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艳艳孤女身世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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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艳孤女身世悲 正房书斋。 “哗啦”一声,暗冰凌纹的甜白盏碎在地上细如齑粉,澄信双膝在地。 “你再说一遍!”纯仁盛怒之下声如掷地。 “……昭儿不能娶,请家主收回成命!”澄信一字一顿,身子一动不动。 纯仁怒极反笑,点头道:“好个父慈子孝,你做得好父亲!” 澄信不语,面上一片苍白。 “他疯,你也跟着疯了不成!这样的话竟敢在我面前说第二遍!你就这样为人之父?” 澄信不啧一声,纯仁背手大踱,“我曾否与你说过?分桃小事吾不欲苛责,然士夫结亲承嗣之要事岂能为此等荒唐行径俄延!你要宠他成什么样子!” “家主!”澄信阖眼深吸口气。“并非弟纵溺孩儿,昭儿不能同女子共衾,强之亦不能成,他娶不得!” 纯仁闻言瞠然,停住脚步死死盯在澄信脸上,澄信还道:“昭儿自己说的,他若同姜氏成亲害其伶仃如此,则他禽兽不如!” 话没说完,纯仁红着眼睛跌坐椅上,澄信含泪望向哥哥。“如今只好求家主怜悯!这亲事如何能成?岂不是作孽!君子当存恻隐之心,昭儿尚知之,何况家主!” 纯仁怔在当场许久不能出言,澄信提衣膝行在纯仁身侧,手按在纯仁手上。 “哥……”他唤得凄凉,“哥难道一些儿不疼昭儿么!” 此话一出,兄弟二人各自垂泪,屋内一片惨然。 “他不娶,难道你娶?”纯仁惨声哼笑。“……那人是谁?”问的是昭江“契弟”。澄信不答,俊目低垂。 纯仁未再追问,胸中一阵绝望。 “昭儿说……他不肯的事,便是刀架在项上,不过一条命罢了。”澄信微笑,“谁怕。” 子瞻那句是这样用么?纯仁苦笑。 “兄长还瞧不出么?这性子究竟像谁!难道当日没有兄长她便能同我好么?兄长要见昭儿死么!” 提起丹歌,纯仁无言以对,满怀羞愧悲伤再不愿嗔弟弟一个字,流泪而已。 澄信还瞧着哥哥,纯仁扶额硬压一回泪水。 “起来。” 纯仁扯住澄信。澄信还唤声“哥”,纯仁点点头不言语,箍了澄信臂膀拉他起身。澄信还待哥哥开口,纯仁却只瞧他一回,低头无言帮他理着衣袖。 “那天你同我提起,我也多少料着或许如此。此事原为报李于故人……如今昭江既是这般……自是不成了。” 澄信登时松下半截,含泪就要谢过家主,纯仁却起身轻叹一声,“那便让潇池娶罢。” “小池?”澄信他再猜不到这话,大张了凤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弟可是糊涂了?兄长教潇池娶姜家女子?” 纯仁不说话,澄信几觉荒唐:“潇池不过十三年纪,那孩子秉性家主如何不知?至今还同蕴儿玩在一处,姜家姑娘足长他三岁,这成甚么!” “十三如何定不得亲?你那时又大他多少?不过性子天然些,过几年也就好了,岂会一直如此!” 兄长提及当年婚事,澄信一口气堵上胸口便欲讽刺,板着脸强压下去。“我说不成就不成!家里那些子侄,哪一个不成?作什么一定要我儿子!我不同意!” 纯仁一掌拍在案上,“你求我疼昭儿,我应了,如今你又不许池儿了?”他惨声哼笑。“……天下只你两个儿子委屈么?” 澄信双唇微抿,垂首不语。纯仁一声长叹。“此事我原不愿细说,话既到这儿,便也同你讲讲‘委屈’两个字。” “你恐怕猜我是为拉拢姜知府,才命昭儿迎娶姜氏的罢……”纯仁苦笑,“那是先南安太守膝下独女。如今父母双亡,不过依傍叔父生活。” “南安太守无嗣,一点家产被兄弟吃尽绝户,姜家小姐一个子儿都没落下。她如今身边只余母亲陪嫁的些钗梳,川蜀士族皆知小姐孤苦,且无箱笼伴身,虽然禀赋绝色,年近十七竟无人求聘。” 澄信再没处打听这些,听得瞠然。 “姜知府如今家财墨尽,就要赴任海东。这姑娘再无甚要紧,他家恨不能就地寻个布衣人家许了。” “姜氏动意与我结亲,提了家里三四位姑娘。其实他一早便取定自家二小姐,如今十四,正小昭儿两岁。岂知我却还记着先太守膝下那位,特意动问。”纯仁对上澄信,“如何?