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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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UT!》 01 6月6日,高考前天,我和鼠坐在学校的宿舍楼喝酒。整层楼的高三生已经搬出去,行将高考,所有人都回家里自习,廊道里空旷而寂静。 我们对坐在硬铺床的床板上。被褥早已收拾回家,只剩下一块斑斑点点的老旧木板。我们坐在那上面,一听一听地将生啤灌进喉咙。易拉罐的拉环堆成小小的一摞。我渴望看到它累积成小山的样子。 “喂,说点什么。”我这样想着,大口大口地喝啤酒,一旁的鼠却不给我闲散的机会。“总聊点什么才好。”他推推我的肩膀。 “你最近在干什么?” “搞什么,”他好笑似地浅啜口啤酒,腰弯着,似笑非笑地抬头,“你叫我来就为这个?” “不知道。” 我忘记了。怎么回事呢,高中时代的最后几天,把他从家里叫出来到底是为什么?不知道啊。乘公交车赶往学校的时候是记得的、握紧拉环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的时候是记得的、提着啤酒越过校门口的坡道的时候是记得的。但现在忘记了。因为我喝了很多酒,我想,酒精令人昏昏沉沉。 “无所谓了,怎样都好。——你抽烟?” 他拿出火机,抖出一根细长的二十五元每盒的芙蓉王香烟。我凝眸细望,打量了一会儿,伸出手。 “你有什么计划?” 我们在宿舍楼里吞云吐雾。电风扇的引擎嗡嗡地响,地板上,一滩不知从何而来的积水明晃晃的。窗户微合,有点闷热。 “不知道。参军,或者找个大专。” “为什么不努努力?”我叼着烟,手撑在床上,“你在全市最好的高中待了三年。混个本科总不难吧?” “你什么意思?” 他用食指和中指的间隙夹着烟,浓密的眉毛皱成两道斜划的墨线。眼睛注视着我,却又空空地仿佛望着什么遥远的地方。高挺的鼻梁粗重地喘着气,双肩一起一伏,脸上的几道被抓破的青春痘形成的疤痕随着怒气一下一下鼓动。这样说不太礼貌,但看起来的确面目可憎。 “你是在指点我的人生吗?” “我?”我不明白,“只是提些建议。” “你有什么权力提建议!”他“啪!”的一声,重重地一拍桌子。“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定,”他用大拇指比比自己的胸膛,“任何人都不能定义我!” “我没有定义嘛,”我掐了烟,“只是基于自己的判断对你稍作提醒。”我对他所有的进言都站在朋友的立场。换而言之,纯粹是为了他好。如此的苦心应当被报之以怒吼吗? “你懂个屁!”他指着我的鼻子,“你是年级第一,前途光明。你我之间的差异比人与狗之间的差异还大,你凭什么站在自己的立场评判我?” “我也是为了你好,何至于此?”被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我很觉没有面子。“成熟点行不行?”我冷眼道。 鼠一幅气坏了的样子。抓起床头挂着的外套,头也不回大步离开。“你再说这样的话,我一定好好揍你一顿!”他扬起肌rou发达的小臂,指着我恶狠狠道。随即“哐!”的一声关上房门。我独坐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走以后,只听见没有关紧的水龙头若有若无的“滴答”声。额头渗出汗珠、闷热、空气中仍未散去的烟味。我垂坐在一片狼藉的空啤酒瓶和卷曲的易拉罐拉环的正中央。 “好想死。” 02 离高考两个月不到,我和女友突然开始吵架。时不时就吵,原因乱七八糟。究其根本,我们都是小孩子,难以在高压下控制自己的情绪。由是难以避免地将焦虑发泄在最亲近的人,——对方身上。 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鼠的。那天我和女友在学校旁的麻辣烫吃饭,是周日,吃完了我还得回学校上课。我们又吵起来,理由是我在她发言的时候走了神。她闹了半天别扭,我好说歹说,她却始终一言不发。