“我给她吃了毒老的逆风蟾,这是有毒的,可以使人的血流速度降到最低。当然……副作用也很大。还好她刚吃了血蛊,还有救。” 雨霖凝视妙月。师姐妹无言默契,雨霖轻轻拍拍妙月的手:“我竭尽全力。” 雨霖又问道:“师姐,那你呢?” 妙月抿了抿嘴唇,苦笑道:“我去看看兰提的尸首在哪里。也许,他还没死……我不能白来这一趟。”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若水阻拦道:“等这波箭矢过去,你们就走。这地方是个低洼,前面正好有一土丘可作为掩体。吉人天相,应姑娘,你和你的师妹还有母亲都会平安无事。至于兰提,我来替他收尸。另外,兰窈这么久不来,大概是出事了。局势很不妙。妙月姑娘,你尽力了,回去吧。” 妙月面如死灰:“我要留下来。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他,我不要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痛苦是今夜的底色,挣扎是燕西门的主调。村庄里的农户百姓奔走呼号,儿啼犬吠,火光冲天,人间炼狱。也许还有大批兵马在迫近,妙月简直要绝望了,可是她不能绝望。上辈子兰提安安静静地解决了一切,她苦心救他,孤诣涉险,居然换来了这样的结果,真是老天爷对她开玩笑。亲者痛,仇者快,妙月对天都剑峰恨之入骨。到底是谁,想出来了这么一条毒计? 来人近了。妙月一把摁下专心施针的雨霖。 蒹葭苍苍,芦苇萋萋。 几个人在着急地呼喊着:“少主!少主!” 响亮的呼喊得不到任何回音。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狠声道:“找啊,快找啊!” 若水立刻反应过来:“是星生。” 妙月也反应过来:“他们是从东边来的。兰提跌落燕西门东侧,他们没看到他。” 若水沉默,妙月也不肯说出下半句。兰提大概已经被焚成碎片了,所以他们找不到他。他带着殷疏寒同归于尽,火海就是他们的坟地。 星生自然不可能加害他们,若水站了起来:“星生!” 星生急匆匆策马前来,他从高头骏马之上翻身下来,脸都被熏黑了,一块块的,狼狈不堪。他眼眶里包着眼泪,直奔薛若水:“若水哥!我找不到少主了,我找不到他了……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的眼泪漱漱流下,本来脸上就有灰,一哭脸更花了。他说话的声音含着哭腔,妙月雨霖看着他,心情复杂,他只给她们留下了凶神恶煞的印象。 雨霖继续为商艳云施针,她根本不想看到越星生。她脸上的鞭伤都没好。 妙月却觉得他的脸很奇怪,终于想起来了。星生现在根本不是他自己的脸嘛,是兰启有的脸。兰启有哭得梨花带雨的,她当然看着觉得奇怪了。 妙月忍不住猜想,越星生那个心智未开的小畜生样,根本就是兰提和薛若水惯出来的。因为现在若水自己现在是个瞎子,还给越星生洗脸。临近池塘,他打湿了手帕,递给星生,声音很无奈:“现在知道叫哥了?” 星生露出本来的脸,那真是张无与伦比的美丽面孔,雌雄难辨,横波潋滟的眼睛乖巧地看着若水,简直像只小猫。他终于反应过来妙月三人在旁,他又凶神恶煞起来:“看什么看?!你干什么的?” 妙月都看过他哭了,根本就不怵他:“我是应妙月。他画过一张画,背景是丹枫山庄,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他,一个是我。如果你和兰提够亲,你就应该看过那个画。我是干什么的,知道了吗?我旁边的是……” 雨霖这才抬头看越星生,她双眼像有火焰跳动,不等妙月介绍,她就咬牙切齿道:“我是你被你刷了一鞭子的莫雨霖!” 星生无所谓道:“不认识。” 