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上穷碧落下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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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下黄泉 昭江推门几乎踉跄着奔入雪中,柳官儿冻得已半昏沉,朦胧中觑见公子沐着莹莹雪光奔向自己,口中却仍是“罪在柳儿”句句不停。 昭江几步跨在柳官儿面前,卸了身上鹤氅紧紧裹他身上,矮身跪他身前。两张面孔相距不过咫尺,昭江摇头将修长指节按在柳官儿黯紫唇上。 “别说了!不要紧了……别说了!” 柳官儿连脑子都冻得麻木,被昭江按住了口,望他好一阵才道:“公子病好些么?” 昭江一笑,却滴下泪来,用力点头道:“好了。都好了。”说着便要拉柳官儿起身,“快起来!不能跪了!” 柳官儿仿佛没听见,只盯着昭江面孔。“公子捱打了?打哪儿了?疼不疼?爷爷凶公子了?公子不哭,柳儿耍枪给公子看……” 尽是幼时哄他的话。他冻糊涂了。昭江疼得再不能说话,紧紧环住他搓着他臂膀,一双红唇压在他黯紫唇瓣上。 柳官儿被他抱了一会儿才恍惚回魂,又抓了昭江手仔细查看,生怕他捱了打。哪哪都查遍了,柳官儿向着澄信堂屋重重拜了三拜。 昭江拉着催他起身,急道:“快起来!地上太凉!还走得成道么?” 柳官儿张了张嘴硬动动下巴说句“没事”,低头便要起身。他先提左腿,岂知竟是纹丝不动,再试一回右边,仍是同样。昭江瞧他样子大觉不妥,连声问他是否要紧。柳官儿笑笑,俯身双臂撑在雪中,将左腿勉强提起,昭江见状扶他双臂,柳官儿扶着昭江,手离地不过两呼吸时,一双腿直直又跪下去。 昭江立时落泪,柳官儿还要再试,昭江流着泪摇头拦阻,拉了他臂膀俯身在他面前。 “上来!” 柳官儿连声拒绝,昭江断喝一声:“上来!腿还要不要了!” 柳官儿无言,昭江一把将情郎臂膀拉在肩上,狠命顶起一口气站起来,伸手揽住柳儿双腿,边还笑道:“你也太小瞧了人,我堂堂一个儿郎,你不过百十斤两,我怎就背不动你!” 澄信堂前到东厢,短短几十步,柳官儿飞檐走壁早是熟惯,如今却觉得那样长。昭江个个脚印重似千钧,沉沉压在他心上。夜雪岑岑,柳官儿只觉泪滴guntang,浇在心上灼灼作痛。 昭江将柳官儿背到自己房里放在床上,转身闭了房门,而后便急忙去卸他鞋袜。柳官儿一下缩回双足,昭江急道:“快把湿衣服脱了!爹说了,得好好焐着,不然要冻伤的!” 柳官儿却笑了,幼时沿街谋生,这些岂有不知的?他道声“我自己来”,伸手便要去卸,谁知全身早冻得麻木,手僵着不听使唤。昭江将他一推,屈身扳过他右腿一样样去卸,卸完又卸左边,再拿手巾一点点将腿上雪水拭净。 昭江弄得认真,柳官儿却早不能忍耐,他是何人?他的公子岂能为他做这些!柳官儿不顾身上冰冷,一双寒冰似的手钳住昭江臂膀一把将人提起紧紧箍在怀中,将昭江箍得生疼。柳官儿不顾,一遍遍念着他的“公子”、“东珠”。 昭江登时火起,推开一口啐他脸上。“谁是你的东珠!少做梦了!我天大的账要同你算,闭嘴!” 说着又去揩他双足,雪水擦尽,昭江自爬上床去将外头裘袄褪了,只余几件单衫,再将床上衾被一层层盖在两人身上,自己往床尾躺了,将柳儿一双腿揣入怀中紧紧抱着。 银碳融融,天光莹莹,两人床头床尾各占一边都没动静,却是四只眼睛红红肿肿。昭江不时吸一吸鼻子,边恨得牙根痒痒,却将柳官儿一双腿抱得紧紧;柳官儿那边恨不能将公子揉在怀里,却再不敢碰他一下,暗咬钢牙红着眼不肯啧一声。 许久,昭江一句抽噎,“你长的是甚么心!躲我竟是在避鬼!” 柳官儿没动静,昭江姿势一些儿不动,却又骂道:“你指望躲远了,我便能应了姜家亲事,是不是!” 