她像木偶人似的板着脸沉默了一中午,最后不欢而散。 我实在不懂,为什么非要用沉默伤害对方。我们之间难道有什么不可调节的矛盾吗?一周才见一次面而已,何苦如此!然而还是心灰意冷地同她结账。分手后我顶着火辣的太阳回学校。讲了一中午,喉咙干巴巴的,一吞咽便隐隐作痛,眼镜镜片上沾满了汽车飞驰扬起的灰尘。到了大门,才发现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于是心底衍生出一种焦躁与自我厌恶。——在烈日下。 我就是怀着这样的一份心情遇见鼠的。当我经过门口的停车坪,侧耳谛听,“噼里啪啦”的便传来一阵金属撞击之声。凝眸远眺,正看到鼠一只脚悬在空中,“轰”的一下,将一辆高级山地自行车踢飞。沉重的车身向后扑倒,多米诺骨牌般引发一阵连锁反应。一整排的自行车摔作一团,好不痛快。 我是应该做点什么的。作为优等生、作为班长、作为学生会主席。制止他!制止他!但那天下午我呆呆地伫在停车坪前,不明所以,总之生不出举报他的愿望。我甚至没那么想过。我想装作没看见走开,两只脚却迟迟作不出反应。 “你在这儿干什么?” 有人在朝我说话。隔着层层的薄纱似的东西,我分辨出是同样迟到的同桌。 03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后来有一天,和鼠一起跑完一个痛快的十公里,我躺在cao场的草坪上问他。“不知道啊。”他抽着烟,语气有些敷衍,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那种事,谁知道呢。” 他穿着印有菲德尔卡斯特罗的衣服。那个闲逸的午后,我和目光如炬的卡斯特罗对视了一下午。 04 别人的话都是废话。 我喜欢板着腰。就算女友几次三番抱怨腰太直了很土气,我也还是喜欢。我直着腰读书、直着腰跑步、直着腰和她亲热。哪天要进棺材了,我一定让子孙后代为我的脊骨加装钢板。我要挺着腰被人埋进土里。 “那个女的。有点鸡婆。” 鼠把我拉进一间废弃的教室。我们锁好门,他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包东西。“是大麻烟。”他笑道。我们在落日黄昏的堆积成山的废弃桌椅后面抽大麻烟。 “怎讲。” 我怀疑自己一次性抽太多了,因为当我想用语言形容大麻烟的味道时,脑袋里竟空空如也。我喜欢在心里把感受到的东西用文字转述一遍,并常常为之自得。但此刻我引以为傲的词汇量呢?我扶着额头想。 “鸡婆就是鸡婆,”鼠抿着烟,深吸一口,随即露出享受的表情。“菜鸟!”他看到我抽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指着我大笑。 “别闹。她只是普普通通而已,人不坏。” 女友是隔壁中学的年级前十。家境优越,面容姣好。她不常打扮自己,倒不是因为不会,——她跟我单独约会的时候总化着恰到好处的淡妆。之所以不施脂粉,只是因为清纯的样子更讨长辈喜欢罢了。她就是那样的人。 “她太蠢了。” 真有趣。我虽然被大麻烟熏得晕乎乎的,但听到一个理综一百五十分的人点评全市前三百名,还是很觉荒唐。可我咧开嘴笑,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因为她在某些方面确实挺蠢的。 她只是单纯罢了。女友从小生活在上层社会,除了钻营算计,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乐趣了。不应该因为这点攻击她。我很喜欢和她在一起,很有面子,近来虽然脾气很暴躁,但平日里还是很通情理的。另外和她zuoai也实在妙极了。 “你改天问问,她知不知道二战时期美国的总统是谁。” “何至于!”我愕然,“好歹是高中生。” “高考不考嘛!” 鼠嘻嘻笑道,用手抚摸自己手臂上的筋络。他很喜欢这样做,在我眼里,这是对自己rou体的一种自鸣得意。 “你们总有一天会分手。” 他讲些这样的话,但我一点也不生气。因为鼠也不过“别人”的一员罢了。而别人说的话都是废话。 