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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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洞窟中,巫貘铁青着脸从魔瘴之眼中现身。紧跟着在她身后,陷入昏迷的祁进也从魔眼里渐渐现出身形,却依然被无形的枷锁扣在半空。巫貘在一张石桌旁坐下,不甘心地瞪着祁进,抬手将桌上一沓符纸狠狠摔出去,乱七八糟的符文漫天乱飞,又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妈的!瘴气怎么对他没用?”巫貘咒骂道,“梦之墟凭什么也没用!”扔完符纸她仍不解恨,又在地上踩了两脚。 一旁山石上的乌鸦扑扇着翅膀飞下来,落在她面前杂乱的符文纸上,魔气翻涌,幻化成一个脸色苍白的小孩——他大约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小,一双眼睛却十分明亮,那眼瞳中倒映出巫貘身后的魔眼,依旧是浊气翻滚,变幻不定。 “把他打成重伤,说不定就有用了。”小孩开口道,声音尖锐,“他们这些道士,多少都带点辟邪的法门呢。” 巫貘瞥他一眼:“小牙,你在教我做事?” “那怎么敢,我只是提一下自己的想法。”小孩嘻嘻笑道,仰头望向祁进,绕着他转了两圈:“这样的姿容,jiejie下不去手也是正常的。” “你能有什么好使的想法?”巫貘不耐烦道,“这紫虚子留有不少情债烂账,应当很容易激发心魔才对,谁知道梦之墟竟然没有起作用?他怎么可能没有心魔呢?”巫貘越想越不甘,“那些随行弟子,一个个被揭了秘密短处都懊悔恐惧、害怕不已,怎么到他,他的心志竟能毫不动摇?” “紫虚子之前做过杀手,比起那些散修废物,应当有所长处。”小牙想了想,“那也不对呀,听说静虚子难逢敌手,当年都没逃过心魔,这祁进若是一心向道,怎么就没点羞耻愧疚之心呢?” 巫貘闻言,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你说的不对,他有羞耻愧疚之心,但正因如此,他才油盐不进。”她越想越气,“凭什么?他一个杀手,一个叛徒,有羞耻愧疚之心就能抵抗心魔了?凌雪阁为什么不把叛徒灭口?纯阳宫怎么连杀手都敢收?” 小牙百无聊赖开始捡地上的符纸:“说这些也没什么用,收下他的可是个大能人。不过我之前听说,醉蛛那儿有一种能摧毁人神志的蛊,如果要来一份,说不定有办法。” “现在说这个也晚了,醉蛛已经出去了,我先找找他有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吧。”巫貘站起身往养过蜘蛛的那个洞xue走,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吧,不用留在这里,我——” 她话说一半,整个人戛然而止。小牙奇怪地望向她,却见她表情严肃,紧紧皱起了眉头。 “外面有人。” 小牙挑了挑眉,手中的符纸依次飞起,源源不断地飞向祁进,不一会儿便把人裹了满身,仿佛给他穿了一件符纸的衣裳。直到最后一片符纸把祁进的脸遮住,小牙打了个响指,暗红的诡异符文环绕祁进幽幽流转,而他自己便在这诡异的符文映照下,重新幻化成了乌鸦。 “我去看看。”小牙对巫貘道,振翅飞出了洞窟。 数十只蜘蛛爆出的瘴气几乎覆盖了半个山坡,李忘生肯定是逃不掉了——醉蛛心想。那些毒瘴里是他花费十数年研制出的毒,连百毒不侵的自己都不敢靠得太近。等过了片刻,毒瘴渐渐消散,醉蛛才走过去,刚想派出蜘蛛把人拖回来,定睛一看,李忘生竟然不见了。 醉蛛大惊,却听一个声音道:“我在这儿。” 醉蛛悚然回头,发现李忘生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山崖上,正在拂去身上杂乱的蛛丝。 “你居然没事?”醉蛛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怎么可能?这是无人能解的毒!” 李忘生周身清光流转,内景经运转形成的屏障使得他隔绝了毒气。“你就是醉蛛?”他依然居高临下俯视着醉蛛,“我们从未见过,你与我有何仇怨?” “有何仇怨?”醉蛛哈哈大笑,仿佛觉得他这话装模作样十分可笑,“当年谢云流杀我爱侣,令我痛不欲生,你说有什么仇怨!如今这仇怨,便要报应在你李忘生身上!” 李忘生先是一愣,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不由奇怪:“他杀你爱侣,因何说报应在我身上?” 