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与女人(一)
第五节 11 林完并不太喜欢说话,因此在他要开始讲很多话之前,都必须要喝茶,最好是好茶。 讲话前必喝茶,是林完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所以他同花满楼已经不在涂家茶馆,而是在玉鸣轩的一个临西湖的小隔间里喝龙井茶。 很少有人知道玉鸣轩除了酒香内敛却醇厚清冽的桃花酒以外,龙井茶也很不错。 观湖品茶,看湖光山色,快哉快哉。 林完又慢慢地喝了两盏。 他喝一盏茶大约要三刻钟,这是很悠闲的喝法,可是直到他喝完两盏,花满楼却还是没有说话。 他忍不住问:“花兄怎的不说话?” 花满楼摇了摇头,道:“并不是不说,只是觉得很奇怪,无论如何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林完道:“什么奇怪?” 花满楼道:“老板娘,贺金臣,还有包治病。” 林完道:“只顾梳头的老板娘,蓬头垢面却出手大方的老头贺金臣,看起来跟大夫半点没关系的跛脚男人包治病……” 话说的有点多了,他只好喝一口茶再说:“他们的确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人里的几个了。” 花满楼叹气道:“我奇怪的却不是这些。” 林完不解道:“这些都不足以让你感觉到奇怪?” 花满楼好像要把关子卖到底了:“这些当然也很奇怪,但我想的,却是更奇怪的事。” 林完喝了口茶,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 他眯起眼睛来,忽然不说话了。 这次换到花满楼问他:“林兄,你想到什么了?” 12 林完道:“我的确想说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虽然很奇怪,却跟你问我的事没什么关系。” 花满楼道:“林兄,但说无妨。” 林完道:“我竟然看到了一个有名的梁上君子坐在这里。但就我所知,这玉鸣轩里可没有什么值得他出手的。” 花满楼道:“你说的梁上君子,难道是那偷王之王,司空摘星?” 林完道:“正是。” 下午的玉鸣轩阳光很烈,所以人也很少。 此时二楼只有这两张桌子上坐着人,一张是好像是司空摘星的人的那一桌,一张就是林完同花满楼这一桌。 花满楼道:“传闻中这位偷王之王有千种面孔,或许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与他长得有点相似的,来这里喝酒的人罢了。” 林完叹气道:“可是我却非常确定。” 花满楼道:“嗯?” 林完道:“因为我的母亲和我的二叔关系很好。而我的二叔是一个有钱人,一个和司空摘星有很多生意做,并且也确实做过很多生意的人。” 花满楼道:“所以有一次你也见过这位盗圣,并且那次他好像就是现在这样的打扮?” 林完喝了一口茶道:“不错!” 司空摘星确实是这样的人。他能偷别人偷不到的东西,自然也能赚别人赚不到的大钱。 不过有时候,他当然也会懒得换一件衣服。 花满楼思索道:“那司空摘星本就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也许他听闻玉鸣轩的桃花酒不错,这回只不过是来喝酒的。” 一个酒鬼出现在酒楼里,就好像一个色鬼出现在青楼里,一个赌鬼出现在赌馆里,这是随便什么人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林完道:“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知道我刚才听到,他竟然叫那个小丫头给他上一壶茶。” 一个爱喝酒的浪子,到了可以喝酒的地方却喝了一杯茶,这确实很奇怪。 林完微笑道:“这的确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离奇的事情了吧?” 他的手端着茶杯抬起来,好像要开始喝茶。 花满楼却道:“也许你知道的还并不是最奇怪的呢——假如这时候忽然来一坛好酒,岂非更离奇?” 他话音刚落,原本在那桌子客人那里斟茶的小丫头走过来了,手上竟然真的抱着一小坛酒并两个杯子。 12 林完很确定自己没有叫过这酒,面前的花满楼也没有。 小丫头却唱道:“二位的桃花酒, 现在便开么?” 林完一顿,然而他毕竟很爱喝酒,于是道:“有酒不开,实在是不解风情。你开,要这真是别人的酒,就叫他尽管来找我,我难道还赔不起这小小一坛子酒么?” 花满楼笑了,轻轻摇头。 有言道:今日不饮,何日再饮!何年无桃红,何日无花开,但少清谈如今日*。 小丫头于是打开了那坛子酒。 林完惊叹道:“好酒,真是好酒。” 开坛,便有桃花花香扑鼻。澄黄酒液倾倒杯中,如黄金烁烁。花香幽然,酒液甘醇,如丝如雨,浅尝,令人唇齿生香,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如果这都不是好酒,什么才是好酒? 小丫头笑盈盈道:“自然是好酒。这酒叫做‘春娇’,是桃树上最新的枝子上最新的几个花骨朵酿的酒,以往年落在桃花瓣上的新雪化水作调底,每年只有这么一坛呢。” 花满楼也道:“春之娇处,叫做春娇正好。” 林完忽然看着花满楼,他手里的杯子已被喝空了。他的眼神很怪,又是猜疑,又是确信。 花满楼道:“小弥,为林兄斟满。” 小丫头应声,林完却摇了摇头。 他竟然把那坛酒夺过来,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花满楼看着小丫头,小丫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林完很快地喝完了那坛酒,比他喝茶要快很多。直到最后一滴滚进喉咙,他才把坛子放回桌上。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确很会喝酒,有的也是好酒。” 花满楼道:“这酒并不是我的。” 