05 我时常感到自己被别人讨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也一定会被感觉到这点的人讨厌。——这是理所当然的。 “你应该更努力一点。” 同桌对趴在桌子上发呆的我说道。“你的成绩完全有机会考清北,”他补充,“不应该如此对待生活。”的确如此。我的成绩离清北分数线只差小小一截,如果在最后的时光里加把劲,考进清北的机会非常之大。 “你是什么东西。”但我说。 我瞧不起很多人。但那天,我第一次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懊恼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脑袋卡壳了。”可他还是倔强地低下头。 “这人就是自尊心脆弱。” 我和鼠一起在网吧打游戏的时候和他说了这件事。他满不在乎道:“蠢人是最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愚蠢的。我的建议是:不要管他。” “但那话太过分了。” “本来就是实话!”我们一起游戏,他被我心不在焉的cao作气坏了,转过头来瞪我:“我问你,他的成绩怎么样?” “比你好一点。” “废物,”鼠得逞似的一笑,“这种人赶紧消失吧。真无聊。他的课桌上刻着什么?” “啊?” “高中生不都喜欢在桌子上刻东西吗?——那种座右铭似的,用来激励自己的话。他也写了吧,写了什么?” “‘你尽管努力,成功自在前路等你’?” “俗气!”听到我的话,鼠“嗤”了一声,不屑地一笑,“我靠!你快点动啊,我要……” 一片喧闹中,我不觉有点迷失。“嘭”的一下,我心灵的自行车被鼠踩坏了。其实同桌人很不坏,又帅气又阳光又认真负责。他只是不明白罢了。 ——努力根本没有意义。 “帮个忙。” “嗯?” “点首甲壳虫乐队的《GET BACK》。我好喜欢这首。” 06 和鼠认识的第十天,我也干上了那阴暗的勾当。每天半夜翻墙进来,把安然停在坪上的自行车电动车一辆辆踢翻。 “你爸妈是干嘛的?”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我搞不清鼠的用意,狐疑地抬起头:“工人。” “工人好啊,”他淡然道,“工人确实,嗯,很好。‘我国是工人阶级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 “总之好极了。”他说道。然后抬腿,“轰”的一声将一辆单车踹倒。 07 从知道人总有一天要死的那天开始,我就形成了最初的叛逆意识。 人类最宝贵的品质就是个性。没有个性的人就是死人。一个午后,周末,我和女友到小区的社区中心看戏。——《桃花扇》。 她化着极好看的妆,面若白桃、散绾乌云,怡人的面容挂着娇艳的颜色。充满了小女儿风情。她挽着我的手:“总算浪漫了一回。” “什么意思?” 她说了些什么,嘴唇翕动,明媚动人地一笑。但戏开演了。锣鼓震动、贵妃出场,盖住了她的声音。“为什么人非死不可呢?”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怒不可遏。生活背叛了我。 女友动情地凝视舞台。时不时抓紧我的手掌,露出关切的神色。“何至于此。”演到高潮,她的眼里竟泛出泪光,不忍心般喟然长叹。 “亲爱的,问你个问题。” 她漂亮的大眼睛动了动。 “你知道二战时期美国的总统是谁吗?” 08 说到死,我的人生中只见过一次死。 那是我一个在职高读书的表妹。死的不是她,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十五岁那年我陪她到一家私人性质的医院打胎,她本来想保密,一个人又支付不起费用。最后找上我。 她总是怯生生地喊我“哥哥”。但医院花坛前的那天,她如往常般充满信赖的那次呼唤,却让我产生了至今无法消弥的强烈的割裂感。表妹染着浅黄色的头发,粗长而杂乱,像路边饱受尘土摧残的丛生的干枯野草。寒暄完,她非常自然地挽住我的胳膊。 接待我们的那个医生显然经验老道。简单检查一番后,他让我在房间外的走廊上静候,接着领着表妹进了另一个房间。“别怕。”