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從小說世界中回過神的里維注意到窗外的天色,現在已經接近圖書館閉館的時間,他趕緊將自己的筆記本與鉛筆盒收進書包裡、把從書架上拿下的書籍歸位,向管理員塔瑞特先生禮貌道聲晚安後走出圖書館,他並不想因為自己的關係耽誤到對方下班的時間。

    里維的家人各自有繁忙的工作,這直接造就他的獨立,從小學開始,里維就獨自徒步上下學,就算現在就讀的高中離他家有一段不小的距離,他依舊維持這樣的習慣。

    循著夜色邁向回家的路,里維突然停下腳步,他的視線被人行道上一隻孤零零的高跟鞋吸引。

    高跟鞋?

    正是想像力豐富的年紀,耳熟能詳的童話故事與眼前的景象重合:在午夜的鐘聲響起,仙杜瑞拉為了不在王子面前暴露身分,慌忙逃離皇宮的過程中不慎落了一隻玻璃鞋在台階上。

    不過,此時里維眼前的並不是透明的玻璃鞋,而它掉落的位置也不是在台階上。

    好奇心的驅使下,里維移步靠近那隻鞋,方才遠看時沒覺察到怪異,可當里維站在它旁邊時,他立刻發現這一隻高跟鞋的尺寸特別大,至少比他母親的高跟鞋尺碼還大上好幾號。

    里維蹲下身,先是用手將那隻高跟鞋扶正後觀察了一圈才小心翼翼的捧起那隻鞋。

    他朝四處張望,想尋找著這隻鞋子的主人是否留下蛛絲馬跡,不過是晃頭的功夫,里維那雙如老鷹般銳利的眼就定焦在人行道旁邊的公園裡,兒童區的鞦韆上正被一團灰黑的影子佔據,而那影子臨近地面的部分有些不對稱的地方。

    里維捧著高跟鞋走向兒童區,越來越接近時,那模糊的黑影在距離縮短間逐漸放大。

    公園為了節省能源,在這個時間點並不會打開所有的燈,為了降低兒童夜間使用的機率,兒童區的燈不在點亮的清單內,所以里維只能藉著不遠處傳來的微光勉強看出這影子約莫的輪廓。

    鞦韆上坐著一名留著長髮的人,那人身上披著一件毛茸茸的披肩或是外套,因為是背對著里維,所以里維沒有看到對方的臉,可是從那人不斷顫動的肩膀和時不時傳來的抽噎聲,里維猜想她應該是在哭。

    「不好意思...」里維並不想隨意打擾的,他本想站在旁邊等待著對方結束,可是這陣安靜的哭泣似乎永遠不會結束,這才讓他不得不鼓起勇氣開口打斷對方。

    正躲在昏暗公園裡抒發難過的艾爾文顯然沒有注意到有人靠近,聽到旁邊傳來人聲時,她嚇得後抽了一口氣。原本她就只有用單腳指尖觸地維持平衡,此時她一個不穩的向前傾,好在有人及時拉住了亂晃的繩鏈且定住了坐板,這才讓艾爾文免於跌了個狗吃屎。

    「抱歉,我不是有意嚇你的。」里維語帶歉意,他的視線下探至對方腳邊,果然有只有一隻高跟鞋,於是他蹲下身將自己手上的高跟鞋擺在地上湊齊了一對。

    艾爾文順著眼前人的身子矮下而沉下目光,在對方將鞋子放下時,她先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完全沒發現掉了一隻鞋子,在她回憶起剛才自己是怎麼走到這裡時,丟臉的感覺才後知後覺而來。她開口想要向這人道謝,但少年抬起頭時的怔愣讓艾爾文又是一頓。

    想起自己上一刻還淚如雨下,艾爾文意識到自己臉上的妝肯定都哭花了,現下又是這樣缺乏光線的環境,她能想像自己此時的臉可比擬鬼屋中會突然跳出來嚇人的"鬼",她撇開臉,抬起手臂往臉上抹,心中的羞愧之意又加深了一層。