这亲五爷仍不屑聘结么?” 澄信无言,纯仁举头一声长叹。“不是天下棠棣皆如你我一般……你岂有不明白的?” 澄信半晌湿了眼角。“……岂知姜世叔身后竟是这般……” “可笑这丫头生得出挑反成话柄。姜知府见我挑中此女,同我说她自幼调弄文墨,又生得几分容貌,‘不大安静’。”纯仁转头,“听明白么,‘才貌双全’、‘通文墨’便是不修妇德、勾栏做派!” 澄信暗咬槽牙,纯仁还道:“她如今人在川蜀尚且这般境遇,再去海东,你知海东何等规矩?我族不娶,她日后能落在何人手上、过怎样日子!” 澄信听得凉了半截,南安太守那样温厚的人,身后事竟是这般……细想来,十多年前那丫头他仿佛也见过一面,如今不过短短十数载,竟是物是人非、人去茶凉。 澄信含泪叹息,纯仁垂眸不语。 “家主仁厚念旧,澄信敬服。只是小池,他一片孩童心性,姜家小姐那般才情,如何能够匹配?不说小池,便那小姐又岂能不委屈!” 纯仁摇头,“如今将人接来才是最要紧的,池儿虽小,最是心地淳厚的,怎能说是委屈?” “二哥、三哥屋里那些孩儿,哪一个不行?何必一定要池儿!” “池儿不过孩子气些,哪一样比人差了?你何故执意推脱!” “他还小!”澄信终于泪声岔道,说着就低了头。 纯仁先还蹙眉,“小些又……”话未说完猛咽住了,举首瞧向弟弟,疼得刀割在心上一般。 ……十四成亲,廿八丧妻,不到三十已成鳏夫。本应由他护着的弟弟却为他化成一道铜墙,招风惹雨十数载。 但凡事有一星儿回旋余地,他岂愿再委屈澄哥儿分毫? “……那是太守独女……”纯仁再开口时几乎带了哀求,“ 他叔父是臬台,怎能许嫁白身?我家有功名的不过你、我、瑜哥儿,还有一个文鹤。老二的孩子如何许得?” “我膝下一个参商,早娶了肖氏;瑜哥儿的寒儿一口一个雨儿meimei,一幅画闹得满城风雨,你岂有不知?如今除去池儿还有谁?” 澄信抬头动一动嘴唇又咽下去,低垂了头。纯仁含泪叹道:“你三哥么?”未语先一阵酸楚,“这些年……为宦场结交事,我从没动过五房的主意。” “我一个参儿结在两淮,南直那边……全是文鹤拿自己孩儿在填,明白么?南都一个张家、一个荀家,再加湖广、江西、浙直,他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如今全定了亲事,连最小那个都许了蓝家……” 纯仁拉着澄信声音已带几分灰凉,“若不为还故人情意、存孤女性命,若不是家中再无旁人,我岂会拿她的两个孩子终身作注?” 兄弟二人相对惨然,澄信再无言可辩,拉着纯仁手跪下去。“哥……哥要亲手推潇池走弟的老路么?”一字一顿,声泪俱下。 纯仁钻心锉骨。 澄信仰头还向兄长唤一声。纯仁为难不已,背手长踱。 好半晌,他道:“你如今也不必将话说死,倒回去先问潇池一句。”纯仁略一顿,“那孩子未必无些担当,何况姜氏人品不凡,如何不是佳偶?” 澄信还要再说,纯仁摇头拦道:“如今我也将改聘之事与姜家说明。他家若无异议便罢,若他家不肯,或潇池一定不愿,此事便罢。你看如何?” 澄信听得此语才停了泪,张眼望向兄长。 “吾也只能到这一步了。”纯仁叹息。澄信惊喜,忙忙膝行在哥哥身前拉住哥哥手,“家主一言九鼎,若小池不肯,不能逼他的!” 纯仁拉了弟弟手认真点一点头,澄信带泪笑出一对笑靥。他还要说话,动作间膝头一偏正压在一块瓷片上。澄信吃痛轻“嘶”一声,纯仁连忙屈身扶他,边自责不该摔摔打打,一手拉住澄信衣摆就要瞧他膝上。 澄信手压住衣袍连连说无事,纯仁急得皱眉,拉他起来直截上手撩他道袍。澄信急忙还要拦着,纯仁一把撩开道袍下摆正瞧见两指厚的狐皮护膝毛茸茸缠在弟弟腿上。纯仁抬眼觑着澄信,澄信红了脸忙压衣摆,脸上尬尬笑出一对酒窝儿。 鬼精豆子。甚么年纪了,仍是这样。 纯仁一把摔开澄信手。“就该让你跪着!” 澄信仍是微笑,纯仁望一阵弟弟又湿了眼睛。 “这些年……委屈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澄信沉默片刻,而后认真摇头,“丹歌是好人。”说完噎一回,犹豫再三,仍是接道: “只是大哥,大嫂嫂也是好人……” “……我知道。”纯仁昂首,半晌,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