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憎恶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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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的盛夏,闷热无雨,蝉鸣一声长过一声,白发苍苍的曹cao躺在床榻上。浓绿树影把阳光筛得支离破碎,最大的一块落到门槛,是个黄澄澄的圆形。当曹cao那双苍老到浑浊的蓝眼看向那块光斑时,一片金黄中轮廓渐深,五官浮现,蝉鸣一声高昂,年幼的刘备在他面前睁开双眼。 ——他又回到当年。 一切始于多年前的某个午后,父亲曹崇领着一名少年走进他的卧房。父亲说:阿瞒,以后他就是你的陪读了。彼时曹cao刚从午睡中醒转,手上揉着眼睛,嘴上打着呵欠,不耐烦地抬起头来。门窗大开,青衣少年站在晃眼的阳光中,金发几乎融进光里,圆圆的包子脸微笑起来,说:公子好,我姓刘,单名备。 或许是那天的阳光太刺眼,曹cao莫名地对刘备印象不佳。并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家伙。虽然刘备总是一团和气地跟在身后,尽职尽责完成陪读和跟班的任务,但他总能从刘备身上觉察到某种违和感,——就像一滴油无法融进水里,刘备与他、与他的狐朋狗友们之间划着条隐约的界线。哪怕这人天天嬉皮笑脸地混迹他们之中,身量是少年的纤长,五官是圆润的稚气,他也不像他们的一员,或者说,他不像个孩子。 这种指责简直比天边的云彩还缥缈,曹cao的朋友们对此嗤之以鼻:假如一个人看起来像小孩,年龄像小孩,说话像小孩,举止也像小孩,那他不是个小孩还能是什么?披着人皮的妖怪吗?开玩笑,他们可早过了晚上睡不着要听娘讲神话故事的年纪。接着他们就搭着刘备肩膀,打趣道:哎,小备,阿瞒说你是妖怪耶,你能不能现个原形让我们看看? 刘备皱了半边眉毛,露出个似笑非笑:哎哟别打趣我啦,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妖怪? 说谎。冷眼旁观的曹cao如此想道。 毫无缘由地,他总能直觉出刘备是否在撒谎。虽然还没有证据验证对错,但并不妨碍刘备在他心里罪加一等。讨厌这样一个不合群(他认为)而且虚假(他确信)的人,实属天道自然,无需证据或理由。而曹cao不止洞察力超群,表达讨厌的方式也非常丰富: 有时,他和朋友们出去玩,太阳亮着出去,月亮睡了回来,为防爹娘发现自己的好大儿又通宵鬼混,大门是走不得的,只能翻墙。他就和刘备约好:你先垫我上去,我再拉你上墙。接着他踩上刘备的肩膀,呼啦一下,跳上墙,又呼啦一下,跳下去。刘备抬起头时,只见光秃秃墙上俩黑鞋印,哪里还有曹cao的人影。要等个把时辰,曹cao才悄悄打开侧门,叫醒坐地上等得睡着的刘备,煞有其事地扯些理由(脚滑了、以为有人来、找不到侧门钥匙等等)。刘备虽是一副睡眠不足脸色发青的模样,而且眉头紧皱,额旁的青筋跳得比兔子还高,但最后说出口的仍是些软软的废话:原来如此,我就说公子不是那种不守诺言之人。 随后的事实证明,曹cao不仅信守诺言,而且坚持不懈。——同样的事情重复了许多回,唯一不同的只有曹cao的理由。直到刘备忍无可忍,自掏腰包买了副梯子藏在墙下(顺便清理了墙顶,拓印一串侧门钥匙),他的黑眼圈才终于得以消退。 又有时候,他们两人去私塾念书。私塾的先生一定是好先生,房子一定是好房子,学生却未必是好学生。