    「對、對不起,嚇到了你...」艾爾文邊擦拭著臉邊自嘲著自己的糗樣,可當她聽到少年喉間一聲像是肯定的低吟,這讓艾爾文感到一陣尷尬,「謝謝你幫我撿回鞋子,那我就不在這繼續嚇人了。」

    艾爾文陪笑了幾聲,迅速的將雙腳蹬進鞋子裡站起來,她也沒管根本沒穿好鞋就一拐一拐的要走。

    呆愣在原地的里維在幾秒過後才發現艾爾文已經走遠,他朝著對方離去的方向望去,艾爾文已經拖著不順暢的腳步走到公園外的人行道上,原先的灰暗又模糊的黑影在路燈的洗禮下有了色彩。

    里維終於看清楚那人的模樣,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金髮女子,她身穿一席黑色的連身短裙和一件深褐色的絨毛披肩,一雙修長的大腿一路延伸到她腳上那雙搶眼的紅色高跟鞋。里維彷彿受到了什麼不知名的強烈吸引,一錯不錯的望著不遠處的那名女子,站起身跟了上去。

    在路邊調整好鞋子的艾爾文終於能正常行走,可沒走幾步她就注意到身後的小尾巴。

    「請問還有什麼事嗎?」

    畢竟少年剛才幫過自己一回,艾爾文有些警惕卻仍是以客氣的語氣詢問對方跟著自己的意圖。

    少年的目光不停地在自己身上流轉,艾爾文並不是第一次碰上別人探究的眼神,與其掩藏索性轉過身讓對方看個夠,她將身子挺起,故作出很有氣勢的模樣,預想中的歧視辱罵或諷刺調笑卻被少年的一句話取代。

    「女孩子夜裡一個人回家很危險,我送你吧。」

    艾爾文緊繃的臉部肌rou一放,因為對方的一句話而語噎,她眨了下眼,目光悄悄往周圍探去,在確認在場只有自己和少年時才確信對方是在和自己說話。

    她自知自己的梳妝技巧確實不錯,但這也無法掩飾生理上的限制,譬如她突起的喉結和粗壯的骨架,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裝扮也不會像個"正常"的女人,所以她一度認為這是一種新型的捉弄方式,認為少年待會就會笑著說出惡毒的話語,可是少年只是靜靜的看著她,像是在徵求她的同意。

    「...女孩?你是在說我嗎?」艾爾文虛著聲,低下視線回避開少年直射來的視線。

    「是阿,難道這還有別人嗎?」少年理所當然的語氣讓艾爾文再度抬眼,少年的表情疑惑,那是一種不帶有玩笑之意的神情,「走吧?」少年又說,率先踏出了第一步。

    一路上艾爾文並沒有放下戒心,或許她早認為不會有陌生人願意向自己釋出善意而習慣性的架起防護罩,她和里維一直保持著一段距離,自然也沒有主動開koujiao談。

    注意到艾爾文的沉默,里維適時的提出自己家也是這個方向,讓艾爾文不用覺得不好意思,而他全然不知道艾爾文內心的想法,只是自然的說出這句話。這一句貼心話終於讓艾爾文本就不夠牢固的防護罩鬆懈,她搭話問起里維為何那麼晚回家。

    里維說自己喜歡在圖書館讀書,然後又開玩笑地說出在圖書館讀書還附加省錢這一個好處,但是里維的語氣在說笑時仍是平平淡淡的,竟被艾爾文聽出一絲可憐的意味。

    里維順口提起剛才在圖書館讀到的奇幻冒險故事,說著在那個永遠許多種族的異世界裡,人類如何與他族合作以在艱困的環境下生存。他語調柔緩、口齒清晰,艾爾文不知不覺間聽得入迷,原本預留的距離也隨之縮短。

    直到艾爾文看見熟悉的路口號誌牌,他們已經到她租屋附近了,她暗自可惜著沒能聽完接下來的情節。

    「送到這就好了,你快回家吧!」艾爾文停在了轉角處,儘管這幾分鐘的路程早讓她將里維歸類到"好人"的清單內,可她到底是多了一份獨居女性的警覺心,並沒有透露自己究竟住在哪。

