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四月的尾巴就在这样一个阴差阳错的动作乌龙里结束了。

    雍昭隐约从那一日意外狂跳的心脏上悟出点别的意味,却又一扭头,把所有情绪悉数投到怎么也批不完的奏折堆里去了。

    朝堂间的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饶是雍昭早有预料,也还是被烦得不行。西北的事态经她一干涉,竟又成了新一种难以捉摸的情形,连踪迹都弄丢了去,似是到了一种比先前都更差劲境地。

    所幸这几日,被他按下眼皮底下下好生照顾的纪舒钦实打实恢复了约莫八成,不探内里实力,只瞧外头的样貌精神,几乎又显出几分当年的生机活力。

    倒是能将替他除去奴籍,恢复训练,为重回西北做准备的事提上日程了。

    也算是这焦头烂额情景里唯一的慰藉。

    雍昭放心手中批得头疼的奏折,暂且放下西北,思绪又跑偏到了纪舒钦的事情上去,

    怕将人闷出毛病来的雍昭从御书房调出来十几本全新的军法兵阵、刀兵剑法,交给人打发时间解闷,不想纪舒钦当真就沉醉进去,一得闲时就卯足了劲儿看,五月上旬还未到一半,那堆在雍昭看来冗杂乏味的兵书竟当真让他全读完了去。

    雍昭盯着因这堆兵书而高兴得两眼亮晶晶的人,本想批评他废寝忘食的话语一下消了,转而“噗嗤”一下笑出声,问道,“兵书乏味得很,真这么喜欢?”

    向来羞于开口的人大约是实在喜欢得紧,生怕不答话又被雍昭断了书册来源,于是只微微顿首,便老老实实答话道:“回陛下,喜欢。”

    难得见他直白不扭捏,雍昭稍稍讶异片刻,便正色又问,“读这么多兵书,可是还想回西北?”

    “陛下?”这问题太过尖锐敏感,虽说近来雍昭的态度和缓不少,纪舒钦却仍警惕得很,不敢直言,话锋一转,回避道,“奴不敢有此想,陛下赐书已是恩典,奴岂敢再有……”

    “若是朕告诉你……不到六月西北必有战事,你做何想?”雍昭没等他说完那句违心的话便开口打断,见人果然怔住,施施然又吐出来余下的半句,“若想回去,你便开口。只要你开口,朕便给你这机会,如何?”

    纪舒钦一时没吭声。

    他抖得厉害,只觉得自己像是回到高烧的那些日子里,脑子昏昏沉沉,什么东西都能肖想得出,融进进了梦里。

    但雍昭侧身过来,抚平他眉心的皱起,又道,“不高兴了么,怎么倒发起呆,嗯?”

    温热触感一下揭穿所谓的梦境猜想,他一下便知晓眼前并无所谓虚幻情景。

    都是真实的。

    莫名的酸涩、难过、委屈一起涌上心头,他忍了又忍,却还是没能将那股闷疼的感觉从心间剔除。

    湿意便随之涌上了眼眶。

    纪舒钦红着眼,微微偏头,去蹭雍昭伸过来轻抚他脸侧的手,轻轻吸了口气,才压下喉间哽咽,极艰难地挤出个干涩的“想”字。

    然后便彻底发不出声音,余下的话都成了哽咽。

    雍昭急急忙忙低头去掏锦帕,递到他眼下,当真怕将人给激哭。

    所幸那双含着水气的眸子自己憋了半天,又将湿意悉数憋了回去,惹得雍昭收回帕子,轻轻笑了。

    “想便自己缓好了过来,朕去翻折子,同你说说西北如今的局势。”知道人这会定自恼得很,她便索性转过身去,捏了个批阅奏折的借口,给纪舒钦留出个空间平复心情。

    雍昭没有等得太久,纪舒钦的心绪平复得极快——那抽噎的声音响过三两声,便很快歇息了去。

    然后他走了出来,步伐沉稳,不带半点迟钝。

    那身形径直到了雍昭面前,而后垂头,就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沉声道出来个“谢陛下”。

    这动作太快,雍昭正想招呼来人的心思一下歇了,一个倾身,就赶快去扶跪在地上的人。

    “这又是做什么?”恨铁不成钢的心思升腾了一秒,顷刻又转成心疼,雍昭试着理解了下纪舒钦的心情,这才顿悟,“朕不过是提了个点子,这也还未曾实现,你怎的就这般……”

    她扶着人起身,见他脸上紧张神色,一时间倒不忍心骂了,于是便自己伸手捏了捏眉心,叹道:“罢了,知你激动,朕先不说你,还是谈谈西北的事。”

    纪舒钦讷讷应了声,身上又显出点像是又不知犯了什么错处的拘谨,雍昭招手又喊了声,人才磨磨蹭蹭近了半点,于是再没耐心等他挪动,一探身,伸手就将人抓到身侧,紧贴着坐好了。

    不用听也知道他张口的下一句定然又是什么诸如“不合规矩”一类的话语,雍昭先一步手动将人噤声,指着他去看桌上摊开的西北战事图。

    “前些日子西北廊勒借着流匪名头作乱,探查军情,朕本想着派人去盯紧了,却不知为何,分明未有惊扰,几路人马却都盯丢了踪迹。这几日边地信至,称此间百姓安居,其乐融融,朕却不知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总心慌得很。”

    分明只是这样细枝末节的一个改变,定然不可能将本该有的一场恶战轻易化解了去,可为何,分明刻意避免了与对方交战,却还是让那头察觉出不对,脱身而去?

