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蜜丸是很好的蜜丸，拇指大小的圆粒，软硬适中，散发出微微的甜香。郭嘉在手里摆弄了半天，又放下，叹了口气。夜色已经浓重，这十天以来，刘备每天都会来看着他吃药，然后陪他说些没什么营养、不走心的话题，但今天刘备一直没有来。

    郭嘉拿起刘备留下的那把剑，咳嗽几声，喊道：“来人。”室外迅速响起了声音，两个侍从推门进来，躬身行礼，问道：“先生有何事？”同时外面还有五六个人探头探脑地张望。

    郭嘉举起手中的剑，说道：“去请刘备大人来见我。”侍从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今天刘备大人出城视察，还没回来。”

    郭嘉默默把举起的手臂放下了。既然人不在城里，那就没有办法了，或许自己只能一个人把药吃掉，然后上床休息，度过平凡无趣的一天……但，他总觉得心有不甘。于是郭嘉做出一副心灰意冷的表情，药也不吃，回身倒在床上，脸向里躺着，活脱脱厌倦了人世的样子。

    “请医师来给先生看看吧？”侍从有些莫名其妙，开口请示道。郭嘉摆了摆手，说不需要，把他们都赶走了。

    刘备带着属下们到郊外视察农田，与百姓亲切交谈，遇上一些在战乱中失去亲人、或可怜或怀恨的村民，不免用言语慢慢安慰劝解，又查问乡镇长官抚恤子民的情况，花了不少时间。等到视察结束以后，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刘备陡然想起和郭嘉的约定，说道：“我还约了人，先赶回城里了，各位随后慢慢回来便是，不要着急。”

    他心里琢磨着此时他们正在东郊，而郭嘉居住的宅院在城西，就算快马加鞭，也得一个时辰赶到。那时候也不算很晚，郭嘉应该还未睡，如果他睡了，自己只好在窗外看看就走。正在想这些事，徐庶忽然拍马上前几步，问道：“刘备大人，您约的人是郭嘉先生吗？”

    “是啊。”刘备点点头。

    徐庶默然地微微低头，脸上露出正在思索纠结的神情。刘备知道他性情谦逊，喜欢深思熟虑，于是耐心地等着。过了一会儿，徐庶开口说道：“大家都知道，我曾经在魏国待了一段时间……有一次我在处理一些复杂的文书时，上峰抱怨说，这些东西本来应该郭嘉先生负责，但他却装病躲起来，把繁重的工作推给下边。”

    “你是说郭嘉先生现在也在装病。”刘备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这时，另一个影子般的人仿佛从空气中显现出身形，突然插进了谈话之中：“我贾文和无法赞同徐庶大人的言论。”

    刘备和徐庶看向了这个在魏国覆灭之前就写信来表示归降诚意的人。贾诩说道：“徐庶大人在魏时只是降将，一个小官吏罢了，对达官贵人的所知未免一知半解，道听途说。”徐庶听了满脸通红，讷讷地垂下了头，不敢说话。虽然贾诩自己也是一名降将，但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一点，神色自若地继续说道：“我是郭嘉先生的好友，我可以拿自己一只手保证，他确实有正气亏虚、肺络痹阻的病，已经断断续续治了好些年了。”

    “原来如此。”刘备广开言路，聆听所有意见，点了点头说，“给郭嘉先生看病的医师是我找的，他也是说郭嘉先生有这个病，应该差不离。无论如何，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今天必须赶回去看一看。”

    说完他匆匆拉起缰绳，赶回城里。当他来到郭嘉的宅院时，夜色已深，大宅中四处散落着灯笼朦胧的暖光，侍从们或行走或站立，都安静得不发出一丝声音，但他们的脸上多少带着点紧张。看到刘备来了，一众侍从终于松了口气，露出惊喜的样子。