    「好。」里維理解似的應了一聲。

    「這個,請你吃。」艾爾文從自己小包內掏出了一包糖,「謝謝你呀,小紳士。」她笑著說。

    里維接過糖果向對方道了謝,過了約莫幾秒鐘後他又開口:「再見了,仙杜瑞拉小姐。」

    少年的黑色短髮在夜風中飄動,他隨之搖曳的睫毛之下是一片寧靜幽遠的灰藍色,艾爾文望見那如夜空的眼底下純粹的笑意,那一刻,她心臟漏了一拍,一絲熱意從她乾涸龜裂的心田湧出,貧瘠的土壤終於有了滋養。

    2.

    幻想是人類舒緩緊張、排解壓力的方式之一,同時也是一種寄託無處安放的感情的手段。

    艾爾文不免俗的擁有自己的幻想,畢竟在殘酷的現實裡,若非從虛實間尋得快樂又怎能尋到想活下去的動力呢?

    艾爾文喜歡自己的幻想,在那個世界裡她不需要濃妝豔來抹去自己陽剛的臉部線條、不需要再用厚實的衣料去掩蓋她無論多纖瘦也無法改變的粗大骨架。

    在那,她能擁有一個"正常"的身體,她能將自己打扮成世界上最美麗、最可愛的存在,她也能和喜歡的人談一場"正常"的戀愛。

    自從那次公園的偶遇,里維幾個體貼的舉動使他直接成為了艾爾文幻想之中的男主角,艾爾文十分喜歡仙履奇緣這個浪漫的童話故事,所以當里維稱她為仙杜瑞拉時,她幾乎是一瞬間動了心,於是里維順理成章的成為那一位英勇無懼的王子,在每個夜晚領著她逃離世界紛擾,走向每一個幸福快樂的結局。

    即使艾爾文時常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裡,但她仍將現實與幻想劃分的一清二楚,畢竟將一個未成年的少年當作戀愛對象並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又況且幻想之中的溫柔王子在走進現實時會成為怎麼樣的角色呢?

    艾爾文已經親眼見證過一位披著王子外衣的施暴者狠狠將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世界撕碎,她不會想再重蹈覆轍。

    就算酒吧沒有排班,艾爾文也會換上自己喜歡的裝束在夜裡漫步,有了夜色遮掩,她能不必在意他人的眼光,放下心享受外在的自由。她特別喜歡在公園裡的兒童區駐足,尤其喜歡霸占那明明標註著限兒童使用的鞦韆,就像是發洩著自己心中小小的邪惡念頭,做了一件無關緊要的壞事。

    「仙杜瑞拉小姐?」

    艾爾文坐在鞦韆上望著夜空時,熟悉的聲音從旁傳來,她頸子一僵,反射性的縮起身子往旁邊一看。

    「小紳士?」艾爾文有些遲疑。

    「你又在這...不、你在這賞月嗎?」里維想起第一次見到艾爾文就是她躲在這哭,他本想詢問她為何難過,但在出口前他又改口。

    「喔...是阿。」艾爾文隨口回應。

    「今天是滿月呢...可能會有狼人出沒,仙杜瑞拉小姐這個時間點待在外頭很危險的。」里維說著說著就走到了艾爾文旁邊空著的鞦韆上坐下,沒聽到對方的回應,他又問艾爾文知道狼人嗎?

