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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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过足有旬日,文泽终略见好,可以下床走动。 这日清晨,文鹤门首金铃摇动,细碎一阵“叮当”,蕴儿着了红袄,手指揉着衣角。寒琅拉着蕴儿低声嘱咐,蕴儿心头惴惴,眼睛湿盈盈的,认真点着头。 “爹爹不是病,是写文章去了,蕴儿不提的!” 寒琅一怔,半晌白说了,无奈发一笑。 里头,文泽收拾得妥当,重新束了发冠,换一身淡青道袍。文鹤扶他在醉翁椅上坐了,轻声问道:“可以么?不然还是榻上……” 文泽立刻含笑摇头,“不妨事,我好多了。” 文鹤盯他一阵,不免叹出气来:“对着丫头便只是逞强……” 话没说完,门首又一阵叮铃,文泽忙拉住文鹤,“蕴儿来了,兄长……” “知道了……我就在隔壁,有事教僮儿唤我。”文鹤一叹,低头为弟弟再理一理衣摆,起身含笑拉开房门。 “呦,这一早,两位小御史寻到这儿来了?小人有罪,确是小人将文泽先生藏了,请老爷恕罪!”说着大大作一个揖。蕴儿不曾料到,倒吃一惊,一会儿怯生生望了三伯,连撒娇都忘了,睁了一双泪眼只唤句“爹爹……” 文鹤心头一软,忙道:“在里头,蕴儿去瞧瞧罢!” 蕴儿就要跑,抬了脚却又止住,屈膝给三伯福一福,“谢谢三伯伯!” 文鹤揉一回侄女儿发顶,“快去罢!” 蕴儿这才跑着去了,文鹤回望一眼,拉着寒儿出去,转身闭了房门。 见蕴儿进来,文泽含笑起身就要去接,岂知蕴儿唤着“爹爹”连脚跑进来,顾不得甚么一把扑在怀中,文泽踉跄一步,就势坐回椅上。 蕴儿搂了爹爹撒娇落泪,依恋不已,头一径埋在父亲怀中。文泽一阵心酸温软,将女儿揉抱许久。 “还这样爱撒娇,几时才能长大?”他也熟了这套口是心非,原竟无需人教的。 “嗯~蕴儿不要长大!蕴儿就缠着爹爹!”女儿全不理会,言既对心。 文泽提气将蕴儿抱著膝上,伸手轻刮一下她鼻尖。 “傻话。我看这几日爹爹不在,你也顽得挺乐呵。哪里顾上其他?” 蕴儿一听却又落下泪来,攀住父亲颈项。 “爹爹不再‘作文章’了罢?不要作了好不好?蕴儿不淘气,蕴儿来照顾爹爹!” 文泽一片凄凉,抚了女儿背脊。“不作了……蕴儿不让作,爹爹不作了。” 耳边吹着女儿温热气息,蕴儿天生体热,抱在怀中倒像个暖炉,文泽也几乎生出汗来。他抽出素帕为女儿擦一擦颈后。 “怎的这样热,又疯跑了?” 蕴儿还又抱好一阵,才老大不情愿地松了手,攀着颈项坐在爹爹膝上。“没有跑。方才门口等着爹爹,天热。” 天……热?文泽望望窗外,暮春清晨,夜露依依,微风习习。文泽“噗嗤”一笑。 老天有眼,到底不曾教蕴儿随了自己,当真上天好生。 文泽又沾一遍女儿额上细汗,一臂揽了她,边折了手上帕子,低声问道:“这几日蕴儿都做甚么?” 蕴儿一听来了劲,扭着屁股往爹爹膝上移移,闪着眼睛道:“爹爹听我说,这些天好热闹呢!蕴儿做了天大一件好事,爹爹听了要夸蕴儿的!” “哦?甚么?蕴儿给塔庙捐功德去了?”文泽佯作不知,蕴儿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比那个厉害多了!” “是么?爹爹猜不着,蕴儿说给爹爹好不好?” 蕴儿得意一笑,胸脯一挺,金铃铛摇了两摇。“蕴儿救了那匹生个子马呢!” 文泽一晃神,“……是么。” “是啊是啊!