临行前,我察觉到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于是柔声摸了摸 她的头。她哽着喉咙笑笑,终于松开我。一个护士走过来,审视我一番,咂咂嘴,递给我一杯速溶咖啡。 那是一个和煦的下午。阳光射进走道,在地板上投出不规则状的多边形色块。医院里没有人,空气里的灰尘被强光照得显形,在头顶缓缓游动。良久,一阵音乐声从窗外传来。侧耳倾听,竟然是混音版本的谁人乐队的《my generation》。“不赖嘛。”我捧着咖啡杯,笑了笑。吉他躁动的弦音、干热的空气,以及雀巢咖啡的廉价的工业香精的气味中,我阖上眼,想象着meimei肚子里那个幼小的生命是如何“喀嚓”一声,在闷热潮湿的无边的黑暗中迎来生命的终结的。 那天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表妹。从那以后,再也没和她见过面。 我被骗了。 09 “明天起,我要热爱生活。” “极好。” “保持谦逊之心,待人和善,戒掉大麻和烟酒。” 我欣然道:“预祝成功!” 然而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据我所知,鼠就不知因为什么理由,在物理课上指着老师的鼻子破口大骂。 10 总得有人对历史负责。如、如如果实在没有,那就是美国间谍干的。 流行文化的个性呈圆弧状。自一端开始,逐步走向极端,到另一个极点又出现通俗化趋势。——我的意思是流行已死。 除了现在的女友,我还和两个女人睡过觉。 一个是我初中三年级的班主任。那是我开始着迷摇滚乐,怀着期许的心情认知周围的世界的年纪。——十五岁。某天下午,结束体育中考的模拟训练,我大汗淋漓,跑到本应无人的教师办公室吹冷气。等打开门,却发现我们的班主任仍未回家,伏在桌案前圈点着一摞东西。 她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不很好看,身上总一股廉价洗衣液的烂掉的残菊气味。平常上课经常穿质地粗糙的纯黑色超短裙,挂满脂肪的rou感大腿在讲台上晃来晃去。身材发胖,皮肤却很紧致,有如未经世事的青春少女。那天我站在空调前,面颊发烫,因为身上的汗味被吹得到处都是。——我本以为办公室里不会有人的。 共处一室,我们当然得聊点什么。她讲话的腔调有些怪异,和平常上课时大不相同。但我无论如何想不通哪里不对。她不时摸摸脖子,白胖的rufang藏在半开的职装领口里,悄无无声地散发出性欲和一些不明不白的东西。 那天,我们在她的办公桌上做了。 我实在记不起来了。——理由啊过程啊感受。只觉得一切都顺理成章。虽然想不起来,但那段经历在波澜不惊的回忆中却毫无违和感。——我知道它就在那儿。我知道她曾经yin荡地按住我的大腿,用手拨开黏在额前的油腻的发丝,用嘴巴帮我解决。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办公室里污浊得令人窒息的空气。 ——真恶心。 真的,我从来没想过会和她干那种勾当。我不懂,她教我题目时的浅笑、嘘寒问暖时的柔情难道不是最原初的母性吗?如果不是,那到底是什么?我几近呕出来。那个傍晚,夕阳的余韵中,我的衬衫被汗水浸湿。又难过,又难以自拔地沉浸在性交的快感中。 毕业那天,大家一起在教学楼前合影。班主任坐在我旁边。她搂住我的脖子,头发散开,面向正前方露出一如既往的温柔表情。阳光下,所有人都明快地展开笑颜。 11 “谈谈你的理想。” “嗯。” “谈啊。” “写出一本前无古人的小说,然后去死。” “……” 12 第二个女人,是住在我们对楼的乐队主唱。 十七岁那年,两条街外的路口开了家新酒吧。老板很年轻,从大城市回来,留着长发开着机车,言词间很有改造小城文化氛围的魄力。与酒吧一同搬来的还有一个气质清冷、丹唇皓齿的卖唱女。身材颀长,在我们家对面租了间房子。每天一大早她从酒吧下班,在楼下的面包房点一份巧克力蛋糕,独自享用后闲坐一会儿,接着提着手包回家睡觉。一直到下午四、五点又出门上班。这样的生活作息刚好与我错开。 那年夏天,放了暑假,我在面包房里找了份兼职。工资很低,不过离家也实在近,时不时还有过期的卖不出去的面包吃。