再美丽的脸也经不起这么混球的表情糟蹋:“被我打过鞭子的人不计其数,我不记得你。” 越星生……畜生。 雨霖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会记得我的。” 星生根本不搭话,他眼睛里都没有雨霖,他望向妙月:“你的话我听不懂,什么画,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人?” 妙月也不想搭理他了,这个事是若水说明才好。一支箭矢擦过几人,星生啧了一声,挥剑一挡。 若水自然会说明:“这是云露宫的应妙月姑娘和莫雨霖姑娘。她们都是兰提的朋友。应姑娘的母亲受伤了。” 星生垂着眼睛看妙月,看了很久:“我在哪见过你。” 妙月不答话。 星生狠狠皱眉:“哦,你是那个……少主来找过我,让我放你们走。是你吧?” 妙月懒得和他计较,和他多说一句话都累:“是我。兰提在燕西门东侧,他会战殷疏寒,两败俱伤,我亲眼看着他和殷疏寒一起掉下燕西门。你让你们的人不要放箭了。” 星生盯着妙月的脸,没头没脑道:“少主喜欢你。” 他将右手的长剑抛到左手,又砍飞一支箭羽,面无表情道:“不是我叫人放箭的,石如金抢了仓库,石似银烧了马厩,石家人放的箭,我们拿到的箭羽不多。” 星生看向东边,略一抿嘴,就把妙月整个人提起来甩到马上。 星生直接狠狠一抽马身,怒马长鸣,妙月还晕头转向,就直接开始颠簸着前进了。星生扔了句话给若水:“等我回来!” 妙月慌忙只抓住了一只蛊虫,塞进腰包里。 越星生做事没头没脑,而且横冲直撞,他说带走妙月就带走了她,毫无防备,他带来的人马也跟上了他。及至燕西门下,妙月倒是被越星生一把托起来抱下来了,但是他抱妙月简直像抱一个大番薯。 星生严厉地下令:“找!” 众人一同寻觅兰提,陆陆续续找到了被烧成焦尸的几只蝙蝠尸体。 不大的地方,妙月寻不见一个刻度表。只要还有刻度表,就说明他还活着。可是就是没有,没有。 妙月的心情跌落谷底,此地几乎都已成灰烬。明日来找,大概就能找到他的尸首了。 烈火顺着风向一路燃向东边,余焰未尽,农户坐在农田旁失声痛哭,甚至还有人中箭。星生瞥了一眼,而后从身上找了块金子,丢到右臂中箭的农民身边,便移开了目光。 妙月扶起了一个泪水糊满了脸的大娘,那大娘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清了,浓烟滚滚,不被呛得窒息就算命大。这些农户在兰家的庇佑下,享良种,免寇侵,只是一旦有江湖风波,就会深受其害。妙月心中愧疚,火不是她烧的,可是她十分不安。不管兰提,这些人就会免受火灾?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妙月小时候学过一句话,叫牵一发而动全身。也许是从救下兰四小姐开始,杀花群知,被悟风发现尸首,天都剑峰人员安排立刻发生了变化,导致兰提无法顺利击杀所有人,被悟风钻了空子。纵火计划又绝不是一时兴起。 妙月此时此刻就想见一见月老,也见一见司命,她应妙月,给兰提续命后,还可以选,可以直接跟他一别两宽,继续长命百岁,福寿永年。兰提这种命格,阎罗殿是不是给他准备了一万种死法? 妙月心乱如麻,她说不清了。她感觉自己已经给了兰提相当多的爱,兰提奋不顾身为她挡剑,那刻度表却也只是堪堪过半。这个满数,到底是什么意思?古往今来的爱侣,有谁能借鉴一下吗? 星生的脸失去了所有的生气,他已经接受了兰提已死的事实,随后又恶狠狠地朝其他人挥手:“跟我回去!和四小姐汇合!” 他似乎并不打算管妙月了,只身上马,马都跑了两步,他才又回头看着被他丢下的妙月:“你有处可去吗?” 妙月皱着眉看他:“你们不打算救火吗?” 星生又从身上找了一块金子出来,抛到又一个农户手里:“你和他们分,若敢私吞让我知道了,斩断你的手!”