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与剑
22 冤有头,债有主。 林世显走了,恩感庙上的骨头却没有走。 她们的冤和债要找谁去讨,林世显虽然还没有指名道姓,但江湖里已有很多人隐隐把花满楼的重伤与此事相联系,连说书先生都连夜写了话本子,换了这新鲜的事来讲。 现在人人都知道:当日夤夜,花满楼在恩感庙将五女削成白骨,被一女尼瞧见,女尼报信六道门后,替天行道,一番缠斗,拼尽全力将花满楼重伤; 而后天降一道惊雷,如有神助,六道门的林世显带着手下几十火杖队的伙夫竟然已经到了山下,前来缉拿这恶贯满盈的七童,然而,花满楼恶贯满盈却武功高绝,以灵犀一指接下两剑。那林世显虽有一身本领,仍是不敌败退,叫花满楼逃出生天。 花满楼出身显贵,恩感庙也并非常人能去之地,又有尼姑含糊的证词,于是便有许多人相信,并且还要叫别人也相信。 最要命的是,已有三日过去,花满楼竟然始终未现江湖,连见到他的人都没有。 要人们相信好人作恶,实在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有时候,甚至他们本来就这样觉得。 因为这世界上好人实在太少,而假装自己是一个好人的人又实在太多。 辛十三就是其中一个相信的人。 一夜之间,四十岁不到的花匠的头发全白,双手无力、颤抖不止,连杯子都抓不起,遑论挥动铁锹,种花植草。 他已放出话来,与花满楼恩断义绝。 唉,挚爱的妻子被至交好友掳走,又被削成白骨,这岂是常人能受之苦? 因此当他向杭州府知府告罪不能赴约参加花朝节时时,谢南天只是一声长叹,宽慰他几句,便叫人去掉了他的席位。 “辛十三不在了,七少爷又做出那样的事,评花会还有什么评头?三少爷从海外重金买来的牡丹花,恐怕也要……” 花清风晨起练剑,闻言心中愠怒,手指微抖,一剑刺斜,割落一枝杏花,险些刺伤檐下洒扫的小厮。 他看了剑一会儿。他从八岁起练剑,无论风雪,一日至少三个时辰,从未有过这样的疏漏。 “心境不稳,不如不练。” 花清风送剑入鞘,回头:“三哥早。” 三哥道:“不早。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他的脸上显出彻夜奔波后的青白,声音里满是疲惫:“你以为,七童有没有做那灭绝人性,惨绝人寰之事?” 花清风皱眉:“我就是相信有一只刚炖好的老母鸡从汤里飞起来,也绝不会信七童下杀手害人。” 三哥叹气道:“我昨夜夜访林世显,本以为他至少给花家一个面子,略提一二,没想到他竟托人来说,叫我不必再等,与杀人凶手的兄弟,他没有什么话要讲。” “我又连夜去寻那使小莲花手的怀絮,哪想到她的女儿才一见我便发足狂奔,尖叫不止,闭门不出……” 看他们的反应,便是深信花满楼为人的人,恐怕也要生出几分疑窦来。 花清风恨道:“恐怕这里头,是有jian人捣鬼。” 三哥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我便又遣我的一个侍女去那恩感庙中去探查,可惜,仍然一无所获。” 花清风道:“这些尼姑,大约修佛修得傻了、痴了、癫了,这般的是非不分!” 三哥叹气道:“一晚忙碌,忙得尽是一场空!好在也不算白费,我一回来,立即就有人告诉我一件事。” 花清风道:“什么事?” 三哥冷冷道:“那日除了怀絮,林世显,七童这三人,还有一人在场!” 花清风道:“是谁?” 三哥道:“陆小凤!” 花清风惊道:“啊,花霜落,你这话当真?” 三哥道:“当然,因为这就是他自己说的!” 花清风道:“他自己说的?你去找过他了?” 三哥道:“不曾!” 花清风道:“那你又怎么知道他说了这话?” 三哥道:“他陆小凤昨夜一踏进玉鸣轩,掌柜便遣了伙计到花府来,又叫一个耳聪目明的小丫头躲在屋檐下头。他同司空摘星在屋檐上吃喝,说出的话,屋檐下的小丫头一个字不差地记到了纸上。因此今早我一回府,便知道他说了什么。” 花清风怒道:“七童生死未定,他们竟然去玉鸣轩享乐!