她偶尔会让老板把甜点派送到家里,我们就是这样胡乱地纠缠到一起的。和班主任那次不同,此时的我性欲旺盛,且满腔热血和对生活的无处安放的激情。我时刻渴望机会发泄这一切,而她恰好成了接收这一切的完美的端口。她时常让我联想到深山里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冰潭,无论我如何躁动,她都能将我心中的一切动荡吞没其中,不起波澜。 每个周六,我们都在她家的窗台上zuoai。薄薄的窗帘松散地拉着,把眼睛凑近,还能看到老板把烤好的面包摆上货架,或者母亲弯着腰拖洗地板。这种关系足足持续了半年。我忘情地享受其间,每当理性跳出来质问我的道德心与责任感,我就将意识埋进怠惰与迷茫的氛围里,随意糊弄过去。 那段时间,我每天听干杯大象乐队的《doin,it,right》。推荐给她,她听了也赞不绝口。 13 一天,欢愉过后,天色已晚。她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我主动提出送她到酒吧,——那段时间我迷她迷得厉害,一刻也不想分离。她先是怔了怔,随即撩了撩头发。“好啊。”她笑道。 与如此尤物并行在街上实在满足我少年人的虚荣心。我心情畅快,在爽利的晚风中尽情地闻她头发丝上附着的怡人的柑橘气味。她挽住我的手,到了店门口,才发现老板还没开门。 “八成是约会去了。”她打了会儿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我们于是在河边的护栏后等待。她穿着性感暴露的黑色低胸装,腰肢可堪一握,背靠栏杆,松散的云鬟在耳边微微跳动。岸边的柳树灰扑扑的,可正是如此,才衬托出她小巧的肩头更加白皙。 “我今天,做解析几何来着。” 我不解地挑挑眉。 “你今天把书包落我房间里了,帮你收拾的时候露出来的。——有阵子没做了。” 这真奇怪。我想。她、解析几何,这两样东西在我心中的距离比地球与月球还远。我沉吟良久,却始终没想好该怎么搭话。最后摸了摸头,咂了咂干巴巴的嘴唇。 “怎么,你觉得不真实么?” 她晃了晃圆润的肩膀,顿时引来几束隐晦的目光。她在明黄的路灯下绽开笑颜。 “不……呃……好吧。” 她告诉我自己高中的时候很喜欢上数学课。有趣啊实用啊,这些都是其次。最主要的一点:数学是那个贫瘠的年纪唯一能带给她存在感的东西。所以喜欢。可惜她其他科目的成绩实在烂得一塌糊涂,因此最终只考了个默默无名的本科。大学毕业后结识了酒吧老板,交往过一段时间,最后在他开的店里当乐队主唱。 “解析几何,——你那种解法,效率还是太低了。嗯,你毕竟刚学。” 这真——,嗯,——太奇怪了。这真太奇怪了。我稀里糊涂地被她一通指点。头点个不停,实则没怎么听进去。我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违和感中。既不高兴,也不难过,只是茫然无措如同迷失在黑夜里的航船。 正在这时,店长来了。他带着一阵香水味的风,头发扎成马尾。他走近我们,很自然地揽住滔滔不绝的她的肩膀。 “讲什么呢?”他嬉笑着。看看我,又凑近打量她的脸色。 “没事。” 她的眼睛蓦然黯淡。一撩头发,那种冰冷寂寞的气质又重新回到身上,刺的我心中痒痒。违和感也继而消失。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望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觉。最后打开夜灯,凌晨一点,躺在床上开始做解析几何。 14 我从来没去过那家酒吧。尽管相隔两条街不到,但直到它倒闭我都没进去过。很久以后那里推倒重建,开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美宜佳超市。 随着时间推移,她对于我越来越像一个完整的人。这点让我厌烦。甲壳虫、干杯大象、谁人乐队绿洲乐队……她开始唱一些我爱听的歌。每次云雨后,她躺在我怀里,伸出纤细的手把用手机录制的演唱视频放给我看。