那老农也受了重伤,坐在田埂旁发呆。 “救不了,火势太大了。我一路上闻到了火油的味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山庄在东西之间,是高地,而且乱石密匝,有泊有溪,有池有塘,火烧不过去。西面的粮烧了,就调东边的来。” 妙月叹了一口气:“越星生,你为什么没有脑子?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去东边看看还有没有火油,东边现在肯定也烧起来了!” 星生茫然道:“为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两颗虎牙探出两个尖,明明是长得很锐利的人啊…… “火烧不过去,人可以过去啊。天都剑峰的人长了腿,他们会跑!” 星生还是茫然地看着她,他干脆又把妙月捞到了马背上:“既然你这么清楚,就跟我走。我们回家。” 妙月心里还记挂着商艳云的伤,既然兰提已经不在人世,她现在只等着月老来找她即可。但她不能没良心,商艳云确实救了她一命,她应该赶紧回去带商艳云走。然而,妙月的意见,在星生眼里根本不重要。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剑架在妙月脖子上,他直接把她挟持回去。 丹枫山庄家大业大,骏马脚程极快。星生绑着妙月一路快马加鞭回山庄,他们在前面冲,星生让其他人断后。石家人并不多,他们可以应付。 星生带着妙月经过了瀑布,经过了隧道,经过了溪流,妙月终于看到了丹枫山庄的轮廓,星生没有骗人,火势确实很难烧过来。几座高塔直冲云霄,巨树密匝匝地无序排列着,一进小道,远离了火海,简直像进了深秋,彻骨的寒冷让妙月都打了个寒战。 花月水镜里,她记得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三丹枫林是我的家,我想带你回家。” 这就是兰提从小长大的地方,是他的家。 妙月从马上下来,她不要星生抱,自己跳下来, 侧门有重兵把守,见了越星生,都十分尊重:“越小爷。” 星生扮作兰启有,在他没有赶来之前的时间里,必然做了惊心动魄功劳很大的事。星生嘴唇动了动,他没说兰提已死的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所有人:“应妙月姑娘,少主的妻子。” 妙月没反驳。 “惊讶什么?我说是就是。放她进去。”星生挥了挥手里的鞭子,挑起墨漆般的眉毛。 兰家的石板路铺得十分到位,妙月每走一步,都是踏在古老的厚石板上,青苔不屈地从石板缝隙里生长出来,这地方很潮湿。层层关卡,每扇门都有人。这些人都是外门弟子,胜在数量大,质量却不高。他们也没有那么高的集体荣誉感,谁给饭吃谁就是主人,之前石不名要挟兰启有,他们就认石不名做主人,现在,他们对越星生十分恭敬。 妙月已经走得头晕,从巨石假山中窜出来一只巨虎,这虎站起来肯定有一人高,妙月吓得往后退,星生啧了一声,巨虎便乖顺地趴了下去。妙月定睛一看,原来假山是一座虎山,围着高高的铁网……至少有四只膘肥体壮的成年公虎。 “四小姐的。她的宠物。” 过了虎山,终于进了正堂。正堂里全是人,座位上却没什么人,坐了几个女子,还有没成年的孩子。兰拣面如死灰坐在副正位,正位空着。雷英雄和郗阳凌坐在他左右手的位置,表情都不怎么好看,见了越星生,都勉强点了个头。 妙月向星生耳语道:“你不要和他们介绍我是兰提的妻子。” 星生出乎妙月意料地轻笑一声:“知道了。” 这个神态,挺像兰提的…… 再见兰拣,他倒没有说什么。他可能也根本没认出来妙月。 坐在他下首位置的女子,容颜清秀,比兰窈的脸要饱满不少:“星生,这是谁?小曦怎么样了?” 