三哥,你把他说了什么细细说来!” 三哥道:“他的话同传言并无什么两样,只是在他口中,那两招灵犀一指并非是七童使出,而是他使出,并且他将七童带到了一个非常安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花清风闻言,怔了一下,道:“他这是何意?” 三哥道:“他说的话虚实不定,我也不好说太多。但这话比起传言来说,确实更值得相信一些。” “然而,我却不能不考虑最坏的可能,那就是这一切由陆小凤已知道你我对他的猜疑,要以七童为质,要先下手为强,报仇雪恨!” 花清风争道:“然而陆小凤并不是……” 三哥又道:“四弟,我晓得你认为陆小凤不是这样的人,但你以为,若不是为此,陆小凤是为何不交还七童呢?以我花家之力,难道还保护不了七童么?” 花清风的目光闪烁起来。 他的确也想不通。 三哥道:“看来,你已明白了。” 花清风抬起头,眼睛变如鹰隼一般:“我现在就去找他问个清楚!” 三哥道:“可惜,你找不到他。他同七童一般,也已销声匿迹。自从知道这消息,我就已派人去找了,然而同他消失的三年一样,翻遍整个杭州府,连他的影子也找不见。” 花清风道:“难道我们对他就无计可施了?” 三哥道:“好在,杭州府的谢南天已经给我们一张评花会的邀请函;好在,陆小凤已确定会前往那评花会;好在,那评花会上有一位好心的姑娘愿意为我们藏好兵刃。” 花清风发狠道:“好,好!陆小凤,我倒要看看,你的灵犀一指时不时能夹住天下所有的剑!” 年轻的剑客拔出剑,忽然狂舞六六三十六式。 剑法共三十六式,然而最后一式花开洛阳去势已了,剑客却岿然不动,又刺一剑,这一剑斜斜刺出,如刚才心神震颤下的一剑,却竟似圆融如意,化整为一,浑然天成! 一剑去,风动,影动,杏花摇摇欲坠,停住。 花清风收剑,剑上滚落一粒花蕊。 三哥花霜落的脸上的惊诧已经无法遮掩。他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料到,那一剑刺斜,却让花清风悟到了三十六式以外的一招。 一套打完,花清风的语气中那种恨意,敬意,怔然,赧然都已去了,有的只是怒,平静的愤怒:“这一招,可以与那陆小凤的灵犀一指较量一二么?” “不能!” 一个人,穿着白衣服的人忽然从杏花树下走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那里,不过无论是花霜落还是花清风,都认得他。 西门吹雪! 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说他是被人假扮的西门吹雪? 但即使有人模仿了西门吹雪的脸,他身上的剑气却是模仿不来的! 花家兄弟心中暗惊。 杏花飘落,那西门吹雪一身白衣,声音如江南春日里的风一般冷然,道:“但是等到花朝节那天,或许可以。” 花朝节离现在还有几天?不到十天! 如果有一个人告诉你你可以在十天以内破一门江湖绝学,你信不信? 如果有三十个人在这里,恐怕连一个信的也没有!如果有谁信了,那他恐怕也会相信长生药,相信不老丹。 但如果说话的这个人,是西门吹雪,是天下第一的剑神,那就算你把天下的人都找来,不信的人也很少,非常少。 所以花清风一听完这话,立刻就信他说的话,并且马上就跪在了地上。他来不及说些什么,但他的行动已经表明了他要说的一切。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背过身去。 他面向杏树,没有拔剑,因为他拔剑的时候必要取人性命;他当然也没有折树枝作一把剑,因为在他这样的人手里,即使是一根筷子,与一把剑也没什么两样。 他的手上什么没有。 西门吹雪说:“起身。花清风,如果你能伤到我,那你也能胜过那一招灵犀一指。” 说完这话,他转身,一刹之后他的手已经刺出。手拨开剑锋,铮然一声! 他的剑已在他心中,因此即使手中没有剑,也如有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