    發現艾爾文口中類似不確定的低喃,里維接著說起了狼人的傳說,說狼人平常都會隱藏在人群裡裝做普通人類,只有在滿月之時才會暴露身分,他提及狼人喜歡尋找美麗女性為目標,尤其像艾爾文這樣的女子需要特別小心。

    認真聽著里維說話的艾爾文遲鈍的意識到少年這番話實則是誇讚自己,倏地,遲來的紅霞爬上了她的臉頰,許久才乾巴巴的說狼人才不會找上她。

    「是嗎?那還真奇怪呢、」

    他們一來一往的聊了起來,艾爾文擔心對方太晚回家,所以主動說要先走,這位體貼的小紳士依舊護送她到那個轉角後才分別,艾爾文在對方離開前又了送對方一些小零嘴,像是給付一些微薄的代價好說服自己這不過是等價交換。

    兩次的偶遇讓艾爾文習慣性的在沒上班的那天會到公園裡坐著,像是在那裡等著一個她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年,期盼在那裡尋找到片刻的正視與認同,而里維總不負她望,讓這不算漫長的幾十分鐘成為艾爾文現存的記憶中少數想要保留的美好時光。

    里維現在回家前都會繞進公園裡,可是他已經兩周沒遇到艾爾文了,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可是他既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沒有對方的聯繫方式,唯一知道的是那個轉角處,於是他提早離開圖書館,繞到轉角附近想要看看是否有機會能巧遇對方。

    里維在那附近繞了一圈也沒遇到半個人,從不太整潔的街道和不知道壞了多久而未修復的路燈來看,他推測這裡並不是一個安全的區域,很快的,從某處傳來的聲響應證了他的猜想。

    「你他媽的死婊子...可真是讓我好找阿!過來!」

    里維聽到一個男人的威嚇聲迴盪在剛才經過的老公寓,他回頭往那邊張望,有一台老舊的轎車橫在人行道上,一個男人拽著一個身形高瘦的女人往車停靠的方向走。

    那個女人被對方粗魯的拉扯著,她腳步不穩的跌在地上,但男人置若罔聞的繼續拖著她走,女人手腳並用的爬了一段又踉蹌地站起來。

    這景象讓里維不由得生出火氣,他最看不得人這樣粗暴的對待女性。

    「走快點!腿那麼長是擺設啊?!」男人嘴裡罵著對方別再裝模作用。

    女人的身量並不比男人差,甚至比對方還高上一顆頭,但她一路上被男人控制著行動,即使摔在地上也只是哭求著對方放過自己,可是她也不敢發出多大的聲量,里維也是走近時才聽出那糊在口裡的話是什麼意思。

    男人見人拖拖拉拉的更是怒火中燒,他高舉著手就要往女人臉上揮去,但他的手很快失去了行動能力,連帶著他拉著女人的另一隻手也在來人不似常人的怪力下被強制鬆開。

    「你沒聽到她說不要了嗎?」里維壓抑朝對方大喊的衝動,仍保有一絲客氣。

    男人一見眼前不過是個小鬼頭,恨恨地瞪向已經跌坐在地上的艾爾文,「艾爾文,你可真是個死變態,連這種乳臭味乾的小鬼也能當對象了?媽的...」他說完又轉向里維,「小鬼,這個時間點了趕緊回家,大人的事你沒有你管的份。」

    里維可沒有理會男人的警告,他移動腳步,用他瘦小的身子將艾爾文擋在身後。

    見此,男人嗤笑了一聲,像是看到什麼可笑的畫面一樣,「喂、不會吧?小鬼...你不會真把這個死人妖當成你女人吧?」

    男人大笑了幾聲後用猥瑣的口吻說:「拜託,他裙子底下的那根東西可能都比你大得多,難道你插他的洞的時候都沒看到?呀、艾爾文,你把那東西割掉了?」

    儘管艾爾文認為里維並非沒察覺到自己的生理性別,可她唯獨不想讓里維從第三個人口中得知這個令人作嘔的現實。艾爾文仰頭望著少年纖瘦的背影,此刻替她格擋住外界惡意的牆是否也會在下一秒變成壓在自己身上的重負?