其中尤以曹cao为最。所有见过曹cao的人都会夸一句,这孩子真聪明。而他的聪明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智力超群,他上课往往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学完课堂内容;其二,从不浪费时间,他抓紧课堂剩余的每分每秒以进行艺术创作。笔是吸满墨水的上好毛笔,纸是白皙光滑的细腻脸皮——属于刘备的。也不知道是先生的嗓音太动听,还是许昌的阳光太温暖,刘备上课总是听着听着就点起头,金发一晃一晃,像雏鸡啄米。那粒米可能是滚到石缝里去了,雏鸡啄食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咣一声彻底塌在桌上。邻座的曹cao就转过来,挑开刘备脸上松散发丝,收拾出一块作画空地。 这时,屋檐阴影偏移,橙黄阳光爬上桌照在刘备侧脸,他圆润的耳垂被晒得分外柔软,仿佛阳光下一朵棉花。曹cao想起朋友们的笑谈,假如刘备真是妖怪,那他可能是只兔子精,像这样——几撇胡须,三瓣嘴,再把眼角画圆,刷刷刷几下曹cao就给刘备画了张兔脸。一阵游移不定的瘙痒中,刘备终于睡不下去了,睁眼一看,曹cao正举着毛笔饶有趣味地打量他。刘备摸摸嘴角,没摸到口水印。于是问道:公子在看什么? 曹cao嗤笑一声:在看你的原形。 曹cao对刘备的厌恶一直持续了许久,直到许多年后他长大成人,步入青年。二十岁的他有了自己的表字,孟德;也有了自己的官职,县尉。刚上任没几天,手下公差就逮回来个犯人。说是逮,其实应该叫请。那人穿金戴银,锦衣玉袍,走起路来亮得像个太阳,公差们被晃花了眼,拿他不住,只能弯着腰低着脸,好声好气请他来县府一趟。而他出现在曹cao面前时,不仅穿得像太阳,长得也像个太阳——他没有搭理曹cao的问话,只是趾高气昂地抬起脖子,把他的大脑门高悬空中,白白的,秃秃的,圆圆的。 忽的一棍打来,仿佛甜瓜摔落于地,猩红汁水四溅而起。县府内陡然一暗。 公差们看见曹cao手中五色棒鲜血滴落,太阳熄灭了倒在脚边;听见曹cao说,犯禁者,无论豪强,皆棒杀。于是他们面色苍白,脊背发冷,两股战战,如见鬼神。 公差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脚步虚浮地走出大门后,刘备站了出来。他走到曹cao面前,握起曹cao持棍的手。曹cao的手又白又凉,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发青;粘稠肮脏的血糊满指尖,仿佛将五指黏上长棍,怎么也拿不下来。刘备叹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一方白巾,仔仔细细擦掉指上所有血迹。然后慢慢地,缓缓地,一根一根掰开弯曲的指节。 他摊开这只手,见棍痕深陷,虎口发红,五指犹然颤动。他取下沾血棍棒,如同摘下一道锈红枷锁。接着抬起头,露出个无奈的微笑。不问犯人身份,也不问今后如何,只是轻声说: 公子何必亲自动手?我来也是一样。 当五色棒击破那人额头时,曹cao听见一声巨大的,缓慢的,咚的声响。声音的波纹穿过空气,越过鼓膜,在他脑海里一圈圈扩散,如同石子击破镜湖,满池波澜骤生。他听见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每一滴都在沸腾,在蒸发,在尖叫。他看见人的躯体缓缓倒下。看见猩红体液喷涌。