林完道:“我只知道玉鸣轩酿不出这样的好酒——唉,这样的好酒,下迷药在里面,实在是大煞风景。” 他到底是个很有志向当大夫的人,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根本尝不出这一点微弱的味道。 花满楼看着他,那眼睛好像的确是看着。 林完趴倒在了桌子上。 小丫头和花满楼看起来都毫不意外。小丫头不知道什么地方拉来一辆木车,两个轮子咕噜咕噜地转,竟然直溜溜地从一楼推到了二楼。 小丫头的手虽然很小,小的像一对鸡爪,力量却很大,她把林完抱进车里的样子,就好像把一只小鸡仔抓回了鸡窝。 他们两个人一起把车推了下去,在玉鸣轩的外边,早就有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和一个很好的赶车夫等在那里。 赶车夫听不见,也从来不说话。 木车上很安静,林完不知死活地躺在那里,丫头占据了另外一块比较大比较平整的位置,白衣人只好坐在车沿上。 白衣人道:“小弥?朱弥? 小丫头很无聊地坐在车上,道:“怎么了?” 白衣人问道:“我演花满楼,是不是很像?” 小丫头道:“像吗?我虽不曾见过他,也知道他是个君子,你却不是!” 白衣人说:“我虽然不是个君子,听的本领也不如花满楼,但喝酒的本领,下迷药的本领,你也要承认确实比花满楼高一点吧!” 小丫头哼道:“像花满楼这样的君子,也许根本就不会下迷药;叫他下迷药,还是叫陆小凤不要找女人容易些。” 白衣人忽然很好奇地问道:“你觉得陆小凤不可能不找女人?” 小丫头道:“当然!” 陆小凤有很多红颜知己,即使陆小凤不去找她们,她们也会来找陆小凤,因为他实在是个很吸引人的家伙。 白衣人笑起来,道:“可是陆小凤也许已经明白一句话。” 小丫头问道:“什么话?” 白衣人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13 呜呜呜—— 陆小凤身边好像有冤鬼在叫,又好像有女人在哭。 他心里暗暗希望,不要是冤鬼,有些冤鬼吃起人来,好像是不分这人有几条眉毛的。 若是女人,那就很好了,因为女人为陆小凤哭泣是很常见的。 有很多可爱的女人都曾经为陆小凤哭过,大部分时候,她们一哭,陆小凤的心就软了。 陆小凤的心本来也很软,假如再有女孩子一哭,那他的心就是软上加软,软得不可救药,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曾经我觉得我那么喜欢那些女孩子,也许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有那么喜欢她们,而是那些明明漂亮又坚强、却哭的很难过的女孩子,总是让我感到特别心软……” 陆小凤后来对老朋友们这么解释。当他说这话的时候,花满楼总在边上含笑听着。 司空摘星却很不服这套解释,他抓耳挠腮,终于有一次想出一个反例:“陆小凤,难道那神针夫人的孙女,红鞋子组织的老八,薛冰薛姑娘,也对着你这四条眉毛哭过?” 在司空摘星心里,薛冰可是条大大的母老虎。不仅是母老虎,还是砍人手臂的母老虎! 陆小凤道:“唉,司空摘星,让我说你什么好。恰恰相反,她简直是哭得最多的!” 司空摘星叫起来:“除非你说出是什么时候!” 陆小凤道:“当她凶我的时候,当她同我道别的时候,当她被我气得要咬我的耳朵的时候——虽然你这个大白痴看不见她在哭,我却能看见!” 他并没有在骗人,薛冰也当然是个很凶,很被娇养的女孩子。 可是如果事事顺心,千般如意,她又为什么要加入红鞋子呢? 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本来也已经看了很多世界上的不公与不平。 因为她,陆小凤才知道,原来有些哭泣是不必要掉眼泪的。 呜呜呜呜—— 声音越来越急了。 不过如果现在在哭的这个是个女孩子,那她一定哭出了很多眼泪,哭得很凶;又或者这是一只很饿很饿的厉鬼,张开嘴巴,啊呜啊呜,急着要把陆小凤吃掉。 陆小凤已经完全醒了,但他还是闭着眼睛。 就在这个时候,呜呜声消失了。 周遭忽然完全安静下来,即使有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女孩子忽然不哭了,为什么这冤鬼忽然离开了,又或者说这呼呼的风声怎么被阻隔了,是有人关上了门,将要走进来吗? 陆小凤在静谧中听到了两个声音,两个很微弱的活伶伶的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 两个声音都熟悉得叫人浑身竖起寒毛。 男人的声音说:“等陆小凤醒来以后,我要你打他九九八十一鞭,就像你以前打我一样,一个数也不能少。” 女人的声音说:“也许你这样做,只是让他感觉很高兴。他这样的脸皮很厚的色鬼,本来就很能挨女人的打。” 男人的声音冷冷道:“可惜他现在已经喝了药,成为了一个瞎子,五天之内,他是看不了女人了!” 后面的字句已经不太清晰,但只是听到这两个声音,就让陆小凤忍不住变了脸色。 他原本是个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人,现在看起来却好像一个一惊一乍的傻瓜。 这两个怪人,一个是好像喜欢被女人鞭打的男人,一个是又冷酷、又傲慢、又会抽鞭子的女人。 这一种男人和这一种女人每一种陆小凤都见过几次,可是如果这两个人要组合在一起,那么连陆小凤都只见过一次。 男人,叫做宫九;女人,叫做江沙曼。 陆小凤见这两个人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海难,坐在一尊佛上漂流到了一座无名的小岛上,在小岛上他赌钱,喝酒,跟女人缠绵,又被骗,被杀,被追杀。 这些事情好像发生在三年前,又好像发生在昨天。如果一个人遇上了这些事情以后竟然不仅死里逃生,还能抱得美人归,那么他一定会常常回想这些片段,以至于记忆犹新。 所以陆小凤仍然清楚地记得这件事的结局: 宫九被他一剑刺死;半年后,沙曼留下一封绝笔信,投江自尽。 ——他们都已经长辞人世。 死人,应该是不会说话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