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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登顶的时间意外很好。雨势慢慢变小,降下最后一滴水露,而后沉寂。 剑子收了伞,沥了沥上头的水,同佛剑在山顶凉亭里修整。夏雨暴烈,他二人的衣服都湿了大半,湿答答贴在身上,很是不适。剑子拧干了袍子上的水,站在风口处等它吹干。 远山郁郁,飘渺在云雾之中,只浮现出浅淡的轮廓。天还是阴沉沉的,如同洗砚之池,墨色缠绕,勾连不休。剑子仰头张望,目光却越不过山峰,只望见一片乌云,携着朦胧山雾,随风西行。 他轻吁一口气,吸了满肺湿润的水汽,心如冰清。 雨后道路泥泞,山路难行。两人打算在凉亭处暂作休整,吃些干粮。幸而夏日总是晴得很快,眼见着阳光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地面上的水很快便干了,只剩下一些浅浅的水洼,在炎夏的热度里蒸发。 凉爽只维持片刻,天又大亮起来,蝉鸣复起,在凉亭周围环绕不去。 “唉……” 剑子解开水囊灌了一口,在聒噪的蝉声里觉出迟来的微倦。夏日炎炎好睡眠嘛,头脑似乎随着燥热一并昏沉起来。山雨的微腥还萦绕在鼻尖,凝了水意的草木焦干得更快,蔫蔫地发怵,漫出熏蒸过的苦涩。 山路上隐隐冒出一个人影。 剑子眼尖,隔着很远便看见了。看来人身量娇小,应是位女子。他下意识地瞥了佛剑一眼,佛剑正低眉擦拭佛牒上的残雨,没有在意他的视线。 “这么热的天,竟也有人上山。” 他摇了摇水囊,里头还有七分满。若是那行人口渴,前来讨水,他也可慷慨解囊。 “各有困苦罢了。” 剑子想了想,觉得佛剑说得没错。他们两个人不就是冒着烈日和雨水上了山吗。 女子渐渐行近了,与剑子的想象大相径庭。如此天气,他本以为行人应是位采药的农妇,却不想她一身锦衣,娉婷袅娜,立在灼目阳光下,额上竟无一点汗渍。 她抬眸看向剑子,未语先笑,容色甚是娇艳。 “这位道长,可否讨些水喝?” 剑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一番,爽朗应允。 “当然。” 他正准备回身去拿水囊,佛剑便自一旁走了过来。他的水囊还是满的,一路上不曾用过。 “请。” 他将水囊交给锦衣女子。 “哦,竟还有位大师,失礼了,”她眼中灿然一亮,视线落在佛剑眉心的灵光上,“多谢大师慷慨。” 她接过水囊,染着蔻丹的细白玉指似有若无地滑过佛剑的手背,温度冰凉,像是某种永远热不起来的xue居动物。 佛剑垂目回礼,无视她艳丽的笑靥。 “小事而已。” 那女子大概是从没被如此平常地对待过,皱紧了眉,仍站在佛剑面前不走。 剑子挑了眉,颇有些幸灾乐祸,也不去给佛剑解围,只想看看事情会如何发展。 女子强笑了一声,说道。 “大师为何不敢看我?” 佛剑便抬目,静静注视她,目光极淡然,仿佛是看着一潭静水,而水中空无一物。 佛剑说:“是你不敢看我。” 女子骤然变了脸色,额上缓缓落下一滴冷汗。她拿着水囊,如抱火炭,只得咬牙说了声谢。而后一眼也不看剑子,转身便走,露出半张犹带怨忿的脸。 “啧啧……” 剑子撑着栏杆叹息。 那女子身上妖气冲天。 “我就说嘛,这种天气,可不会有人无缘无故要上山的。” “是不是,佛剑?” 佛剑背上佛牒,将剑子的水囊收进包袱里,抬步便走出了凉亭。 “好友啊好友,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呢?” 