我一点点觉得无聊,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 我借口学业繁重,有意无意地疏远她。给我发消息也不紧不慢地回复。加之又和另一个学校里的女孩子厮混在了一起,我就更不想和她发生关系了。 很久很久,直到我不加留意就会遗忘她的存在的时候,她突然找上了我。先前我一直以为彼此早已分道扬镳了。她的信息弹窗一下从最底层越到最上面:“明天陪陪我好么?有点累。” 我犹豫了很久。但最终,怀着一种“好聚好散”的心情,斟酌半天,缓缓回到:“好。”——她立马回了个“红心”的表情。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到她家楼下,才发现她早已梳洗完毕,侧望着十字路口,站在站牌下等我。等我走近,脸上立马浮现出欣喜的表情。说真的,那表情对世界上任何一个男人都充满杀伤力。但彼时的我愤世嫉俗,沉浸在浓郁的不安定感中,如此好意只让我更加厌倦。我草率地陪她逛街,喝奶茶,在街心公园一起吃烤年糕。我们在街机厅打街霸五。她当然打不过我,却莫名其妙有赢我一把的执念,几乎让我不耐烦想甩开她自己回家了。终于,下午五点左右,我送她到她家门口。 “以后还会再见面?” “会吧。” “那就好。” 她笑了笑,坦然地转身。望着她束扎在背后一摇一晃的马尾,我鬼使神差道:“你还在学数学么?” “什么?” “数学。” 我重复道。此时幼儿园已放学。无数嬉闹着的儿童从园内涌出,将她围在人潮的正中央。她背着手,穿着素白色的碎花吊带长裙。平日里披套在表层的娇媚被小心隐去,显露出少女般未遭破坏的纯情。一个小胖子无意间蹭过了她,抬头一看,又红着脸飞快跑开。由此她笑得更加灿烂。 “等以后……你教我吧。” “……” “算啦,开玩笑的。” 未等我回答,她摆摆手,毫不犹豫地回头。窈窕的倩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可再怎么长,离我的足尖却始终差着一段距离。我突然觉得自己怎么样也该开口挽回,可下一秒,又冷笑着觉得那不过是庸俗的占有欲罢了。 不过那天我还是给她发了消息,然而一直没能收到回复。我更觉无趣,便不把这一切放心上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吊死在家里。尸体腐烂变质,直到一周后才被人发现。她的躯体孤零零地挂在屋子里,由于窗户没关紧,被发现的时候十根脚趾被周围的野猫啃得干干净净。 等所有人从她家离开,我偷偷从野猫通过的那间窗户进入她的卧室。我翻开她的照片,在若有若无的生活气息以及幻想出来的血腥味中,靠在她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手yin。 15 “前两天我用你女朋友做了。” “什么?” “那种事。” 我和鼠坐在水泥浇筑的马路边缘,半山腰上。青翠的树影在头顶摇曳。我们的自行车停在背后,锁在圆石柱上。——但是,我想,这种事毕竟让人难以接受。 “最近老是这样。性欲啊、恶意啊,根本无法掌控。亲人、老师、朋友的女人……越禁忌的关系越让我刺激。每天晚上用绝对不行的人手yin来着。” “不太好吧,”我舔着从山脚的小卖部买来的半元一支的冰激凌,“你呢?——你觉得享受吗?” “不,我很难过。”鼠想了想。“明明是绝对不可以的人,可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过瘾。我好像沉沦在刺激性的欲望里了。——这玩意儿可比大麻劲大。”他一板一眼道。不知为何,他自曝用我的女友干那种勾当,我却不觉得恶心。 “也许你只是寻求刺激,而不是具体的人。”我侧过头看他。 “或许是,”他说道,“不管怎样,这件事算我欠你的。改天把这个人情还回来。” “这还不简单?” 他不解地盯着我。 “哪天你交女朋友了,发两张她的性感照给我。” 16 她自杀后,留下几箱子衣服、几千块存款,以及零零碎碎的一些生活物件。这些东西后来都被酒吧老板收走了。他开了辆小型货车把所有属于她的东西拖走,几天后,在网上找到我,送给我一个社交平台的账号。 “这是她的意思。” 他简单聊了聊她,又苦心劝了我两句。