星生平静道:“回五小姐的话,少主人很好,击杀了天都剑峰所有人,燕西门村庄损毁严重,少主还要善后。这是他救下来的女人,她目睹了血战被吓坏了,少主让我带她回来喝杯水压压惊。” 越星生没想象中蠢,这会脑子就转得很快。 妙月确实没穿什么华贵衣裳,头发也乱糟糟的,脸也被烟熏黑了,就说她是个村妇,也说得过去。 雷英雄质疑道:“看着姿容,似乎不错。不会是土娼吧?” 土娼就是村子里的娼妓。妙月没听说过这个词。 越星生直接吐口水到他脸上:“闭上你的狗嘴。” 越星生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四周的人都退让了。 “谁再嘴里不干不净,就试试呢。”他一转身,鞭子却一响。 雷英雄从额角到下巴都被鞭开了,鲜血淋漓,他勃然大怒:“你算什么东西?”他立刻就要拔刀。 “我算你爷爷。”星生一脚把他扳回座位上。 兰拣按下了雷英雄,神色不虞地看着星生:“道歉!” 星生利落地鞠躬:“雷大爷,我错了。给你道歉。” 妙月目瞪口呆,越星生能伸能屈,英雄狗熊都做得,兰提平时就是这么教他的吗? 雷英雄还是忍不住拔刀向星生,星生随手提剑一挡,漫不经心问道:“东门有人守吗?正门那有三爷四爷我知道。”三爷是兰启安,兰拣的父亲。四爷是兰启平,兰窈的父亲。 兰拣很疲惫,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四妹要老四老五去。她说极有可能有危险。” 兰窈这么久不来,又是在哪呢?星生这么久一句话都没有,妙月一会得跟他打听清楚,下次再重来,若还有情况,她也有个预备。 应妙月先直穿正堂,星生断后,听动静他们又大吵起来,几声刀剑过招,星生出来了,毫发无伤,想来已摆平了雷英雄。 星生居然会解释了,他解释道:“要穿过兰家,就得走正堂这条中轴线,此处最近。他们不太好惹,你没事吧?” 我的天,越星生还会说人话,妙月意外地看着他:“你这不是会好好说话吗?” “我就是……你挺讲义气的,少主也喜欢你。我应该好好对待你。” “呃。他们是不好惹,再不好惹也没你不好惹。” 星生撩起帘子,妙月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兰提的也很像,她听到他的声音:“我小时候和我jiejie相依为命,我jiejie性格温柔,要是我不凶一点,我们要被人家欺负死。” 他jiejie越辉生已经被人欺负死了。 星生心里还存着一股气,他和兰提一样情感很迟钝,不同的是,兰提是有意逃避,星生是根本意识不到。他还没被兰提的死亡冲垮,他脑子里能处理情感的部分大概只有一点点,他应付不过来。 “四小姐呢?我来的时候见到了她。她说要请救兵,但是我没见到救兵。她被缠住了吗?” 星生回头,很愧疚道:“说起来太长了。我嘴笨,说不清。” 妙月完全拿他没办法,她经常拿兰提没办法,但是兰提是绕着弯不想说,越星生是说不出来。这对主仆平时根本不交流的吧? 兰提、兰提。妙月看着星生,脑子里全是兰提。她猛然意识到,兰提确实已经死了。她怎么能觉得别人迟钝呢,她一空闲下来,这个事实就像海啸一样席卷了她的心。 妙月想,她真的很喜欢他了,喜欢到了不得不承认这是爱的程度。 路过一片池塘,木芙蓉与绣球交相辉映,她擦了擦脸,雪肌丽容倒影在波澜里摇晃,她竟然产生了幻觉,她看到池塘里兰提从高楼上坠落的身影,他心急如焚催促她离开的脸,她又听到了他悲伤又急切的声音:“快走啊,快回家啊。” 妙月回首,远处只有一个星生。 斯人已逝,阴阳相隔。同渡一舟,心悦君兮……君不知。 所谓镜花水月,所谓一片冰心。 她扔了块石子进去,又和星生继续赶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