剑子明知故问,他跟在佛剑身后,慢慢悠悠地晃了出去。佛剑也不多话,将包裹搭到剑子肩上,看古尘的位子歪了,还好心地扶正了。 他手中理一把古尘的剑穗,淡淡吐字。 “收妖。” 他们循着那女子残留的妖气一路追寻,为了不打草惊蛇,当然,两种意义上都是,隔了较远的距离。佛剑身上佛气太重,虽然尽力收敛,还是不得不走在剑子后头,让他用道家法术掩盖着。 剑子握着干透的伞,转过身来面对着佛剑,两颊的毛毛被风吹得松蓬蓬的。他一步一步倒退着走,试图同佛剑面对面地说话。 “世上的事,有时还得折中。修为一高,便容易引人瞩目,生出无妄之灾;修为太低,也很不妙,遇上事往往只有挨打的份儿。” 想及此处,他便想笑。只是一个人笑太过没趣,所以驻了脚步等佛剑跟上。佛剑步履稳健,双肩不摇不晃如一线水天,停在他面前一步的距离。 “所以,有修为高深的佛剑好友出力,学艺不精的剑子才能高枕无忧啊。” 佛剑瞥他一眼。 剑子遂正色,思忖道:“那般浓重的妖气,连僧人和道士都敢诱惑。你说,她要拘多少生魂,才能练就这样的胆量。” 佛剑眉心一皱,敛目思忖。 “粗算……应有百余人。” 圣行者面上浮出沉沉的痛色,良久,一声轻叹散逸在空中。 剑子听出他声音中的怜悯痛惜,睫毛轻轻一抖,不知为何,他腕上檀珠似是一重。 “佛剑……” “你又何必……” 他踌躇着回眸,不知该如何安慰。 剑子啊剑子,你不是向来自诩风趣,怎么到了关键之时,却连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剑子就有些想念他师父了。要是道尊此时在场,宽慰佛剑两句,无论那些话有多么淡而无味,佛剑都会十分郑重地一一应下,仿佛他师父在说什么佛家箴言。 他总是这么严谨肃穆,圣行之道一往无悔。 剑子跟佛剑认识了太久了,久到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关头已经被时光抹平了棱角。后怕的情绪往往只在危急的那一刹那强烈,随后便被劫后余生的庆幸掩去,变成闲暇时无聊的谈资。反而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个平平淡淡的微小事件、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忽然鲜明、忽然皎洁,拨云见月。 何必什么呢。 剑子没有再说下去。 他太了解佛剑了,了解到不可能不知道佛剑的回答。这一句劝,只是他的私心,希望苦行的僧人能可快乐些。 但他知道佛剑是不会听的。这一句“何必”已成无用功。 “哈……,”剑子叹息着笑了一声,尾音牵着感慨。日轮逐渐西沉,他的话语在余晖里温暖,“罢了,纵是我说,好友你也听不进去吧。” “还不如当年修成弥勒,日日欢喜,笑口常开。” 剑子朝日落的方向看过去,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入夜。晚间阴气重,他们得抓紧时间。 “妖气已有消散的迹象,她应是回了巢xue。咱们也得快些行路,不然就要被她溜走了。” 于是两人加快步伐,不再收敛功力,迅速下山。山下人烟不旺,只有一个小小村庄,灯火熹微,只两三盏灯亮着,房屋大多隐藏在黑暗里。村口处立了一块青石,上书“秦庄”。 甫一踏入,佛牒便振动起来,佛剑抬手安抚,它才慢慢停下躁动的清吟。剑子环顾四周,只见一片空荡,刚刚入夜,路上已无行人。风萧瑟,气阴寒,落叶飞卷,全然不像暮夏时节。 “看来这一回,不够轻松了。” 