看见公差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血珠从指节坠落。滴答,滴答,滴答。 他的血液逐渐冷却。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沉重与麻木,仿佛右手不是手,而是一条吊起的死鱼,肿胀且发青。 这时,他看见刘备朝他走来。他冰冷的右手被温暖握住,有极轻极柔之物无声抚过他的手背,他的手指,他的指尖。柔如雏鸟绒毛,轻似纷飞柳絮。悄悄地,悄悄地,有什么透过肌肤,越过骨rou,经过血液,偷偷吹满他胸膛。使他呼吸停滞,心腔鼓胀。 咚。五色棒滚落。 仿佛绿芽突出冰层,亦如蝴蝶钻破茧囊。他抬头,有微风拂面,见情人微笑。 后来这股微风也时时吹拂着他。当刘备站在他身后,当刘备转过头,当刘备抬起手,在他纤长的影子里,在他摇晃的发尾上,在他飘荡的衣袖中,永远有一缕青草味的沁人春风。在阳光明媚的白天,它是几近透明的暖黄,好似朵朵飘舞的蒲公英,轻轻抚过曹cao脸庞。在宁静幽蓝的黑夜,它是晶莹剔透的青绿,仿佛一条清澈的小溪,涓涓流进曹cao梦里。 在那里,江流入海,青烟一束展成汪洋一片。风声潇潇,碧波涛涛,是满野青草在起伏流动。在无边的翠绿中,露出一点如玉莹白,——那是他和刘备。此时,他正半伏在刘备身上,低头往下看:刘备纤长的脖颈从半敞衣襟中伸出,金发散落于弯曲草叶间。有一滴露水从旁边的叶子上掉下来,碎在他绯红的脸颊上。他的眉毛微微抬起,因而显得更圆的眼睛往上凝视,专注而迷离。他的唇瓣是玫瑰色的,此刻正不停翕动,在说着什么。风吹青草沙沙,曹cao听不清情人的话语。于是他伏下身,把头贴近刘备侧脸。他听见刘备温热的嘴唇在耳边哑声说:公子,孟德,阿瞒、呜、、…… 知了——。知了——。知了——。一只夏蝉趴在树干上鸣叫。 曹cao拎着壶酒,走过树下。 这壶美酒刚送到案上,就被曹cao拿起,要去找刘备共饮。可是他去到刘备房里却扑了个空,到处问了许多人,这才得知刘备往林子方向去了。于是他也提上酒来追。 此时,乌云垒满天空,成块成块的灰黑里见不到半颗星星。树林因而显得格外黑沉,走在林中时,就像面对一张涂满笔墨的纸,只能凭借墨痕的深浅粗细勉强辨别方向:这团浅淡湿润的黑色是空气,可以通行;这几撇黑色歪歪扭扭,又细又长,应当是株野草,踩踩也无妨;这竖黑色又干又硬,直上直下,肯定是树干,撞了头痛。 在这样的深夜里,哪怕曹cao折了根树枝作手杖,行走林间也还是很困难。可他出门时走得急,没带火把或火折;又出于某种惊喜的心思,他也不愿点火照明。好在刘备出去也没多久,应该尚未走远,他加快步伐一会儿就能追上了。 等他走到树林的疏松处,看见树下竟有些微弱的光亮。——是条小溪。溪水是几近透明的青色,又清又浅,可以一眼望到河床上光滑圆润的卵石。卵石上闪动着亮黄色的粼粼水波,仿佛一面铜镜碎成千万斑点。这条河流无声地从曹cao身侧流来,在他面前拐了个弯,又悄悄流去。 他的视线越过溪流,看向对岸。在溪水弯曲处有一小块绵延的草地,借着水波的蓝光,可以看见草叶中露出几缕金黄长发和一块块翠色衣袂——是刘备躺在草地上。他像顽童一般在野草里打滚,几根叶片被压断了弹到空中。曹cao笑笑,正要从树丛间走出,出声调侃刘备孩子气的行为,却忽然止住脚步。 ——他看见刘备的身体开始发光。先是体表一层薄如轻纱的微光,接着光芒不断浓郁增厚,五官隐退,轮廓消失,身量短缩,最后融成一个暖黄的圆轮浮在半空,宛如一轮明月。月轮坠落草地,两眼红红,耳朵长长,是一只白兔。它粉红的鼻尖一拱,软软地啃起草叶。 当白兔还浮在半空时,它洁白的影子照入林间溪流。只见水中明月皎皎,一缕微风拂来,千万波光闪动。