其实何至于此,我跟她的关系也不过止于rou体罢了。我把自己保护的很好,在她身上第一次贯彻了专属于现代社会的行动准则。——因此我绝对不会难过。 我知道她的那个账号。她一直在某社交平台上发布内容,独自运营,贩卖氛围感和性欲。我经常看到她坐在电脑前,处理粉丝们传送的私信。 那些东西总是不堪入目。可能跟她的视频调性有关,不是粗鲁yin秽的话,就是关于男性下体的自拍。她删的时候面无表情,一目十行,显然早已经习惯。我曾经劝她何苦如此折腾自己,她笑笑道:“还是有一些人真心喜欢我的。如果我突然甩手不干了,他们一定会难过。” ——结果到最后,她还是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试着像她那样处理私信,可无论如何都没有耐心做到最后。我本来想发个停更声明之类的,但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另外,我要以怎样的身份面对她的观众呢?我的出现真的不会让事情更加复杂吗?久而久之,事情就一点点搁置了。 她原本小有名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也被人淡忘。不再有人催更,也没有人再剪辑截取她的视频。在别人评论区里艾特她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后台的私信和往常一样,不管我何时登入,都“滴滴滴滴”地冒出yin秽不堪的sao扰短信来。 17 知道鼠对女友的邪念后,说来奇怪,我感到跟他的距离反而拉近了。 那天我们一起挑战五十公里的长途骑行。刚开始还聊聊景色,以及列夫托尔斯泰小说中的理想主义倾向对他到底是增益还是拖累。行程过半,便热得只能听见对方的喘息了。下午两三点的太阳晒得人目眩神迷,我跟在鼠后面,看着汗珠顺着他好看的肌rou线条从小腿流下。落在铺着浅浅一层灰的路面,形成无数零零散散的几乎看不见的斑点。 最终的目的地是山峦环绕的一座偏僻的小山村。田野里开满油菜花,刷着白漆的墙、一尘不染的柏油路面在阳光下明媚动人。一群群土养的村犬跟在我们身后狂吠不止,甩开这群,那群又跟上了。不知是追杀还是某种热烈的欢迎仪式。鼠甩着手,时不时减速,猛地又加速,在扑上来的狗的脸门中央狠狠踹上一脚。 “哈哈哈哈!”每踢飞一条土狗,他都露出洁白的牙齿,毫无顾忌地大笑。我则是重度怕狗人士,抓着自行车握把,两条腿拼命地蹬。 我们在一家小商店门口停车。掀开门帘,里面暗暗的,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孩儿靠在躺椅上修指甲。“这是哪儿?”鼠喘着气问,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脸红扑扑的。那女孩怔了怔,走到柜台后,一边说了个我们从没听过的名字。 我们决定吃完晚饭再夜骑返城。两个人买了可口可乐和袋装的火腿三明治,在商店门口的矮墙上大快朵颐。乡间的宁静抚慰人的心灵,有风吹过,不时看到留着土气发型的男生载着染了头发的少女,骑着电瓶车在狭窄的小径上飞驰。背后传来围坐在一起的闲散的人们打麻将的声音,两个老奶奶坐在一棵大樟树下,手里拿着扇子,不时交头接耳,对我们这两个奇怪的家伙指指点点。 “一生只有一次。” 鼠凝眸远眺,小口小口地呷可口可乐。 “如果你想,随时可以再来。” “没有用的,”他笑了笑,“此生不会再有了。” 商店的老板是个热情的中年女人。她先是把我们当成迷路的游客,问清原委后,虽然觉得很奇怪,却还是爽快地答应我们在她家蹭顿晚饭。“你们坐。”得知我们一口气骑了五十公里,她请我们在前坪的空地上乘会儿凉。 店老板的女儿正在空地上逗一条柯基犬。这家伙傻乎乎的,耿直地伸出脖子,任凭她纤细的五指像一把精巧的梳子般带过毛发。它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吐着舌头柔声叫个不停。阶旁的青石板上洒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一旁闲坐的人们讲着我们听不懂的方言,时不时传来阵阵开朗的笑声。