看这村庄的规模,也不过百余人口,剑子不觉得有人可以从中生还。民居虽然还像模像样地立着,但看砖墙的斑驳与朽败,非经年累月不能做到。 如此人数,如此多年,如此深重的怨念。不要说妖怪了,便是普通百姓,被此地的阴邪之气侵染,也非化为厉鬼不可。这座村庄已然死去,里头的人却不得解脱。妖魔囚着他们的生魂,役使怨气为恶,来往路人,有进无出。 庄内的灯猝然熄灭了,佛剑和剑子沉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剑子从怀里摸出打火石正欲点燃,眼前便弥漫开紫色的雾气。不久,迷雾散去,一座高宅大院突兀立于面前,灯火通明,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朱色大门缓缓推开,走出两个神情木讷的执灯小童。山顶遇见的锦衣女子站在门前,对着他们妩媚一笑。 她的眼睛在光下诡异,竖若蛇瞳。 “两位修者远道而来,奴家有失远迎。不知两位一路行来,可有见到我的郎君?” “说来惭愧,他是位出家人。” 女子掩口而笑,笑声凄厉。剑子这才看清她指上的朱色,哪里是蔻丹,分明是斑斑血渍,因为罪业太重,洗濯不去,故而留痕。 是杀业。 剑子不自觉瞥了一眼佛剑的手。 “他说,就算我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光了杀尽了···” “他还是……更爱他的佛。” “奴家还能怎么办呢,”她凄楚地转了脸,唇边一道乖张的冷笑,“既然留不住他……” “我也只好……顺他的心意了。” (七) 女子拭了泪,一并抹去唇角冷笑。她侧身让出道路,婉转相迎。 “夫君久久不归,奴家实在孤独。两位修者既然光临,何不在寒舍喝杯茶水。请。” 剑子和佛剑对视一眼,主动上前一步,笑着说。 “那便却之不恭了。” 宅内阴气极重,饶是剑子修为深厚,仍觉得通体发寒。女子领着他们走过一条红木长廊,廊内装饰极为富丽,廊顶每隔五步便点起灯笼,流苏垂坠,将四周晕出一片迷幻的绯红。虽是暖色,但剑子越看越诡异。他心里发毛,忍不住向佛剑靠拢过去。 “佛剑……” 他小声唤了一句。 佛剑目不旁视,掌心覆在他背后,轻轻拍了两下。剑子被他推着,不得不抬起脚步跟上,在令人晕眩的赤色火海中穿行。 蛇妖的幻术可以惑人心智,红木长廊便是施法之地。想来先前的路人多半也走过这么一遭,行至长廊尽处,心神便为蛇妖所控,生魂离体,化为干尸。 还未走到一半,剑子已感到心境浮动。这样下去恐怕不妙。否则,还不到与蛇妖决战的时候,他就已经抛戈弃甲,变成佛剑的拖累了。 剑子定了定心神,运起慧眼穿云之术,眼前红雾渐渐散去,方才看清,什么雕梁画栋、什么长廊锦灯,都不过是梦幻虚影,哪有什么高宅大院,他和佛剑分明是站在一座蛇窟里。 他暗暗“咦”了一声,就听见蛀朽的屋顶里沙沙响动起来,簌簌震下灰色的木屑,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房梁里蜿蜒穿行。 幻境中的长廊快要走到尽头,阴寒潮湿的妖气骤然浓重,灯笼摇晃起来,无风自动。 原来那些垂落的流苏都是些细若手指的小蛇,一路上都对他们吐着蛇信,嘶嘶以待。 要开打了吗,这么快。 剑子反手按上古尘的柄,拂尘轻挥荡去眼前的蛇群。而女子妖娆的背影并未停顿,她踩着成群的蛇堆继续向前走着,登上一方低矮的土丘。 “夫君,原来你已经在等我了。” 她撩了裙摆,长裙下蛇尾游动。她俯身盘绕在土丘之上,将双手与腹鳞贴在泥土上,细细地摩挲。 “今天来的客人,是你的同修哦。” 跟随在她身后的蛇群分成多股,涓流一般从土丘下端钻入,砂石瞬间瓦解,尘土飞扬,露出土丘下掩埋的一具白骨。 “夫君……” 女子执起那只被侵蚀尽血rou的手,欢欣地贴在鬓边,温柔呢喃,神情眷念。娇美的脸颊沾上了肮脏的泥土,她却浑然不觉。蛇群柔滑而斑斓的身体缠绕着白骨的关节,在空洞的眼眶里钻进钻出,使它依然保持着当时盘腿打坐的模样。 “他已经死了。” 剑子点破了这个事实。 “不,他没有,”女子别过脸,面容透出奇异的平静,“他就在这里。” 她从衣袖里摸出一枚莹白的明珠。 与此刻诡谲妖异的氛围格格不入,它散发着温和的冷光,仿佛来自一个未死的魂灵。它在蛇女污秽血腥的掌心里捧着,光芒忽隐忽现,如同叹息。 “这魂珠之中,共有一百三十四人的生魂。秦庄人口一百二十人,过路僧侣一十三人。” 剑子掐指算数,忽然不解:“怎么少了一个?” 蛇女护住魂珠,猩红分叉的舌尖在唇齿间显现。 “还有一人,便是我的夫君啊。” 她用一百三十余人的生魂护着那名僧人的魂魄不散。 “我知道你们是来杀我的,但我不会坐以待毙。” “如果你敢再靠近一步,”她对着提剑的剑子吐了蛇信,捏紧了手中魂珠,“我就让这些人统统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佛剑心神一凛,眉头深锁。在明珠出现的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微弱的佛气,但现在,那气息却消失了。 “要如何做,你才会解放那些生魂?”佛剑问道。 蛇女说:“我要的并不多。” “我只要一具躯壳。” “你和他很像,”女子看向佛剑,目光久久驻留在他眉心的灵慧上。她端详着,一丝不漏,从佛剑静水无波的面容里寻到似曾相识的固执,便心满意足地笑了,“……比我遇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像。” 佛剑正面迎上她的视线,四目相对之间,女子只能从他眼里读出慈航普度的决心,她的脸色慢慢变得惨白。 “你……你别再看我!” 剑子用剑尖挑开一条冲他挑衅的小蛇,抱肩说道,“看你夫君骨骼陈朽的程度,时日虽长,却还不到佛剑闭关的零头。要说也是他像佛剑,哪有佛剑像他的道理。” “再说了,如果只要一具躯壳,你这遍地的小蛇里,难道就没有可以容纳的?非要找一具僧侣的rou体,这又是什么道理?” 剑子说着便觉出矛盾,不由叹了口气。 “你若是爱他佛法圣洁,便不该做出残害生灵之事。事到如今,即便你找到了合意的躯体,他又肯留下么?若他执意离去,你要如何自处?再杀他一次吗?” “剑子。”佛剑沉声,“不必多言了。” 剑子一怔,便见佛剑面向明珠,合掌一礼。 蛇女眼睁睁看他行礼,顿时暴怒:“他还没有死!” 佛剑却说:“逝者已矣。” “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终至面目全非。” “逝者若泉下有知……” “他没有死!” 蛇女摊开手掌,魂珠便在其中隐隐生光。 “他就在这里!” 她咬牙切齿地说,五官皱作一团,狰狞可怖。 “他只少一具身体而已!” 剑子看见她眼角泪痕,心下微微不忍。佛剑却迈步上前,他一把握住了蛇女的手腕,将她引到沉默的白骨面前。 白骨静坐着,正是佛家坐禅观想的姿势,除却曾被蛇女执起的左手外,另一只手指节微蜷,似是抓着一把看不见的佛珠。蛇女见了白骨,立时便瘫软下来,蛇群围拥着她,护在白骨身前。 剑子不由担忧:“佛剑?” “无事。” 