是满天星月落入人间。 曹cao却觉手中一痛。 他缓缓松开手掌,半截折断的树枝上几根沾血尖刺。他抬头顺着树杈往上看,在树叶的掩映下有只夏蝉。这只蝉在他尚未走近时曾叫过几声,他走到树下后便不叫了,却也没有飞走,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其实它并不是原本就呆在那棵树上的。早在七年前,它还是个虫卵,它的父母在这片林中的某棵树上产下它。它从卵壳中探出头来,成为若虫。随后一阵风把它吹到地上。在层叠的落叶中,它挑了片最松软的泥土钻进去。先是朝下,然后朝水平方向,直到看见一截黑亮粗壮的树根,它才能停下来安家落户。它在黑暗的地底呆了七年,饿了就趴在树根上吸食汁水,吃饱后除了长身体和蜕皮也无事可做。等它褪了四回皮,身体大得家也塞不下的时候,它就在某个夏日的黄昏中钻出地面。挑颗最顺眼的树,爬上去,像脱掉一身盔甲一样褪掉最后的壳。这个时候,它应该被称为夏蝉了,要履行蝉的义务,在树干上鸣叫七天七夜,然后死去。 知了——。知了——。知了——。 它已经彻夜不休地叫了七天六夜。在蝉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乌云满天见不到星星,它趴在离河最近的树上。一转头。 是年轻的曹cao站在树下看它。 而曹cao也不是原本就站在那里的。早在二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初具人形的胚胎,在他母亲的肚子里长了整整九个月,然后才被娩出,在母亲的腿间第一次睁开眼。他的父亲抱着他,给他取名曹cao。他先是被裹在襁褓里,饿了就趴在母亲怀里吃奶,吃饱后除了长身体和吸手指也无事可做。等到他长得襁褓也裹不住了,就开始换衣服,从孩童衣裤换到少年长袍,再到青年官服,中年战甲。他的头发从墨蓝色,变成灰蓝色,灰色,最后是白色。此时他的战袍也旧得再也穿不下了,他就登上台阶,穿过宫门,要去换最后一身衣服。他脱掉他的盔甲,侍从为他换上新衣。这时候,他应该被称为魏王了,要履行魏王的责任,坐在宫殿里用余生治理天下。 一年。三年。五年。 他已经当了七年的魏王。在人生的最后一个夜晚,乌云满天见不到星星,他立在离天空最近的楼台上。一转头。 是永远年轻的刘备站在身后看他。 ——在永恒不变的明月眼中,凡人百年和夏蝉七日有何分别? 曹cao紧紧攥着酒壶,攥得手掌发痛。他把酒倒进河里。甩袖而去。 后来曹cao养起了兔子。他买了许多只,颜色不同,种类也不同。听说那些毛绒绒的兔子趴在地上时,地面就像铺着层滚动的彩云。之所以是听说,是因为曹cao没亲眼见过。他从来只是买,买完便叫人往府上送,雇了专人照顾,自己却从不去看。而刘备反倒是那儿的常客。 有天夜晚,月亮刚刚升起。刘备来找他,怀里抱着只白兔。刘备说:公子原来喜欢兔子吗?竟养了这么多。只是为什么从来不见公子去看看它们? 当时曹cao站在庭院里,明亮的月光把地面照得雪亮。他听到刘备的声音,却没有转过身,只是抬头看向夜空。辽阔的深蓝中一洞纯白满月。他于是皱起眉毛,抿紧嘴角。——他憎恶月亮。 因为连月亮都像你。 然后他就低下头,说:我见它,假如它喜欢我,必要我永远陪它。可是兔活十年,人生百年。它死去后,难倒不会怨恨我再养新兔?寿命有别,相见不如不见。 咔。他从庭植上折下根细枝,随手扔在地上。 他说:养而不见,也算好事一件,不是吗?随后离去。 刘备仍站在原地,怀中的兔子却扑到地上,吞掉了细枝上的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