    她絕望地低下頭,感覺心中僅剩的世外桃源也正在逐漸崩塌。

    「拜託你別再說了...」艾爾文濕紅的雙眼淌著淚,哽咽地乞求男人住嘴。

    男人啐了一聲,絲毫沒有就此放過艾爾文,他讓艾爾文別再丟人現眼,趕緊上車。

    艾爾文沒敢再看向少年,她顫顫巍巍的從地上爬起,在她準備走向男人時,里維抬起手將她再度隔在自己身後,他並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這這宛如挑釁的舉動讓男人暴跳如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彈簧刀,在空中揮舞了幾來下,厲聲的喊著要是艾爾文再不上車,他就殺了這小鬼。

    白晃晃的刀刃閃著刺眼的光,艾爾文嚇得頭皮發麻,明明腳軟的站不穩卻想把里維往後拉,她將一隻手高舉在空中希望男人冷靜下來,邊哭邊說著自己會乖乖聽話,拜託男人不要傷害這孩子。

    艾爾文像是要不能呼吸的哭聲和男人無止歇的叫罵在耳邊同時響起,里維的太陽xue突了又突,平靜無波的瞳面逐漸深沉起來,可還不等他動手,那男人手中的刀突然飛落,在那把刀落在地上轉動的同時,有一個高大的身影將男人反剪壓在車旁。

    「媽的!放開我!」男人被制伏後依舊瘋狂的叫囂,直到感受到雙肩傳來的劇烈疼痛,他才轉為求饒。

    「你要再吵下去,我可不介意先把你兩條手臂掰斷,反正你已經有傷人意圖了,我可是全都錄下來了。」不知從何處冒出的警察掏出手銬將擾人寧靜的男人上銬,隨後他才分出視線給里維,「小鬼,我沒教過你逞英雄之前應該要先報警嗎?」

    里維幽幽看了男人一眼後歛下眼像是在檢討,那警察看著沉默不語的里維後又看著他身後狼狽不堪的"女人",他輕嘆了口氣,唸叨了里維幾句才按著安分下來的男人坐上警車。

    隨著警車上閃爍的紅燈消失在街道盡頭,里維才聽到艾爾文摀在嘴裡的哭聲,他轉過身看著曲著腿坐在地上的人兒,今天的艾爾文沒有披上披肩或穿上寬鬆的外套,寬闊的肩部骨架把她沒什麼rou的皮膚撐得更加單薄,本該在肩膀上的衣帶在剛才的混亂中滑落讓衣料下掩住的粉色貼身衣物呼之欲出。

    從上向下望,里維能看見那不同於骨感肩膀的兩團軟白被鑲有蕾絲花邊的粉色布料包裹著,這畫面讓里維一陣眼熱,連忙撇開目光移至他處。

    艾爾文腳邊並沒有鞋子,絲襪上被磨出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洞,腿上、手上都有被破皮的痕跡,里維蹲下身想靠近點查看,只見那被潮濕金髮遮掩的臉蛋早掛了彩,那雙承滿淚水的藍色眼睛在映射出里維的臉時痛苦的瞇起,艾爾文嘴裡夾雜著哭腔不斷重複著"對不起"。

    里維不知道此前艾爾文到底經受過什麼才讓她連呼救或哭泣都只能壓抑到這幾乎無聲的程度,但那一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所以他不再多問,只是調整了蹲下的步伐,將手臂穿過艾爾文的膝下和腰窩,把艾爾文從冰涼的地板上撈抱起來。

    艾爾文在離地時驚呼了一聲,她沒想到會被比自己矮小的少年抱起,驚訝之餘,她內心又不可控的萌生出一股羞怯的欣喜,沒預料自己能真實體會一把只有在夢中才會出現的公主抱,可很快的她又意識過來,想要從少年身上下來。

    「你很輕。」里維見艾爾文掙動,便補上一句,讓她不必擔心。

    艾爾文明知里維一向體貼,卻還是忍不住心動,她悄悄捻住里維的衣服,享受起這彷若劫後餘生後得到的一丁點幸運。

    里維抱著艾爾文走向公寓,正想問艾爾文是住在哪間時,一扇半開的門告訴了他答案。

    這是一間邊間房,空間不大,里維剛踏進門就看到狹小的玄關滿目瘡痍,牆面上還殘留著幾抹淡淡的紅漬。里維猜測那個男人應該就是在玄關動的手,想到男人對著毫無招架之力的艾爾文拳打腳踢,他忿忿著剛才應該在舅舅肯尼出現之前就先教訓那個混球。