柳官儿仍不开口,昭江恨道:“我怎么看上你这么个浑人!当真糊涂油蒙了心!这么些年,你竟一点儿不知我!我告诉你,我不能同女人一起,有你不能,没你仍是不能!” 柳官儿大惊,一下从床上弹起上身怔然望着公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昭江红了耳根,修眉倒竖、玉面板紧。“这都不晓得,你成天瞧我,都瞧些甚么!” 柳儿哑然,低垂了头。昭江又道:“这还罢了,还有更可气的!我问你,若我当真能同女子欢好,你打算怎么着?从此不见我了?” 昭江身上不动,却抬头极别扭地瞪着柳儿,清俊的脸儿下叠起一层双下巴。柳官儿一阵惭愧,哑声道:“不会……公子大礼成后……柳儿自会向公子谢罪。” 昭江大怒,登时也弹起上身,红着眼圈一手指着他,一手却忙忙将他双足盖严实。 “我就说你混蛋!你把我当甚么人!又当你自己是甚么!怎的?你要做我娈/宠?”昭江说着冷哼一声,“还不知孰者上下,怕是柳班头拿我当个外宠,倒是我瞧高了自己。” 柳官儿早是惭愧无地,听得此语一把撩了衾被抱住公子,一遍遍念着“不是”,向昭江低语。昭江气得胸前起伏,一会儿咳嗽两声,柳官儿连忙将他裹严实了,紧紧抱着向他认错。昭江终于滴下泪来,低声道: “你不记着从前说的了?你不甘心偷摸同我一起,要堂堂正正的。男儿生于天地,总有一天你要立下一番事业,携我离了这里……”说着抬头对着柳儿,“怎的?如今心气儿没了?说过的都不算了?” 柳官儿强压痛泪,沉了数口气才道:“柳儿岂敢!可燕京回来……公子瞧见了,当年不过痴人说梦!柳儿怎能耽搁公子前程!公子名声若为柳儿毁在这里,柳儿万死难赎!” 昭江听得一声呜咽,却忍住道:“日子还长,今日没有,谁说将来不会有!再说什么前程、名声,你凭什么代我取中此物!你知我爱重什么?我的事何时要你做主!” 柳官儿垂首含泪道句“不敢”,昭江忽然张口狠狠咬在柳官儿肩头,柳官儿“嘶”地一声,昭江松口,含泪死死盯在柳官儿面上。“柳,你听着,你的罪过大了!得用一辈子来赎!我不要你走,你便不许走!再有这般自作主张替我拿主意的,我……” “我便将你两条腿打断,看你还能生了翅膀离开这里!” 柳官儿忍俊不禁,笑着低声说“好”, 紧紧抱着昭江。昭江尚未消气,两腮鼓鼓、凤眼圆睁。柳官儿轻轻将昭江扳向自己这头,裹好被子倒下去。 “我永远守着公子。” 音调沉沉,几乎在他耳边呵气。昭江红了脸儿不言语,半晌才道:“脚能动了?” “好了。暖得很。”柳官儿边说,一足勾过昭江双足暖在自己身上。 “公子身上凉。”柳官儿低声道。昭江红着脸摇摇头。 “前头……我病的时节……梦里总听人唱……” “嗯。” “果真是你……唱的甚么,‘是我昧了你誓言深,负了你恩情广’……我是杨贵妃?” 柳官儿没答话,昭江在柳官儿身上拧一把。“好大的脸,还真当自己是明皇了?” 柳官儿低头望昭江一眼,轻声道:“方才……公子倒要替柳儿做主。” “胡说什么!”昭江一阵心虚。 “柳儿听得清楚。公子要将柳儿打发到南都去,死生不见。” 昭江心底“嘭嗵”一声,脸红道:“那不过说说,我又不曾真那样做……” “柳儿也有话说……”柳官儿扳过昭江面孔,正色对上他双眸。“真有此事,柳儿知晓之日,便是拔剑自绝之时。但凡公子不曾厌了柳儿,天上地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昭江轰然,柳官儿还道:“公子不见了,柳儿去寻;公子去了,柳儿去陪……碧落黄泉,公子在哪儿,柳儿在哪儿。柳儿……绝不做明皇。” 昭江早红了眼睛,却勉强道:“说甚么呢!也不晓得害臊!” 柳官儿一脸认真,直盯在昭江眼底。“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