王爷说那匹红色的生个子淘气不听话,还险些跌伤世子哥哥,说要将它处死,是蕴儿求王爷饶过它的!” “嗯……” “爹爹!爹爹爹爹,你怎么不问蕴儿说甚么了!”蕴儿扯住文泽道。 “蕴儿说甚么了?”文泽回神,轻声道。 “蕴儿说,那匹生个子才到这儿来,同世子哥哥还不熟,这才闹了脾气。蕴儿还说,人与人相处都有些时间,何况与马……爹爹!爹爹都不听蕴儿讲!”蕴儿樱唇一翘。 文泽回神,勉强向蕴儿一笑。 “爹爹怎么了?不高兴么?爹爹有没有不舒服!”蕴儿一下急了,眉毛一攒连声道。 文泽连忙微笑,“没有。蕴儿救下生马……爹爹很高兴。” “不!”蕴儿深拧蛾眉,“爹爹不高兴!爹爹一点都不高兴!”她大大翘了唇,纠正道。 文泽苦笑,一会儿扳过蕴儿肩膀,正色道:“——蕴儿,爹爹今日……有些话要问蕴儿。蕴儿好生回爹爹,好么?” 蕴儿认真点一点头,文泽道:“蕴儿……何以称世子殿下作‘世子哥哥’呢?” 蕴儿一惊,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去。文泽并不催,静静望在女儿眼底。蕴儿踌躇一阵,低声道:“爹爹说过,要称呼世子。” “——可世子却说,旁人都是哥哥,只他是‘殿下’,他不要做‘殿下’,他也要做哥哥!……爹爹,蕴儿错了么!” 文泽望了女儿,良久,他摇一摇头,“没有。何来对错,爹爹不过问问。蕴儿……同世子殿下顽得很好,是么?” 蕴儿点头,“很好啊!世子哥哥待蕴儿极好的,还救过蕴儿呢!” 文泽眉间染了层霜,“那么……敬哥哥呢?敬哥哥,还是世子,哪一个好些,是世子哥哥么?” 蕴儿一下拧了眉毛,“为甚么这样比!蕴儿不知道!爹爹说甚么,蕴儿不明白!” 文泽敛下眉眼,又道:“那么爹爹问蕴儿,世子殿下送来的辔头,蕴儿为甚么不要?” 蕴儿仿佛有些气,硬声答道:“爹爹说的,贵重的东西不能收!——蕴儿错了么?”蕴儿说着抬起眼睛瞧了父亲,眉尖攒起。 文泽摇一摇头。“爹爹再问蕴儿,敬哥哥呢?敬哥哥送来一个铃铛,蕴儿为甚么却收了?” 蕴儿更惊,臂膀离了父亲,立眉道:“爹爹为甚么这样问!蕴儿不明白!辔头是金的,铃铛是铜的,金子贵重蕴儿不能收,可铜铃铛一点也不贵重!蕴儿也不能要么!” 文泽无言,蕴儿一下立起, “那蕴儿也不要了!蕴儿这就去还给敬哥哥!” 蕴儿说着跳下父亲膝头抬脚便走,文泽连忙伸手拉住,身子一打春椅上抬起,眼前一阵恍惚。蕴儿被他牵住,犹豫一回,还是依傍回父亲身侧。文泽拉她坐下,揉她在怀中低声道:“不必去了。——不必还了,蕴儿、没做错甚么。”文泽轻轻揉抚。“……那铃铛……留作念想罢。” 蕴儿听得糊涂,伏在膝头望了父亲,一会儿落下泪来。“爹爹吓唬蕴儿!……爹爹为甚么说这些!” 文泽愣怔一阵,伸手扳过女儿肩头。“世子、敬哥哥,于蕴儿是一样的,对么?” 蕴儿点一点头,文泽凄凉微笑。“既然并无不同,为何收下敬哥哥的铃铛,却还去世子的马具?有些人知道了,便会觉得‘厚此而薄彼’,蕴儿明白么?” 蕴儿拧着身子委屈得垂下泪来,蛾眉高高竖起,“不对!辔头是金的、铃铛是铜的!蕴儿没有‘厚甚么此’,爹爹欺负蕴儿!蕴儿不依!”蕴儿大觉委屈,放声哭起来,文泽兀地心头一痛,却将蕴儿揉抱怀中,连声致歉。 “是爹爹错了,爹爹没有道理,蕴儿委屈了。” 蕴儿愈得了气势,放声大哭,文泽只得揉抱了细声抚/慰。 好一阵,蕴儿终于痛快了,人仍倚在父亲怀中揉着宫绦穗子。她身上更热了,文泽揽了这小小火炉,更无一言。蕴儿嗝着气,嘤声道:“爹爹,蕴儿惹世子哥哥不高兴了么?