    室內沒有幾樣家具,里維一時半會覺得床是最顯眼的,於是先將艾爾文放置在床上,然後開始在小屋裡巡查,確認屋內沒其他異狀且門窗沒被破壞才返回。

    里維繞到屋內不大的廁所內找到了乾淨的毛巾和盛水的容器,打了一盆溫水回到床邊,而艾爾文已經改坐在地板上,正試圖脫下那雙破損嚴重的絲襪。

    那條絲襪沾黏在破皮的傷口上,他看著艾爾文咬著牙將絲襪慢慢剝下,可在他走近時,艾爾文馬上將雙腿縮回至身前,並用她不長的裙子遮蓋住。

    里維將沾水的毛巾擰乾遞過去,可手抬著半晌,毛巾依舊躺在掌上沒被接過去。

    艾爾文微微側著身沒正對著里維,虛著聲說自己已經沒事了,讓里維趕緊回家,免得家人見他晚回去會擔心。

    見對方趕著自己離開,里維眨了下眼,思索的片刻向艾爾文借手機想先打回家。因為先前的印象,艾爾文以為里維家裡沒有金費給他準備手機,可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手機跑到哪了,她用手撐起身子想要去找,但是被里維阻止。

    里維在艾爾文的指示下找了幾個位置,終於在倒在地板上的鞋架下找到了手機。

    艾爾文告訴里維手機沒有鎖屏讓他直接用就行,里維嘗試打開手機,亮起的螢幕上顯示出了待機的畫面,上頭是一名年幼的金髮少女,她綁著桃紅色的蝴蝶結髮帶,身穿一席紅色洋裝,她俏皮的對著吐舌頭,青春的活力都溢出了屏幕,可是手機因為摔過,螢幕上輻射狀的碎裂處正巧是在少女的一隻眼睛上。

    里維的目光從手機螢幕緩緩延伸向後,艾爾文正用顫抖的手指撥開沾在臉上的金髮,雖然她低著頭且側著身,但那與照片讓如出一轍的水藍色雙眼還是從金色的屏障內被里維看見。

    拿著手機的里維並沒有撥通電話,手指在上面敲敲打打了一下就還給了艾爾文,「如果你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可以打給我。」

    艾爾文看著螢幕上顯示出新加入的聯絡人,她愣了一下,如今那位無名的王子終於有了姓名。

    3.

    正在庭院裡澆花的庫謝爾望向屋內,她看著站在窗邊的里維正低頭對著手機發呆,一向沒什麼表情的里維臉上難得出現細細的紋路,他輕嘆了一口氣,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爐子上正在燉煮的料理上。

    兒子反常的行為自然沒有逃過母親同樣銳利的雙眼,庫謝爾看著從澆水器中澆出的水,想起哥哥幾天前同她說的話。

    庫謝爾年輕時遇人不淑,後來被哥哥肯尼接過來照顧,如今他們母子兩住在肯尼家中,不過肯尼平時常在男友家過夜,所以這房裡多是只有她和兒子兩人住。

    共享中餐時,庫謝爾與兒子坐在餐桌前聊天,她有些八卦的向兒子打聽是不是有喜歡的對象了,誰知她那直來直往的兒子竟嗯了一聲承認,這坦白的速度讓她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現在只是我單方面喜歡她而已。」里維淡淡的瞥了一眼手機,即使他把聯繫方式留給了艾爾文,對方也沒有主動聯繫他。他有些按耐不住地試圖給對方發信息,但是對方完全沒有讀取,這讓初次展開追求的高中少年很挫敗。

