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小黑貓
十三、小黑貓
房裡僅留了一盞牆角夜燈,輪廓依稀。洢豪抱來自己的枕頭和棉被,小心避開了躺在外側的男人的腿,爬進了床的裡側去。 幫男人從倚坐的姿勢調整為平躺時,男人卻順勢躺進他懷裡。耍賴般地緊閉著雙眼,像是真的疲倦極了,也像是想確保自己不會被推開。洢豪望著那張微皺著眉的泛紅臉孔,想親一口,卻忍住。他小心地摟上男人的肩膀,輕輕拍了拍胸口。 「晚安。好好休息。」 那天夜裡,男人很快便睡著了。卻也很快又迷糊醒來,發出一些呼痛的軟綿哀聲,對著自己的手背哈氣。洢豪不敢碰他有傷口的地方,只就著依然環抱的姿勢,握上他的手腕和手背,入手一雙驚人的冰冷,試著輕輕按摩起來。 他聽見男人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謝謝你。」男人模糊地說。微弱的黃光中,洢豪可以看見男人倚在自己頸窩裡的頭頂,卻看不到表情。正當他想回答的時候,男人又說:「如果沒有你……今天會更糟的。」 江洢豪不能確定他在說些什麼。只好更加悉心地按摩他的手,只好問他:「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凍傷。」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微微挪動身體,將柔軟的臉頰貼在他胸口,露出鼻樑的弧度和眼睫。 「……早上被我逃走了,他很不高興。所以下午他,突然說要清場,要用真的冰塊,要跪著,本來只需要五分鐘的……但他拖了兩個小時。」 這是第一次,男人對自己說起他全然未知的事。 可洢豪感覺自己整段話都聽不懂。 「……『他』是誰?」 「就是他啊。」 「……」 「就是……第一天,你見過的那個人。」 第一天…… 洢豪忽然便明白了。是那個,很高的,掐了男人的脖子,自稱是男朋友的人。他想起先生今天的工作應該是拍攝。是那個人,在拍攝時讓男人跪在冰塊裡。因為生氣,因為先生早上「逃走了」。 這若是再疏忽一點,恐怕是要出大事的。 「……工作的時候,沒有人維護您的安全嗎?」 「大家都很照顧我,馬上就準備了暖氣跟吹風機,交代五分鐘就要讓我起來一次……大家讓他拍快一點,但是我說沒關係。」 「剛才說的,逃走了,是什麼意思?」 「……如果沒有你,我一定逃不掉的。」男人沒有正面回答。仰起臉,由下而上地與洢豪對視:「洢豪。」 「嗯。」 「……我可以親親你嗎?」男人輕輕反握起洢豪的雙手,湊近自己臉邊。 洢豪覺得,從這樣的角度對望,男人看起來更柔和了。更勾人,更幼小,像一隻小小軟軟,卻其實已經上了年紀的黑貓。 「……可以。」 手背上落下了冰涼的吻,柔軟的,潮濕的。很慢很慢地,細細吻過每一片皮膚,吻過指節,每一隻手指,從指根到指尖。男人親吻他的手腕,他的脈搏,他凸出的血管。輕輕掰著他的手,包裹住自己的臉頰,反覆地,溫熱地吻在掌心上。 「……你先不要走,好不好?」男人的氣息呼在他手裡,將聲音阻隔地模糊不清。 洢豪感覺自己的心,被吻得和他遍布的吻一樣地軟。動了動拇指,輕輕地撫摸他鼻樑。「我不走的。先生,請您放心。」 小黑貓像是很喜歡這樣的摸摸,舒服地瞇起眼睛。 男人又一次睡著了,發出淺淺的均勻呼吸聲。洢豪下午睡了太多,沒有睡意,便持續為男人按摩著雙手,環顧起房裡的擺設。 靠近床頭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架小小的紅色飛機。牆面是灰綠色的,衣櫥是粉白色的。房底有一張很大的書桌,擺著電腦,書籍紙筆,和一些可愛的貓咪擺件。洢豪其實很想連上網路,查查凍傷究竟該怎麼好好照料,可他知道斷然不可去碰男人的電腦。他感覺男人裸露的雙腿看起來似乎更蒼白了,突然想起國中時的健教課上,教過凍傷時比起蓋棉被更應該穿上手套和襪子,才能既保暖又不摩擦傷口。於是他將男人的上身小心翼翼地躺進床裡,輕手輕腳下了床,一聲不響地緩緩打開衣櫥的木門。 他一眼就看見各種顏色的襪子、手套和針織毛帽,被摺疊整齊地排列在方形的紙盒子裡。挑選了摸起來最柔軟的,抬起臉時,才注意到上方掛著的衣物。 左邊是一些棉質的T恤和長衫,他曾看男人穿過幾件;而右邊,掛著幾件淺色的棉質洋裝,領口邊縫滿了柔軟的蕾絲花邊,有的是低領的,有的有蝴蝶結,像介於外出服和睡裙之間的款式。 他回頭望向床上的男人,對方仍沉沉睡著。 為人套上襪子的時候,洢豪才發覺男人的雙腿比手掌要冰冷得多,傷也多,他盡可能輕柔地動作著,卻仍然令男人在睡夢中痛哼起來。 帶有濃重鼻音的特別音色,嚶嚀時聽起來就像個嬰孩。這一切的違背常理,不知怎地,放在男人的身上都顯得融洽自然。洢豪想起今天才得知的男人的真實年齡,比自己大上了整整十七歲。想起自己的無所謂,甚至是無可自持的迷戀……是的,迷戀。當他蹲在床邊為人小心按摩著腳趾時,縱然再怎麼不情不願,再怎麼後知後覺,都是不得不承認的了。 終於可分辨的情緒總是與意識的形成伴隨而來,細微的,無望的,悶痛的奢侈悲哀。他試著忽略自己,忽略一切有失分寸的。他要將男人裝滿他的心神,他本就別無選擇。 即使可能是一場錯覺,也只能怪自己活在夢裡。 來到後半夜的時候,男人開始意識不清地抽泣,輕輕發起顫來,渾身冒冷汗。本已經睡著的洢豪起身為人褪下襪子和手套,避免悶濕傷口。 男人迷迷糊糊地皺著臉睜開眼,努力坐起身子,試著自己下床穿鞋。擺手拒絕了上前想幫忙的洢豪,虛軟著,發著抖,看起來卻莫名有些氣呼呼的,點點地掉著眼淚。 洢豪只好守在一旁,看著他將滿是凍瘡的雙腳穿進拖鞋裡,艱難站起身,兩腿僵直地緩了一會兒,才能邁出步伐,一踏一踏地離開房間。 等聽見男人順利進了浴室,洢豪才悄悄探出房門,改坐到客廳的沙發上守著。 不知道過了多久,洢豪是被貼上臉來的一片涼意所喚醒的。 「洢豪,進去睡啦。」 恍惚醒來,看見男人已換上了一身乾爽的浴袍,神色淡然,溫柔地俯身摸著自己的臉。他又低下眼去,看見男人斑駁的雙腳依然僵直地踩在地上。 於是他起身,不等人反應,也不多說什麼,只是將人輕盈抱起,穩穩當當地送回床上。為人換過新的枕套,為人套上新的襪子,將人重新攬進懷裡。 「……先生。不要勉強。」半睡半醒間,他有些沒頭沒尾地說。 沒有幾秒又再度睡去。沒有聽見男人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