    雍昭实在想不明其中缘由,却又清楚知道这之后有着一场近乎惨烈的浩大战局,只是难以同旁人解释其中缘由,一时间被憋闷得不行,索性便悉数倾给了纪舒钦。

    “你可知是何缘由?”

    静静听着的人忽的得了一问,神情稍紧张了些,却又只是“唔”了声,带着些许犹豫又问了句“陛下是问奴?”

    得了答话,便当真开始认真思索。

    “陛下派人盯梢时,可有派人驱赶阻拦那帮流匪?”

    “自然不曾。朕担心交战失手伤了流匪,叫他们心生警惕,失掉线索。”雍昭答得认真,丝毫不觉有何不妥。

    纪舒钦闻言却是一下了然,“这便是了。寻常流匪劫掠,地方必然出兵驱赶阻拦,陛下此番刻意不许人出手,那头便定然知晓计划暴露,须得尽快撤出,再另寻法子。”

    雍昭“哎”了声,这才又一下回味过来,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松得太过,反倒让对方提前有了警惕。

    她颇为懊恼地叹了口气,“倒是朕的问题。”

    纪舒钦见她难受,也懊恼自己不该直白接话,却又不敢凑近了去,只得暗自紧张,悄悄绞住指尖。

    哪知又被雍昭逮了个正着,一下握住了掐起的掌心,手上边使力抚开,口中边道,“也罢,下回朕吸取教训便是,先不提这些,朕要同你说另一件事。”

    她伸手又在桌上翻动片刻,终于找出来张笔迹潦草的纸片,自己仔细辨认了下,又一掌按住了,转过头来,认真对着纪舒钦道:“朕要你配合,演一场刺杀救主的戏码,。”

    这话说得不甚明了,纪舒钦听得心惊rou跳,被握住的指尖也是一紧。

    雍昭一下便知他定是又误会了去,摇摇头,又继续解释,“虽说当初罚你进宫时,顶的是纪家庶子的名号,可此事瞒得了旁人,却瞒不过摄政王。因而……朕若想除了你的奴籍,就还需替你想个将功折罪的法子。这几日朕思来想去,又翻了几卷书册,倒是想到个好法子。”

    她微微顿首,刻意压低了声音,“朕要策划一场假刺杀,届时你只需在朕身侧,稍稍出手,朕便可借机机会叫你将功赎罪,官复原职,如何?”

    纪舒钦几乎不可置信,他定定在原地怔住片刻,才猛地回神,低下头去,声音发颤,“奴……不知。”

    他实在不曾料到这一点。

    他还以为……方才替雍昭出谋划策分析局势,便已是所谓的重回西北了。

    从未敢设想的情形摆到眼前,原来当真要反反复复确认,才能真的相信,真的安心。

    纪舒钦又不说话了。

    原以为人会高兴的雍昭望着眼前情绪似是莫名低落下去的人,稍稍抿唇,也沉了心情。

    她是当真以为纪舒钦会有些许兴高采烈的反应,却不想得的竟是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回应,心里一下便又没了底,随着他一同沉默半晌,才又忍不住发问,“怎么,可是觉得不妥?若是不妥也可再想别的……”

    “不是、不是、唔!”这会纪舒钦的应声倒是极快,只是人又莫名结巴了起来。

    大约是怕雍昭再因他这一番语气误会什么,他极力勾了勾唇角,又主动抬起雍昭握在他指尖的那只手,轻轻握紧了,贴到脸侧,小心翼翼,讨好似的来回磨蹭着。

    “奴只是高兴得昏了头,一时不敢相信。”他闭上眼,就这么静静呆了片刻,才又开口,“谢陛下,奴都听陛下安 排。”

    雍昭望着他复又睁开的双眼,定定应了个“好”字。

    那室内的动静又歇了片刻,许久,雍昭抬手,按了按起伏的心口。

    她望着纪舒钦,毫无征兆地勾手,轻启红唇,“纪舒钦,凑近些,过来朕眼前”

    似是迫切要确认些什么似的,在纪舒钦不明所以却又乖乖凑近的瞬间,雍昭勾住他前襟,扯得人一个前倾,毫无防备地就落到她预备好的环抱里。

    胸腔里再度响起的快速心跳,让她顷刻之间就顿悟了对纪舒钦的感情。

    不是幻觉。

    她好像当真,有那么一点……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