小孩们聚在坪后,鼓弄着一包五颜六色的长条气球。 “我有时候想。——一切说不定都是幻觉。” 鼠眯着眼。一片惬意中,转过头来看我。 ——“生命是假的。” “等哪天行将就木,搬到这里等死。” “未必,”他咀嚼着烤干的厚皮香肠,“我离不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无线互联网,以及现代化的体育场。” “拜托,”我笑道,“你都要死了。” “死不死重要吗?”他舔舔手指。 “生命无所谓,健康无所谓,爱与被爱无所谓,自发的还是社会的都无所谓。你知道吗?四十岁那年,我要从纽约的帝国大厦上跳下去。” 真潇洒。我在心中喟叹。 别人的话都是废话。我被生活欺骗了。道德,自发关系,社会责任意识。表妹的手冰凉凉的,身上一股刺鼻的廉价香水味,令人反胃。但是五反田和我坐在银座的新骑士比萨店,一九八六年,台上的爵士乐队忘情地演奏《HELLO!DOLLY》。迷离的乐声中,我仿佛置身沙俄时代的地牢,两只手拼命扶住生满铁锈的栏杆。一片嘈杂里,噙着泪,嘶哑着嗓子忏悔。 ——玛斯洛娃,对不起。 18 生命就是一场谎言。拥有的瞬间,就是失去的瞬间。 我其实清楚。只有高考结束,我才能在考入清北和结束生命以外看到第三条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我运动、酗酒、抽大麻烟。女友不在的日子蒙在被子里用抖音美女手yin。我听神经质的摇滚乐。 好在时间不会因为痛苦而延长。高考一天天临近,我活的一天比一天放纵。前两天和鼠一起踹自行车的时候被抓了,我们分头跑,老师最后追了他。 “不走运。” 我去办公室外看望罚站的他。他依然玩世不恭,装出来的懊恼模样惹人发笑。可我却笑不出来。我感到自己的某些部位正濒临崩溃。“要被开除了啊。”他慨叹道。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他笑着说,“一死了之呗。” 他最后没有死,当然,我去找班主任自首了。他们不会把一个优等生的劣迹大肆宣扬,——为了面子。而只要这件事不闹大,对鼠的惩罚就没有理由如此严苛。然而这样一来,我就成了他人眼里彻头彻尾的怪胎。万幸的是,还未等我仔细品味这份绝对的孤独,高考就已翩然而至。 走出高考考场的那个下午,我把手遮在额头上挡太阳。我欣然一笑,莫名的,仿佛有什么东西结束了一样。我最终没考上清北。可一离开学校,我就觉得上不上清北根本无所谓。 几天后,许久未联系的鼠忽然给我发消息,约我在学校门口的华莱士快餐店聚餐。“今天哥们儿请客。”他发来的消息透出的豪气令人忍俊不禁。那是极为平淡的一天。往前一天不会有任何区别,往后一天也不会有任何区别。我们在千篇一律的白昼、在没有空气加湿器的干冷空气中,肩并肩坐在正对着人行道的长桌后。我大口地吞咽刚刚出炉的香辣鸡腿堡。 “往后有何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 他大嚼特嚼特价的秘制鸡rou卷,含糊不清道。 “暑假有什么计划?” “去延安。” 他松开嘴边的吃到一半的鸡rou卷。“旅行?”我问。他点点头。——“厉害哦。” “你呢?” “珠海,”我说道,“暑假很长,去那边挣点学费。” 我没吃饱,又点了一份单人套餐。那个年轻活泼的马尾辫女生走近我们的时候奇怪地扫了我一眼。这也难怪。因为我穿着一件通体雪白的T恤,胸口却用正楷体印着两个地砖大的汉字:“逆反。”顺带一提,鼠跟我半斤八两。他穿着一件印有毛泽东头像的短T,下书一行小字:“为人民服务。” “大麻戒了?” “戒了。” 我点点头,又问:“烟酒和手yin呢?”他捶捶我的肩膀,笑骂:“饶了我吧!” 窗外,天空一片朗然。店内的音响震了震,片刻后,竟放起干杯大象乐队的《Party On Darwin》。我眯起眼睛,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任凭意识潜没在阳光的暖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