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爱哭的女人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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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哭的女人惹不起 花园山斋一片空寂,烛残灯烬,一片冷月清光透进窗棂。明官儿将彩玉紧紧揽在怀中,彩玉两只臂膀挂在明官儿项上,泪珠如线。 “傻子,为什么那样说?我情愿同你一处,凭他们处置罢了!” 明官儿笑一笑,“好玉儿,别说这样的话。好好跟着少奶奶,五爷爷不会难为你的。”说着捧起彩玉脸蛋,“你忘了鹿官儿?我便拼得一死,也绝不教你受那样的委屈!” 彩玉听得痛哭出来,紧紧抱了明官儿不撒手,口中没了完整句子,两只手将明官儿身上绸衣扯出褶子来。明官儿还道:“我若被卖,大抵是再见不着你的了。好玉儿……今后嫁个好人家,莫……再喜欢上个戏子了。” 彩玉放声大哭,两人正是难解难分,漆门“吱呀”一声悠悠转开,外头人低声清清嗓子。 彩玉哭得动情不曾听见,明官儿觑着人影,连忙拉拉彩玉衣裳比个噤声手势,紧紧揽过她肩头。 澄信这才走进来,余光将两人稍觑,再又转过目光往一边灯挂椅上坐了。 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明官儿给彩玉脸上泪痕抹去,然后撩衣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头。 “爷爷明察,小的死罪。皆是小人私情引诱,同彩玉无干,求爷爷饶过师妹,小人全凭爷爷处置。” 彩玉听得立刻跟着跪下,腮上一片粉泪溶了胭脂,向澄信哭道:“不是师哥的错,爷爷饶过师哥!彩玉是情愿的!彩玉打小就喜欢师哥,是彩玉引诱了师哥,爷爷要罚就罚彩玉……”说着“嘤”的一声又哭起来,明官儿一片声否认,两人扯着手争成一处,澄信使劲镇定着才没露在脸上。 一会儿过去,两人拉着手哭成一处,澄信再清清嗓子。 两人这才住口,转头向了澄信。 澄信捻着手中玉佩半晌没动静,一会儿转身对了窗牖。彩玉两人不敢吱声,相互望望。 又半晌,澄信忽道:“眼泪擦了,彩玉先回去。” 彩玉讶然,拉紧了明官儿不放手,明官儿用力将她手握一握,微笑点一点头。彩玉还看着他,明官儿再点一点头。彩玉这才再磕一个头起身去了,小心阖上房门。 师妹去了,明官儿低着头,安静跪在地上。 “你的胆子倒壮,比你师哥强些。” 明官儿立刻死死伏在地上。“爷爷明察,小人死罪,全凭爷爷恩典!” 澄信转过身,“你便赌定吾不敢治你?你师哥未必不曾教过你,家班捧谁都是一样,离了你,宋班未必调/教不出个柳梦梅。” “小的岂敢狂谬如此!”明官儿肃声道,“小人斗胆死罪。可鄙人赌的不是自个儿一点儿本事,而是爷爷宽宏!”说着抬头认真望向澄信,“小人对师妹之心天地可鉴,爷爷若容得下,我两个从此给爷爷立了长生牌位日日供养。”明官儿到此沉一口气,“若爷爷容不下,求爷爷远远发卖了明儿,好教师妹死心。也求爷爷,容师妹离了榣馆,莫再做这下九流的营生!” 澄信瞠然,张大眼睛打量着明官儿,“你便是这么瞧榣馆的?” 明官儿缄默一阵,流着泪摇一摇头,“并非榣馆,而是世人。