    “怎么了？”刘备忍不住轻声问。

    侍从将郭嘉不肯吃药，躺在床上闹脾气的事情告诉了刘备。刘备又是心疼又是愧疚，又有三分好笑，急急忙忙穿过沾着露水的石廊来到郭嘉房门前，在上面轻轻叩了两下。

    “郭嘉先生，你睡了吗？”他开口轻声问道。

    房中立刻传来压抑的哽咽声。刘备连忙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只见药丸丢在桌上，而纱帐间趴着郭嘉清瘦的身影，鬓发凌乱，脊背上的薄衫被强忍病痛而产生的汗水洇湿了一片，还在一下一下地颤抖。刘备忙走过去，坐在床边，轻抚他的肩头，温和的声音里多了些焦急：“你还好吗？怎么不吃药？”

    郭嘉依然脸朝里，身子颤了几下，平复了一些，十分委屈无助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刘备一愣，柔声道：“对不起，我有事耽搁，来晚了。”随后又摇了摇头，略带着一些责备意味说：“就算我不来，你也不能不按时吃药，作践自己的身体。”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将那粒蜜丸拿了过来，哄劝着说：“快，吃了吧。”

    郭嘉装了半日，确实也有些疲惫了，转过身来，低头从刘备手中把药含到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口中混杂着蜜的甜味和药材的涩味，又有些干，刚一皱眉，刘备已经把茶杯送到他唇边，清淡平和、既不甜也算不上苦的茶水洗去了口腔内残留的不适感，还带着一丝回甘。郭嘉舒服地轻叹了一下，慢慢放松身体倚在了靠枕上。

    刘备轻轻用手指在郭嘉前额上方梳理了几下，把他垂落在脸上的散乱发丝顺到耳后去，低声说：“郭嘉先生，请别让我担心……”他想了想，觉得这话不太妥当，改口道：“你如果不好好爱惜自己，会有很多人担心。刚才贾诩先生还在询问你的情况。”

    郭嘉稍微将头向后仰去，一张脸显得有些木然，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有点点泪光在闪烁：“贾诩？他嘴上说着把我当成挚友，却只知道自己偷偷写信给你，在新朝混个高官厚禄，那个时候怎么没有考虑过我？我现在什么都没了，邦国，君主，朋友，权势，家业……连这副没用的身体也病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

    刘备胸中一阵剧痛，郭嘉的话语好像无数把刀在他五脏六腑乱戳。他垂下头，执起郭嘉放在床边的手：“郭嘉先生，对不起……我没有什么办法补偿你，只盼你好好吃药，把身体养好，然后在长安城里做一个颐养天年的富家翁。我知道这不是你心中所求，但你有什么要求我会尽力满足，好吗？”

    这怎么不是我心中所求？这可太是了。郭嘉暗暗想着，差点笑出声来。他紧紧抿着嘴唇，让眼眶里的泪珠更加明显，要落不落，一边回握着刘备的手，一根根地揉搓着他的手指：“刘备大人，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刘备脸上又泛起些可疑的红晕，把手抽了回去，说道：“天色已晚，你该歇息了。我就先走了，明日再来看你。”

    他起身向外走去。郭嘉看着他的背影，心念一转，忽然想到一招，当即整个身子从床上滚了下来，趴在地上，向着刘备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带着哭腔喊叫道：“刘备大人……”

    刘备大吃一惊，急忙三步并作两步折了回来，跪坐在地，双臂把他扶抱起来，连声问：“怎么了？伤到没有？”

    郭嘉没想到对方反应如此迅速且强烈，心头一阵狂喜，看来刘备对自己比事先设想得还要关切和亲近。他将身体的重量都放在刘备支撑着自己的前胸和手臂上，泪眼婆娑，狼狈又可怜：“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想让你走……”

    刘备轻抚他的头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那我就不走。”

    他扶着郭嘉坐在椅子上，自己也坐在旁边，搂着他不住安慰。郭嘉的泪水、汗水和衣服上沾的尘土蹭到了他身上，他也神色未曾一变，仿佛没有发觉一样。郭嘉嘴里不断跟他说着虚情假意、不过脑子的软话，心里却想，居然没有嫌弃地瞪几眼然后直接走掉，这种被全盘接纳的感受，自己好像还是第一次体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