佛剑摇摇头,示意剑子不必插手。他解下背上佛牒,反手掷在剑子身前。 蛇女戒备地望着他,颊边浮出一片荧荧的青色蛇鳞。 佛剑说:“可以。” “若你愿意解放珠中魂魄,我可以舍身。” “舍身?” 蛇女先是一怔,而后仰头大笑起来。 “舍身……舍身!哈哈……竟是舍身!” “原来诸般爱欲痴缠,在你们眼中,不过一句舍身?” “可是纵然说了舍身,他还是出尔反尔,他还是要走!” “我为他褪去蛇皮,斩断恶欲,日夜虔诚诵经,不敢或停。我苦苦修行,一心向善,只为有朝一日修得人形。” “然而,等我一路苦痛挣扎,终于走到他面前。” “要他爱我,竟只换来一句舍身!” “所以你便杀人?”剑子觉出其中的端倪,“你不是已改过向善了吗?” “我不过是要他付出代价。” “不爱我的代价。” 她冷冷笑道。 “我要让他后悔。” “我要让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因为他不愿爱我!” 蛇女攥紧了佛剑的手腕,尖利的指甲陷入光洁的皮肤,在佛剑手臂上洇出点点血痕。甲上带着恶业的蛇毒侵入肌骨,鲜血便显出凝固了的暗红色,汇成一线,滴落于地。佛剑任她攥着,不动如山。 伤口边缘已然发紫,剑子心急如焚,他忍了又忍,还是脱口而出。 “但他已经死了!” “……什么?” 她面上一阵恍惚。 就是这时。 无需言语或暗示,佛剑反手制住蛇女双臂,趁她一霎分神夺去魂珠,随即并起两指发出一道凌厉剑气,将魂珠掷向剑子方向。剑子避开拦截蛇群,早在佛剑动作时便做好准备,拂尘轻卷卸去力道,将荧光闪烁的魂珠收在怀里。 “还给我!” 蛇女在佛剑掌心愤然嘶叫。 剑子握着魂珠,自掌心注入一缕真气。魂珠似有所感,一时光华大盛。清圣的佛光照亮了蛇窟。 剑子若有所思:“你虽爱他,却不了解他。” “佛法在他心中既然重于一切,纵是身死,他又怎会漠视你拘魂的恶行?” “你想用他人魂魄养护他的生灵,他却用自身修为保护这一百三十余人魂魄不散。” “到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了。” 他看着蛇女,犹豫要不要再说下去。 “他真的死了。” “魂飞魄散,天外荒魂,永世不入轮回。” 事实残酷,剑子怕她不信,又或者她自己知道,只是不愿接受。然而事与愿违,蛇女的指尖在佛剑的血rou里嵌得更深,身下终于显了庞大的原身。她从佛剑的腿开始缠缚,一寸一寸挤压修者的胸肺。 她想,我不信。 我不信他高尚,我不信他洁净,我不信他普渡众生的决心,我不信佛爱世人。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 那僧人微阖双目,淡淡说道。 不必以他人性命相胁。 我已爱你,如爱众生。 即便我把这村庄的人都杀光杀尽,你也不肯爱我? 那人便默然。 若施主执意要造杀业,我愿舍身。 他慢慢拨动着掌中的佛珠,神情安宁。 他和他的佛。 永远是,他和他的佛! 好,真是好极了。 她让蛇群吞噬了他,一滴血都不留。 原来她的心,从未向善,始终贪婪如兽。 “我不信啊,”蛇女颈边漫上更多青鳞,她用细长的瞳审视着佛剑,妖冶而笑,“我真的不信,我不信你们真能如外表般干净。” 鲜红的长指扼住佛剑的咽喉,她在他耳边低语道。 “大师,你……要杀生吗?” 她以为佛剑跟那名僧人相同。 佛牒锵然出鞘,清气大盛,阔长剑身没有丝毫犹豫,径直透过蛇女胸膛,将她钉入白骨下的土丘。 “·……” 佛门圣器烧灼着她的妖身,如烈火烹油。蛇女呕出一口鲜血,语带讥讽。 “和尚竟也杀生么……” 佛剑只淡漠说道:“既已做出,便不需解释。” “那这些呢,”她扬手,唤出更多蛇群,乌压压沉若黑海,从四面八方窥伺而来,“它们灵识未开,不过受我cao纵,你还能如杀我一般心安理得吗?” “喂,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可是两个人……” 剑子提起古尘,飘然落在佛剑身边。他低头看着强装声势的蛇女,额前的流海随着动作晃了晃,遮住了其下复杂的眼神。 他很是自然地站在了蛇海面前。 “其他嘛,就交我好了。” 佛剑要护生,他便护佛剑。佛剑要杀生,他便担杀业。 蛇女默然看他良久,神情难辨,只颊边落下一滴泪。 原来她一直都不明白。 蛇群退去了。 “道长,请上前一步。” 蛇女奄奄一息,她请求似地对剑子伸出了手。剑子稍稍迟疑,念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心想蛇大致也是一样,所以不疑有他,向前一步。 电光火石之间,佛剑忽然意识到。 这可能就是剑子的劫。 于是他推开剑子,将身挡在蛇女面前。 鲜血扑身,血rou飞溅,她凄厉疯狂的诅咒在空中回荡。 “我不信。” “我不信这世上没有贪痴嗔。” “我不信有人可以超然。” “染我血者,需偿报应。” 你所爱之人必将背弃你,践踏你,视你如蛇蝎蝼蚁。所有你爱重之人必将离你而去。 佛剑沉默着,沐浴在温热的血雨里。 “佛剑!” 剑子匆忙奔来,所幸佛剑身上并无异状。只是满身淋血,形容十分狼狈。剑子举袖,想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却被佛剑堪堪避过。他半跪在地,伸手覆上那具染血的白骨,失了蛇女的法术,它终于可以归于尘土。 阿弥陀佛。 佛剑一言不发,甚至有些微小的庆幸。 如果这就是劫数, 圣行路上,他早已习惯了。 (八) 剑子将怀里的魂珠递给佛剑,佛剑细致接了,因为手上还沾着蛇女的血,故而用衣衫垫着,隔绝污秽。那名僧人以形神俱灭的代价,才勉强换得这一百三十三人的神魂不散,但如今蛇女已死,妖力衰减,积聚百年的怨念很快便会冲破魂珠的束缚,让这些遭受无妄之灾的魂灵坠入魔道。 佛剑轻诵一声佛号,心知净化已是刻不容缓。他收了佛牒,跏趺而坐,摒除脑海中种种杂念,意识渐趋真如之境。魂珠在他掌心盈盈而亮,受他周身佛气感召,散出淡色柔光。 他两手放于脐下,结弥陀定印,口颂往生咒,背后生出“卐”字佛光,明亮虔诚,驱散蛇窟内潮湿阴暗之气。佛剑双目轻阖,静若沉水,心中只持一念,要替众人消五逆、灭十恶、除谤法,赦去诸多重罪,使魂灵得到度化,再入轮回。 道家虽也有往生咒,但剑子不善此道,实在不用在佛剑面前班门弄斧。在佛剑超度期间,他将秦庄里里外外都查看了一番。村庄不大,又长期为蛇女所控,凡人的痕迹已经消磨于无,只一处地方保存完好,似是对那蛇女有特殊意义。 剑子重又走回村口,刻着“秦庄”两字的青石仍是先前的样子,浅浅苔痕覆着巨石皲裂的纹路,犹带新鲜的绿意。它并未如村内房屋那般坍塌陷落,激起海潮般的扬尘,而是凝了蛇女最后一缕飘摇的意念,维持了幻术不灭。剑子大致可以猜测,蛇女与僧人就是在这青石前相遇,交错的一眼,是缘也是劫。 可惜这位僧人早已灰飞烟灭,否则剑子倒真想问一问他,若早知事情会落到如此地步,他是否还会舍身? 还是说,这已是他命中不可化解之劫。 然而无论是蛇女还是僧人,都已成黄泉之土,剑子虽有疑问,却无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