明儿头次听着梅班头唱《幽媾》,那时便下定决心,唱一辈子柳梦梅,明儿从未悔过。可世人不是这样想明儿的,更不是这样想师妹的!明儿一直记着鹿官儿当日之事,若有一日也落在师妹身上,明儿……” 明官儿到这儿说不下去,一张玉白面孔涨得通红。 澄信深深吸一口气。 “你倒也算有种。”他轻笑一声。明官儿死死将头伏在地上。 澄信袖中掏出一只瓷瓶。 “我也不管你今日是真是假,这东西你拿着,用法问柳儿,绝不能作出祸事。用完同你柳哥要。” 明官儿双手接过一脸瞠然,再一会儿便从耳根直红到脸颊上,低头没了言语。 “我过几日同你柳哥说,出门采买的事儿日后你和彩玉帮着些。有事外头去办,别弄得榣馆乌烟瘴气的。” 明官儿无地自容,不停叩谢爷爷恩典,澄信摆摆手。 “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方是长久之家。原不过一点小事,你直与我说便是,弄得鸡飞狗跳成何体统!” 明官儿红着脸儿再又认错,澄信再摆摆手。“昨夜金管事怎么说的,你也听见了。出去莫乱说话。” 明官儿答应,澄信挥挥手让他去了。 人都打发去了,山斋终于清净下来,澄信长叹一口,回身坐在文椅上发一阵呆。窗外隐隐透出些青光来。小辰不在,园子里也还没人,澄信自向瓮里舀了水往泥炉去烹。 园中鸟雀隔着窗子叫得唧唧啾啾,炉中炭忽明忽灭地燃着、澄信手中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天光渐渐由青紫转出一抹金红,澄信信手捏了眉心稍阖一阖眼。 炉中水细微发着些嘶鸣,澄信瞅了一会儿,忽而转头望一眼架格,稍拧一回眉毛,又回过头垂眸对了炉水。 炉中嘶鸣渐渐大起来,眼看就要滚开,门外忽然“啪嗒啪嗒”一片脚步声,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小辰高声唤着“耶耶”。澄信皱了眉就要训斥,一大清早高呼低唤成什么样子,却见小辰连手带脚比划着,一会儿跺脚憋出一句:“来啦!”然后跑进来一把扯住澄信袖管。 炉中水终于大沸起来,咕嘟嘟滚着细泡,门外一个身影摇摇而来,身上仍是昨夜的烟栗色斗篷,到了门前,那人立住了,双手紧握了帕子,低声唤一句“老爷”,喉咙里堵着一句呜咽。 澄信转头看看小辰,小辰往澄信身后躲躲。 澄信好生沉一口气,脸上挂了些笑容,起身道:“媳妇来得正是时候,我这一滚茶将将烧好。”说着给瑗珂比个手势。 瑗珂红着眼睛向澄信福了,提了裙角跨入山斋。澄信又一伸手意思她坐,瑗珂捏着帕子摇一摇头。 澄信转向一旁坐了,小辰乖乖接了蒲扇伺候茶事,澄信微笑对着瑗珂:“媳妇有话说?” 瑗珂先往茶炉那边扫一眼,小辰背后一个激灵,受了委屈似瞧向澄信,澄信轻摇一摇头,小辰撂下扇子鼓嘟着嘴去了。 瑗珂这才又福了,急向澄信道:“昨夜是奴使彩玉有些事情,他两个实在是冤枉的,求老爷开恩,奴这里正缺个使唤的,家班若容不下彩玉,奴情愿要她去使唤……” 澄信还没听完竟笑出一声,瑗珂怔住,澄信又自捧了茗叶将其投入水中。瑗珂又唤一句“老爷”,澄信稍一抬手,瑗珂只得咽住,澄信将茶汤倾出,静候片刻又折回壶中,阖眼静了片晌,再将茶汤倾出,捻了一盏搁在瑗珂身后几案上。 “长兴岕茶,媳妇尝尝。” 瑗珂不敢违拗,低头谢了澄信,往一旁坐了细品。汤色柔白、稍带乳香,瑗珂稍呷一口,顿时舌底生香,抬头正对上山斋外的碧青梧桐,将来意竟有些忘却了。 