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都是你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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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你惯得! 垂拱年间四海升平、物阜民丰。西北官军连连告捷眼看就要打到伊州,泉州港连天蔽日的海船沉甸甸满载细瓷、锦缎驶向南洋、再往西洋,回来时满舱的沉香木、银铸钱。 自东南至上京,为官的、经商的,资财尚可之家无不建起园庭、种树载花,再有钱的更养起家班吹拉弹唱、丝竹管弦。 市井酒肆夜夜笙歌,说书先生茶楼里擎着檀板从“火烧赤壁”讲到“水泊梁山”、再由“三打白骨精”说到“葡萄架”。 食肆里烂烧猪头红糟鱼、酥油泡螺梅苏汤,香味大老远馋得人挪不开脚,金华甜酒的滋味尝一次便忘不了,直醉到人梦里。 勾栏的曲儿、昆山腔儿,伊人的琵琶小倌儿的琴,酒色财气、醉生梦死。这盛世仿佛才起头,大好的日子望不到边。 林园里,一湾春梦初成,浸在书生的纸缝里、士子的琴弦间。想到meimei时心如何竟那样软,连跳动都隐隐地疼;却无端生出弥天的勇气,从此一切有了意义。 他的meimei是不同的。 山河洇漫迷离,唯那抹身影却如此清晰。寒琅夜里心跳灼人,几乎疑心自己患了同meimei一样的病。 见不着心上人的日子是磨在石头上的“淹煎”两个字,仿佛一条性命转眼就要蚀灭在上头,心几乎就要碎了。 呵……meimei啊,若此刻就这样死了,也罢了。从此一点幽魂时时相伴,免得寒琅受这样的苦楚。这天真念想才生出,转头却又犹豫:可meimei从此见不着自己,岂不要伤心么? 春华落尽、花早荼蘼,然而落在寒琅眼里,连苍空都染着无从启齿的绯红。 隔壁守着“志诚亲jiejie”,却是其“苦”难诉,潇池简直消受不得。 又一日早膳,潇池抠着两窝乌青的眼圈携瑗珂往父亲处问安。澄信大老远只见儿子眼下一片乌青,半睁着凤眼魂游似的飘进来,心中老大不忍。 一会儿昭江也进来,几人斯见过,澄信吩咐传膳。诸人入席,澄信先举箸,底下孩子方拾了碗箸默默用膳。澄信打眼瞧着,潇池不时咽下一个呵欠,眼底湿盈盈的。 澄信忽然一声轻叹。几人立刻撂下碗箸,澄信笑道:“没什么,只是池儿这几日话愈发少了。” 岂止这几日,自今年入夏,潇池每日抠着两只眼睛,话比他哥哥还少,魂儿竟只剩一半了。 “昨夜又学到几更?”澄信似是随口。 “回老爷,昨日习字,交四更。”瑗珂答得平常。 澄信眼都睁大了,望着潇池:“甚么样的字写不明白,竟弄到四更?秀才之试重在经纶,策论一项不可太偏,练些佶屈聱牙的字做甚么?” 潇池今年进学,县试、府试已过,唯余八月一场院试。为此今年自打入夏,瑗珂日日盯着潇池功课,背书、作文,天天熬到半夜。白日家塾一位男先生、夜里闺房一位“女先生”,潇池苦不堪言。 “不是这个意思,夫君字体到底还差些功夫,还得再练。” “池儿的字我瞧也过得去了,媳妇不必太过苛责罢。” 潇池一下添了精神,闪着眼睛望向爹爹,再转头瞧着jiejie。 “夫君自幼王体习得太过,馆阁体写不正,总要连笔,一个夏天纠不过来。” “连便连些罢,到底不是入贡,‘老师’未必见怪的。” 谁知瑗珂听了这话一下撂下牙箸,正色道:“这是甚么话!都是老爷惯得!” 澄信一怔,一时哑然,昭江底下“噗嗤”几乎笑出来。桌上一阵鸦雀无声,瑗珂忽觉出不妥,霎时将脸憋得通红。澄信搁下牙箸思索一阵,再抬头向瑗珂笑道:“媳妇说得有理,确是老夫之错。” 一句将屋里全说怔了,上下愣然犹如木鸡,小辰第一个撑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澄信回首瞪他一眼,小辰瞧见澄信脸孔更忍不得了,捂着肚子笑伏在地上。席上人终于耐不得,全低声笑出来。 笑毕,澄信还道:“到底只是童试,身子要紧。我看潇池功课也还应付得过,如今夜夜三更,熬伤了身子反为不美了。” 潇池一面听,头点得打鼓一样望向jiejie。瑗珂正色道:“老爷说得在理。夫君功课,童试早是无虞的,便说今年秋闱,大抵亦是无妨的。” “尊府盛名,年年秋闱取中一等,不是解元亦在前三。前时大哥哥亦是高中。”瑗珂说着抬眄瞧昭江一眼,又垂下眸光道:“只是乡试回回抡元、会试次次不中,外人如何想?” 话至此余人脸都白了,屋里不闻一声,瑗珂接着道:“尊府久居江左,江南贡院见了尊府卷宗留几分情面,老爷比奴清楚。” “愈是这样,夫君的卷子愈要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教天下人服气!咱家的解元也好、秀才也罢,不是饶来的!” 瑗珂说罢,澄信垂眸沉吟不语,潇池、昭江也默然,瑗珂还道:“老爷心疼夫君辛苦,寸草春晖。然而天下举子岂有不苦的?为一个功名,何人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鸡鸣到四鼓?” “家学严些的,儿子被父亲卸了梯子锁在读书楼十年不得下来;穷些的,囊萤映雪、凿壁偷光,连书都是母妻熬瞎一双眼睛拿针线换的。” “尊府家学,文采风流。夫君资质亦属上乘,奴自然晓得。如今也不过一个夏天,待院试过了,奴自不会如此逼迫夫君了。求公爹忍心成全!” 瑗珂说罢起身向澄信福身下拜、久久不起。澄信好一阵沉默,再将瑗珂扶起来。 “罢了,吾等须眉,竟不及媳妇见识。鄙人惭愧。”澄信勉强笑了。 瑗珂微笑称谢,一顿饭安静用完,只潇池幽幽怨怨一双眼睛盯着父亲,澄信别转头只作不见。 终至桂月,潇池一举而中,家中又多一个秀才,澄信摆了一桌私宴庆贺自不必说,转过年,潇池终于束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