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故人早晚上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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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早晚上高台 “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 澄信望着锦笺无奈一笑,又将其揣回袖中。到底无用。他此时已多懂了柳儿几分。横竖不成,何必教昭儿吃这样的苦? 是几时起,他的大哥口中已是那样的话。 “些微小事。” 参商仍旧那日发船,满舱的红箱彩锦、鱼雁酒米。新郎官儿为着大喜病得水米不进,昏沉中,口里尽是他的“些微小事”。澄信仍旧禁着东厢不许人靠近,夜里人影神出鬼没,清晨去瞧儿子,额上总是冰凉,枕上两片泪痕。 又过数日,昭江终于见好,热度褪去、饮食稍复,澄信偶一握他臂腕,却是触之心惊。他难不记起丹歌那时一双玉臂,瘦怯仿若银条。昭儿分明绝似丹歌,怎能是一点青春年少! 儿子醒后倒并没再说什么,澄信守着他多少透了些。他的大哥已是发了舟,这几日将潇池挪去西厢,东厢这边没人来过。昭江面上平静,言语温和。 如今已算立了春,仍旧撒盐飘絮,不时纷纷便是一场大雪。澄信、潇池一日几趟来望昭江,家主、主母亦曾来过,昭江朗朗含笑,礼数周全得教澄信心慌。 如今澄信倒成那一颗头颅,项上铡刀将落不落。他甚而还往榣馆去了几趟,柳官儿脸上一样的沉碧照影,仿佛澄信才是那个心事难捱的。 午后又落了雪,澄信山斋中愁闷得叹不能歇,思来想去,转身要了酒来。他围着泥炉将自己灌得七七八八,眼见天色将晚,他愁的几乎不敢回屋,哄着僮儿往家里说了不回来用膳,借着酒醉狂涂乱写。 弄至掌灯时分,自家小辰拉着四哥僮儿玉鲤一蹦一跳地回来,澄信正自诧异,山斋外文泽缓带轻裘地进来,袖中掏出一幅卷轴。澄信见着四哥倒吃一惊,连忙迎进、闭紧房门,再催僮儿拢火将炭烧得旺些。 “四哥怎么这时候来了?日头下去,外头要紧的冷呢。” 文泽笑了,搁下卷轴拾起案上字纸略瞧一眼,笑道:“好得很,五弟曲词直追叔原……只是行间字里怎得一副愁肠百结起来,澄弟是瞧上哪家姑娘了?” 澄信连连摇头,“四哥说甚么呢!灌几杯黄汤,胡言乱语罢了。”说着抽过字纸举在火上烧了。 文泽卸下幅巾,随手理一理鹤氅,笑道:“你的小辰回来送信正给玉鲤碰着了,说你一个后晌在此,还要了酒。我便来瞧一瞧。桐下对雪,先生好兴致。” 澄信听得叹气,请文泽坐了,也不敢劝酒,另教僮儿烹一壶淡茶奉与文泽。“哪里什么兴致。昭儿病了,如今这头‘又是爹来又是娘’,后晌出来透口气,不知怎的就饮起来。” 文泽闻此也是无言,垂首微笑。一会,见澄信停杯,文泽自揽衣袖提壶为他筛满。“我不能相陪,且奉一杯,澄弟满饮罢。”言毕一笑,“饮完倒有一物请澄弟过眼。” 澄信恭敬举杯饮尽,文泽起身拾起卷轴,解去绢带缓缓展开。空濛缈远、山长水阔,澄信才瞟一眼已是心惊,待卷轴尽展,他弯腰细辨一回印鉴,讶然抬头望向文泽,文泽微笑点一点头。澄信拉过文椅在案前对灯从头细看一遍,连连称赞。 “名不虚传! ‘……江上愁心千叠山,浮空积翠如云烟。’……还君此画三叹息……武陵难渡……” “……子骥奈何……”澄信一声长叹。 五弟少作此语,文泽听得不禁转头望他。看一阵,深觉今日来对了。思绪至此,文泽微一含笑,向澄信道:“此幅横卷,字虽一题,画却两笔,依澄弟看来,孰者高下?” 澄信尚在细赏,闻此倒生讶异。四哥实不似作此语之人。 “自来文无第一,何况于画?吴门各有千秋,四哥这话是要考校弟?” 文泽散淡一笑,“不过试语之,岂是当真。吾与你三哥论不出个所以然,拿来听听你怎么说。” 澄信这才笑了,转身自斟一杯饮尽,笑道:“如此狂妄之言倒要醉了再说。”饮罢举灯再瞧一遍,才微笑道:“题名《烟江叠嶂》,自是笼烟罩水。以粗朴清简论,石田老到,但若论一个烟字,还是徵仲更得空濛缈远之妙。单以此画论,弟不才,更爱徵仲之笔。” 文泽抚掌大笑,赞曰:“这酒饮得妙!饮完吾得一知己。此副得画之人甚爱石田,一副横卷只为石田笔墨,吾甚为徵仲不平。” 澄信俊眉微挑,“此话何意?‘得画之人’?不是三哥?” 文泽含笑摇头,将寒琅、雨青之事略略相告,再说了此画一番周折。“《庐山高》如今已在荀府尹手上,这幅才到手。兄长留下把玩数日,准备寻位高人临上一幅,过几日此物便在顾府了。” 澄信听完黯然垂首没了言语,文泽不解其意,侧首而对。许久,澄信才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又一对小冤家。”语甚凄楚。 ……“又是”……话有缘故,文泽却不细问,微笑垂下眼眸。澄信转过话头苦笑道:“这些孩子当真是冤亲债主,怕是我等前世欠了他的。三哥这般高致,《庐山高》如此便离手了?” 文泽忽然咳嗽两声,澄信赶忙上前扶着。“哥要紧么?” 文泽微笑摇一摇头。“你三哥说,就当积德了,求顾大将军日后手下留情。” 澄信也笑了。文泽手上揉着茶盅,半晌,渺然觑着卷轴又道:“你同你三哥倒是一个见识。他说……吾家同顾家是孽缘。当初便不该教瑜哥儿娶顾家女子,日后必还得报应在琅哥儿和那小姑娘身上……” 澄信听得心惊,低声道:“我记得琅哥儿夏天挨了好一顿板子……” 文泽没话,轻点一点头。 澄信一声长叹。 ………… 送走文泽,澄信又饮一回,才锁了山斋趁雪信步回转家中。 素雪纷扬,落下无声。天地一片寂寥,宋宅仿若一处空城。澄信将手中铜匙当作音铃轻轻摇晃,一路低吟浅唱:“……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歌到“故人早晚上高台”,澄信推开自己房门,昭江长跪他面前,脸上是“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