澄信回身自倾一盏,亦细细品尽,稍松了松眉头,这才含笑理一理衣袖。瑗珂瞧着,忽就记起自个儿身上还披着昨夜斗篷,实在不成个样子。要卸,可在老爷面前褪衣亦不成规矩,一会儿扶着风兜红了脸儿。 澄信没动静,半晌又自斟一盅起身擎着茶盅背过身去。瑗珂望一阵,忽就了然,赶忙将身上斗篷、风兜卸了折好揣在怀中。 两人皆无动静,瑗珂一会儿默默红了眼角,低声道:“奴昨夜为寻些东西偷入花园坏了规矩,给老爷撞见,奴任凭老爷处置。只是奴有一言斗胆求老爷垂聆……” 瑗珂说着打椅子上起了身, “家班从来是老爷教导,奴没有资格置喙。只是明官儿彩玉两个,那样一对玉人儿,自幼一同扮戏,如何能不动情!老爷的戏本子那样动人肺腑,情字之重,个中滋味,老爷……” 瑗珂说得红了眼睛,撩了裙面跪在地上, “老爷看着他两个从小长大,出息得这般,唱得、扮得这样好,奴……奴也听得些家班当日之事……” 澄信仍背对了瑗珂,一会儿截断她道:“此事吾自有主张,媳妇不必多言。” 瑗珂不肯,急急还道:“求老爷听奴说,是奴丢了荷包夜里去寻,可是奴胆子小,一点动静就被吓住了!” “奴晓得,他两个从来那样好,家里岂会一些儿不知的!老爷宽宏,从来不肯为这样的事动怒,若不是昨日被奴撞见,事情如何会闹成这样不能收场!” “千错万错都是奴的过错,求老爷怜悯两个孩子!奴听过六太太当年的事,奴求求老爷,莫要教他两个被发卖了去!一切皆在奴身上,求老爷饶过那两个!” 澄信再想不到她会这样说,听得转了身,低头却见媳妇红着眼睛跪在地上,澄信连脚踅上来就要扶她,到跟前却又顿住,稍踌躇片晌,还是弯腰揽了双臂将人扶起。 “吾昨夜已然审过,他二人不过为些口角,吵到园子里。吾已申斥过,媳妇不必再提了。” 瑗珂还张着一双泪眼,脸上现出惊喜:“当真么!” 澄信点点头,瑗珂还瞅紧着澄信不放:“老爷不罚他两个了!” 澄信无奈,再点头道:“没事了。” 瑗珂这才抹着眼泪笑了,再对澄信福一福,“多谢老爷!” 澄信点一点头,瑗珂又谢一遍就要告退,人已到门口,忽又被澄信叫住了。 “媳妇且慢。” 瑗珂一个激灵,立住了。是了,她自己夜里偷跑入园,这笔账还没算呢。 “老爷……”瑗珂低应一句,话里透着心虚。 “左边架格第二层,靠右一个匣子。”澄信已背过身。 瑗珂不知何意,踅至架格前对了那只木匣,“老爷?” “打开看看。”澄信低着头。 瑗珂依言打开木匣,自己那只荷包安稳稳睡在里头,穗子整理得一丝不乱。瑗珂大惊,唤声“老爷”对了澄信,澄信垂了凤眸沉吟片晌。 “是小辰在院子檐廊底下拾着的。吾原不敢确定是否媳妇之物,故不曾拿出。” 瑗珂张大眼睛望着澄信,澄信一双凤目又变得虚空空的。 “如此才惹了一出祸事。到底是我的过错。此物既然果真是媳妇的……”澄信抬头,“今后便收好了,莫再落下了。”说着微微笑了,一副浓眉随了笑意弯下来。 瑗珂立时委屈得红了眼睛,唤声“老爷”几乎要哭出来,澄信连忙拦着:“好了好了,如今既已交代清楚,媳妇也不必难过了,折腾了一夜,回去歇着罢。” 瑗珂千言万语,对着老爷却不敢多言,只拿一双泪眼对着澄信,澄信笑得温和,却没再说什么,半晌点一点头,微笑说声“去罢。” 瑗珂不好逗留,立了一阵,含泪福了,收了斗篷、荷包,握着帕子哭着离了山斋。 澄信对了瑗珂背影长呼口气,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