醉蛛恶狠狠道:“少在此装腔作势,因为什么你岂能不知?你李忘生便是他的爱侣,当年他亲口说的!他还嘲笑我保护不了自己的爱人……”回忆至痛处,醉蛛不由捶胸顿足,仰天大呼:“谢云流,他该死!” 李忘生一时无言,继而叹息:想不到当年在外,师兄竟有这般言语,甚至还好似炫耀般大张旗鼓地说与人听。那时年少,他时常也会暗恼师兄逍遥在外流连忘返,多年后却从他人口中得知,师兄还是满心记挂他的。 只是这些往昔的细枝末节由仇人说出来,有种怪异的尴尬——李忘生心想,自己是应该高兴知晓师兄心意,还是可怜醉蛛丧偶,或者是感叹因果循环呢?他想象得出,当年意气风发的师兄手持宝剑,降妖除魔之余,还不忘向敌人炫耀自己最好的师弟,那是怎样一种少不更事却风华绝代的狂傲不羁。他甚至想象得出师兄脸上的笑意和鬓边的汗水,在昏黄的夕阳里都熠熠生辉,那时的谢云流,是何等的耀眼出众。 想到此处,李忘生神思缱绻,一缕情意悄然而生,却仿佛星火落入荒原,骤然点起了冲天烈焰。灼热而难耐的情潮从丹田汹涌而出,记忆里那种蚀骨沉沦的惶恐重现,李忘生猛地一僵:蛇妖的内丹竟然在此时发作了。 他不能确定究竟是蛇妖的情期已到,亦或是自己用灵力压制太久造成的反噬,但这次发作比之前有过之无不及,不过片刻他便额上现汗,呼吸急促。在情欲占据神志之前,李忘生出手如电,连点身上几处大xue,封住了躁动的内息。 这中间短短不过须臾,那边醉蛛哭天抢地,还没注意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李忘生心思电转:现下自己因为压制妖丹而封住了部分内息,可以施展的功力大打折扣,倘若再正面交手,恐怕很难有把握杀掉用毒熟练的醉蛛。思及此处,他不再犹豫,起手便是剑光破空,对着醉蛛疾刺而去。 直到被蜘蛛腥臭的汁液喷了满身,醉蛛才反应过来李忘生竟然悄无声息地偷袭要杀他。那只护主的蜘蛛跃起来挡在他胸口,李忘生的剑刺入之时,竟发出“铛”的一声锐响——剑尖刺透了蛛身,然而不知道究竟是蜘蛛、还是醉蛛用了什么御化的法门,凌厉的剑气只能震伤醉蛛的肺腑,居然无法再进一步刺进他的胸膛。 机会转瞬即逝,李忘生皱了皱眉,抽剑后退,叹道:“可惜。” 醉蛛不知是惊吓还是伤重,哆哆嗦嗦瞪着李忘生,说不出话来。他似乎接受不了眼前这个仙骨清雅的道子,片刻之前还是彬彬有礼,转瞬居然一声不吭上来就杀人。醉蛛喉咙发出嘶哑的咕噜声,做了挡箭牌的忠心蜘蛛从他胸口跌到地上,肢节抽搐,还在涌出浑浊的液体。他望着蜘蛛的尸体呆了片刻,哇地吐出一大口污血。 那个蜘蛛的躯壳染上他的血,迅速干瘪了下去,凸显出蛛身上一片微微发亮的,犹如盾甲的硬壳。李忘生望着那片在污迹中突兀的东西,突然明白了方才自己的剑尖撞击到的是什么。 “这就是你来这片矿脉的目的。”李忘生抬头看向醉蛛,“纯阳无暇开垦矿脉,未曾想竟被你这等妖秽捡了便宜。” “是。”醉蛛渐渐回复过来,他脸色阴沉,粗喘着盯着李忘生。“我用这矿脉之精加固灵宠的外壳盾甲,本意是让它们更加强大,想不到竟保我一命。”他祭出虫哨,那枚cao纵蜘蛛的法器在他面前发出幽幽的绿光,映照出他愤恨扭曲的脸:“今日至此,你我仇上加仇,我们不死不休!” 李忘生不理他,纵身跃起,朝着来时的反方向奔去。把他带离这里,李忘生想,蜘蛛无孔不入,甚至可以深入山体,不能让醉蛛有精力去发现剑魔。他一路疾行,背后传来醉蛛愤怒的大喊,还有尖锐的虫哨鸣声,数不清的大小蜘蛛从四面八方涌出,追在他身后浩浩荡荡。鸟兽皆惊,辟易数里,在原本寂寥荒凉的山脉中愈发惊悚而诡异。 “你说就在这附近,哪里的附近?”梦貘看了一圈周围五六座山,又转头看向姬别情,“我们挨个山头找过去?” “你不是有什么法术能重现行踪吗?”姬别情啧了一声,“怎么,到这了还不好使?” 梦貘一屁股坐在石头上,被姬别情强行拉着转了半天,从中午到黄昏,她累得够呛:“我要是有那本事,在岔路口那里我自己就找过来了。” 她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姬别情都想不出什么话来再怼她。“那就挨个山头找。”姬别情有些烦躁,他也不知道祁进一行人被抓走做什么,多耽搁便多一分危险。“我带你飞过去,我们挨个搜,不信找不到他们的耗子洞。” 梦貘翻个白眼,倘若对方的巢xue用特殊的法术隐藏起来,搜也不好找。但是她没说,因为她看出姬别情的脾气越来越差,只问道:“能确定就是在这周围吗?” “是。”姬别情道,审视周围的群山,“几日前我给了他一样东西,他带在身上,我就可以知道他大概的方位。只不过那些老鼠用了术法隐匿行踪,那个东西的感应变得不稳定,时有时无,转瞬即逝。直到昨天,我感应到他就在这山里,之后就彻底没有动静了。” “行。”