雪儿喜欢那个铃铛,蕴儿收下它,不行么?” 文泽一阵气结,末了悴声道:“蕴儿没有错。只是世人……并没有蕴儿这般简单。” 蕴儿听了将脸孔埋入父亲怀中,文泽望着蕴儿发丝,半晌吟出几个字来。“……君子无罪,怀璧……其罪。” 女儿还在怀中痴缠许久,文泽半晌还道:“蕴儿如今还小,才会觉着哥哥们都是一般。有一日,蕴儿大些,便会晓得总有一位‘哥哥’是不同的。” “蕴儿……从没想过,愿意那位哥哥是谁么?” 不闻回声,文泽低头,蕴儿自他怀中抬起头来,攒了眉毛一言不发,对了自己怒目而视。 文泽一怔,低眉许久,小心还道:“蕴儿总会长大,嫁去人家。到那时……世子也好、敬哥哥也好,旁人也好,蕴儿喜欢甚么样的哥哥……蕴儿若有了主意,说与爹爹,爹爹都答应的……” “没有没有没有!!!!!不嫁不嫁不嫁!!!!!!”蕴儿忽然跳起,含泪一下下用力顿足在地上,“甚么嫁人!甚么不一样!蕴儿今日不嫁,他日也不嫁!蕴儿一个哥哥都不喜欢了!爹爹讨厌!” 文泽一怔,忡然变了神色: “……日后……也不嫁?” 蕴儿一下环住爹爹,一面生着气,却泣声道:“蕴儿一辈子陪着爹爹,蕴儿不嫁人!” 文泽胸中一阵翻涌,狠命压下,搂住蕴儿低声道:“那么……爹爹若是死了呢?” 怀中明显一僵,半晌没动静,文泽扳开蕴儿望在脸上,“怎么了?哪里不舒坦?身上热不热?” 他说着就去探蕴儿额头,蕴儿却不动,文泽试过没甚么不妥,扳紧了又望在蕴儿脸上,“哪里不合适?告诉爹爹,爹爹再不说了……” 话才一半,蕴儿“哇”地一声哭出来,搂紧爹爹放声大哭。“爹爹不要死!蕴儿不让爹爹死!爹爹不能死!” 见她哭出来,文泽终于松口气,搂紧了安慰道:“爹爹错了,再不说了。今日爹爹糊涂,尽说些疯话,以后再不说了。” 蕴儿仍旧放声大哭,声音传得老远。玉鲤、秋水贴在窗外互相扯着袖子直咬舌头,隔壁文鹤听得一头官司。 好个慈父,今日算是破功了。 足一顿饭功夫,蕴儿嗓音都哑,终于歇下,仍缠在父亲颈上一些儿不肯放松。文泽不敢再说,慢慢抚了蕴儿颈项。蕴儿呼吸愈沉。 文泽也终于松下些,顿时觉了浑身酸疼,稍往椅上靠靠。怀中蕴儿忽一句呢喃,分不清是梦是醒。“爹爹死了……蕴儿上山……做道士。” 一道雷轰电掣,文泽心头一撞,蕴儿却没再说甚么,酣酣睡去。 门首叩声轻起,文泽低应一声,文鹤探进头来。 “怎么样?” 文泽轻轻摇首,“睡了。” 文鹤蹑脚进来望弟弟一回,“你……丫头我先抱走,你好生歇歇儿。” 文泽望了幼女,几次举臂欲将女儿付与文鹤,却终没能抬得起。他低叹一回,向兄长点一点头。 文鹤捞膝抱起蕴儿轻脚出门,到门首又回望弟弟一眼。文泽微笑,文鹤点点头,秋水跟着闭上漆门。 人去了,文泽立刻将手扣上春椅,另一手抵了胸前,沁着冷汗连连喘气。他胸中嘶鸣又起,一忍再忍,仍是将喉底呛出一声、俯身大咳,背直折在膝上。 恰此时窗下传来几句人语,依稀仿佛鲤儿。文泽望一眼窗牖,忙将衣袖掩了双唇,颤手摸出方才素帕、紧紧抵在唇上。 窗前稚语依稀衬了鸟语,文泽胸中钝刀寸刮,他死死压着嗽声,几乎跌下椅去。半晌,人终于远去,文泽稍松些帕子,登时胸中一阵翻涌,一会儿喉头一热,眼前一黑,一股腥甜冲喉而出,终于匀过这一口气。 春莺鸣唱。明瓦棱窗,春晖蒙融。 文泽望了手中绢帕,窗外娇莺细语,他悴然笑折了绢帕,阖眼将身子一仰,落在春椅中。 一滴泪自眼角垂落,绢帕滑出掌心,跌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