    「她是怎麼樣的人呀?」儘管里維表情淡然,但庫謝爾還是察覺到孩子的失落,她很想了解看看是怎麼樣的人能讓兒子如此。

    里維低吟了一聲後笑了,「她是個長得很漂亮而且喜歡打扮的女孩...」

    隨著兒子的描述,庫謝爾的表情逐漸古怪起來,可是她努力的控制住自己,不希望在兒子面前成為那種討人厭的母親。她吸了口氣,穩住聲音後開口:「女孩?」

    試探性的語氣讓剛啜了口紅茶的里維抬起眼,他回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庫謝爾的眉頭再也控制不住的皺起,肯尼提起的艾爾文是在變裝主題酒吧裡工作的人,他們都生活在這個城市裡,庫謝爾自然也看過艾爾文幾次。對於他人的愛好,庫謝爾是不會多做評價的,可是當這個外界普遍認為不正常的存在與自己的孩子有所牽連時,那就是另一種情況了。

    複雜的情緒在庫謝爾臉上流轉變換,她微啟的嘴似乎想要吐露些什麼卻又再三抿緊。一股濃烈的苦澀從胃中反芻而上,腐蝕著她的食道和口舌。迴盪在她心中的千萬歉意化作止不住的淚水,她低下頭不停地說著:「對不起,都是媽媽的錯...」

    當年為愛沖昏了頭,庫謝爾跟著認識不到幾個月的男友私奔,後來她才認清楚對方的真面目,可為時已晚。她在懷著里維時就經常遭受對方毆打,後來孩子出生後,她承受著對方的虐待以保護自己年幼的孩子,但那晚,她兒子竟用那雙小小的手握著刀刺向她男友。

    當時庫謝爾嚇壞了,連忙收拾行李帶著兒子逃亡,她不敢露面,害怕新聞上會出現男友死去或是警方追查他們母子的消息。帶著幼子的她只能以出賣rou體換取微薄的酬勞,藏匿在社會隱匿的角落中苟且偷生。

    後來她生了場大病,不得不求助自己的親哥哥,好在她那位看似冷酷的兄長並非無情之人,他將meimei與侄子接來與自己同住,然後利用自己執法人員的身分擺平了那個曾經凌虐他meimei的壞傢伙。

    回歸正常生活的庫謝爾一直很害怕這段過往的經歷會對里維造成不好的影響,所以她拼命工作賺錢,想給兒子更好的生活,就算再忙也會空出周末的時間陪伴兒子。

    在某種程度來說,庫謝爾一直在未雨綢繆,想在發現兒子苗頭不對時先行阻斷又或是想在真的出現問題時有能力拿出相應的賠償,但是里維卻在她的擔憂之中成長他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除了兒時的營養不良讓里維的個頭比同齡的孩子個頭小之外,他聰明伶俐、溫文和善,在學業或是體育成績上的表現超群,在同學間也很受歡迎。

    儘管庫謝爾怎麼抽絲剝繭也沒能從里維身上找出不對勁的地方,她仍然有些病態的認為兒子肯定有什麼地方是有問題的,所以當她從肯尼口中聽到里維可能喜歡上一個喜歡打扮成女人的男子時,她像是在牢獄中等待審判的囚犯終於等來的一紙判決。

    她知道在那段不見天日的日子裡,里維肯定見過自己那些骯髒的工作,她便認定是因為這樣才讓兒子無法喜歡上正常的女性,而她那個混球前任的種種惡行也讓里維沒辦法打從心裡接受男性,所以她的寶貝兒子才會喜歡上那種不男不女的傢伙。

    看著母親摀著臉崩潰大哭,里維起身走到母親身後抱住對方,「你們真奇怪,明明錯的不是你們卻老趕著說抱歉。」

    「對不起,都是媽媽害了你...」庫謝爾哽咽著責怪自己當初的決定才造成一系列的錯誤。

    里維像拍撫兒童般輕輕地拍著母親的背,「你沒有錯,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你是世界最棒的母親,你可以相信我的判斷,因為我不正是那個最好的證明嗎?」

    庫謝爾抽著鼻子仰起臉,里維朝他露出淡淡的笑意,輕眨了下眼,肯定著對方。庫謝爾呆呆地望著自己的兒子許久,像是終於釋然的用佈滿淚水的臉擠出一個好看的表情,她用手抹了把臉,回抱住她的孩子。

    她想或許自己所有的苦難換來的幸福就是誕下這麼一個小天使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