梦貘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那走吧。” 两人都不再说话,姬别情带着梦貘飞到其中一座山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色虽黑,但他们靠灵力感应来寻找,所以夜晚也并没有太大影响。两人分头行动,在山体周围找了一个时辰,还是一无所获。梦貘和姬别情碰头,正准备前往下一座山头的时候,却听到有什么微弱的声音传来。 夜空灰暗,一弯缺月低垂,月色朦胧中那声音断断续续,仿佛游荡的魅魔,又好像索命的怨鬼,在这荒无人烟的深山里尤其诡异。梦貘听得浑身发毛,哪怕她见多了各种离奇噩梦也觉得害怕,梦和现实不一样,现实发生在自己身边的诡异事情才是最可怕的。 “你听到了吗?” 姬别情不说话,往声音发出的方向走,梦貘赶紧跟上去。然而走了一段,他突然停下,梦貘一时没注意,差点撞到他身上。 那个声音清晰了起来,是人的声音在呼救。梦貘小心翼翼从姬别情身后探出头,看到不远处的树下有个衣着破烂的小孩躺在地上。 “大侠,救救我……” 姬别情没有动。他冷冷道,“你是哪里来的。” “他们要吃人……”小孩啜泣道,“我们从江北逃难过来……被抓到一个洞窟里。有妖怪要吃了我们……” “哦。”姬别情盯着他,“你知道那个洞窟在哪里?” “是……” 姬别情二话不说,大步上前,一把将小孩抗到肩上。“别动,指路。” 梦貘大惊失色:这杀手真直接,甚至连阴谋诡计都懒得掰扯。但既然姬别情有自信,她便不会出言劝阻。而小孩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不按套路出牌,一时都有点吓住了。直到姬别情冰冷的铁指套掐上他的喉管,他才在慑人的杀气中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指路。”姬别情身上的杀气鬼神辟易,“别让我说第三次。” 小孩哆哆嗦嗦,还真给他们指了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曲折通向一个山石堆成的洞窟。洞窟外面扔着好几具人和野兽的骨骸,有几块森然的白骨在惨淡的月色里还燃烧着幽幽的蓝色冥火。 姬别情司空见惯,扛着小孩直接往里面走。洞窟不是很深,里面的杂物也不是很多,倒还是有几个看上去像是流民的人躺在地上,却不知是死是活。在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当中,那个蓝白道袍的道子愈发显眼,像是污泥里的一朵花,在黑夜里依旧引人侧目。 那道子侧对他们伏在地上,鬓前的两缕银发、出众的面容、身体形态,正是祁进无疑——姬别情再熟悉不过。正好梦貘跟进来,姬别情把肩上的小孩扔在她身边,迈步上前就要去拉祁进:“进哥儿!” 被他扔在地上的小孩龇牙咧嘴,眼珠一转,手中寒芒毕现,突然对着旁边的梦貘捅了过去。 下一刻,链刃嘎嘎作响,小孩被身上的锁链勒得发出一声惨叫。周围的人形躯壳骤然消散,洞窟也显出原形,应该是个野兽的栖身之所,之前的人形不过是几具遗留的骸骨所化。 “进了洞窟还没味道,你当我没去过乱葬岗和龙潭虎xue?”姬别情冷笑道,继续收紧手中的链刃,在小孩的惨叫声中啧啧嘲讽,“小老鼠们,整个幻境也上点儿心,当人的鼻子是摆设吗?” 梦貘自认差远了,她被刚才小孩的突然发难吓得心有余悸,赶紧顺势又躲到姬别情身后。小孩被粉身碎骨的疼痛折磨得惨叫不断,几乎不能动弹的手抽搐两下,指尖骤然浮现一张符纸,却又被姬别情一击打成碎片。梦貘眼尖,看清了那张符纸,不由愣住。 “你认识巫貘吗?” 一语既出,姬别情挑眉,扯着链刃的手停了下来。小孩也停止了惨叫,震惊在脸上扭曲的表情里一闪而过。 “我不……” 姬别情骤然收回链刃,对着他狠狠抽了过去:“说实话!” 小孩爆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在飞溅的血花里现出原形,是一只通体墨羽的乌鸦。乌鸦的翅膀被姬别情的一鞭子抽伤,一堆破碎的羽毛纷纷扬扬,落在地面的血迹上。 “我……认识……”乌鸦发出嘶哑尖锐的声音,翅膀上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滴血。“你是……谁……” “少废话,带我们去。”姬别情重新甩出链刃,捆住乌鸦的脚:“我可不会让你痛快去死。” 梦貘定定看着乌鸦,面无表情:“他说到做到。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