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储（二合一）

    山庆第二日，你启程返回王城，三天后抵达母亲位于城郊的庄园。

    庄园毗邻中央河的支流，附近有大片农田，四周人烟稀少，风景优美、静谧。

    王储身体不好，经常离开王宫到庄园休养。去年秋天开始，王储一直被慢性背痛折磨，现在依然留驻庄园，母亲也从宫中过来做陪。

    仆人告诉你王储正在小教堂做礼拜，你到一楼会客厅等候。

    这间小会客厅被王储改造成书房，临窗的位置贴墙放置了四座高大的书柜，需要梯子才能拿取最上层的书籍。

    你从低层拿下一本书翻阅。这是一本风俗志，介绍东南西北四地的风土人情。你翻开的这一页正巧是科普北地的冰霜之神：“……顽皮、恶劣、善于伪装；有掌控生命与轮回的神力，但以作弄、挑起争端、观赏痛苦为乐。未归化时期，北地人四处征战、抓取俘虏，在山庆中砍掉他们的头颅以向冰霜之神换取来年的丰收与胜利凯歌……”

    屋外传来几声咳嗽，会客厅的门被敲响，仆人引领一个纤瘦青年走进来：“泰拉小姐，王储殿下过来了。”

    “泰拉，好久不见。”

    王储走进会客厅，解开披肩坐到窗前的沙发上，微笑着招手让你过去。阳光从背后的落地窗穿过，披洒在他的头发和黑色硬毛呢马甲上，整个人像在发光。

    王储继承了国王的黑色卷发，法兰绒一样的质感让它们毛毛躁躁的，像刚刚割下来、还未经处理的羊毛，每天都需要用发油梳开。好在它们脾气不大，只需稍加梳理，发丝就会顺从地贴合随大流的弧度，悠闲又警醒地趴在肩膀上。

    没进骑士团前，你每天都缠着哥哥为他打理头发，王储身边的仆人都开玩笑叫你小“发童”。

    你眼眶发酸，小心翼翼地坐到王储旁边的沙发椅上。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我记得你的假期还有五天呢。”

    “没……没有，我好奇山庆是什么样的，留在城里玩了玩。挺无聊的，就提早回来了。”

    仆人送来药，药汤黑漆漆的，王储面不改色地一口饮尽。你试探地问：“你的背怎么样了，有好转吗？”

    王储用手帕擦拭掉嘴唇上的黑渍：“好多了，可能月底就要回王城。”看见你故作冷静却难掩关心的表情，他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这么看我？像是想吃掉我似的。”

    仆人撤走汤盘，端上一盘茶点。王储把托盘推到你面前。

    日思夜想的脸近在咫尺，扇动的眼睫，翼动的鼻翼……你控制不住地伸出双手紧紧包住他的手，王储略带吃惊地抬头看向你。

    北地人的基因很脆弱，与其他族裔通婚就像染料进入清水，从外表就能区分是否纯血。王储却保留有一双北地人的眼睛——脆弱到发白的浅灰，仿佛有裂纹的冰面。它们如孩童般明亮，又富有超脱年龄的平静。

    存在于它们的凝视里，你才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王储没有推开你，反而用另一只手覆上你们交叠的手。他轻轻拍着你的手背，指尖冰冷，掌心却很热。你们的距离一再拉近，王储的呼吸扑进你的眼，让它们不情愿地有了流泪的冲动。

    “哥哥……我感觉有一个世纪没有看见你了。”

    王储笑了，收回手摸了摸你的脸。“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好像从你当上骑士学徒后，就没和我这么亲密过了。”他抽出另一只手，站起来，走到书桌边拿起铃铛，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mama很想你。”

    你也回过神，望着手怅然失措，但很快打起精神：“当然没问题，我求之不得。但我没带仆从。”王储佯装失望：“你的管家又没跟来？我一直想见见是什么样的人能入mama和你的眼。”

    他摇响铃铛，门口侍立的管家闻声走进门。对管家交待留宿的事情后，他转向你：“我一会要见几位客人。你去看看mama吧，她今天上午都在塔里。”

    管家带领你从后门出去，来到河对面的小山丘。

    王城比北地温暖许多，山丘已是一片新绿，河流蓄起的池塘中央有几株水生灌木，几只野鸭围绕灌木嬉戏。池塘对面伫立着一座高塔，塔楼脚下种植了大片的紫色花海。

    这种花叫苤蓝，原生于北地。花瓣上布满密集的褶皱，鼓鼓囊囊得包成一团；天气变冷时，花苞会裂开一个十字形的裂口，层层叠叠的花瓣从缝隙中挤出，美丽、神圣，又诱人靠近。

    苤蓝在北地有另一个名字：铁十字。母亲家族的族徽就以一朵绽放的铁十字为主体。可惜的是，铁十字不能离开冻土。在母亲这里，它们变成了田地里最常见的大头卷心菜。

    穿过苤蓝花圃，你们走到塔下。

    塔的前身是嘹望塔，用未经打磨的石头堆成。庄园地处王城的北郊，空气不算潮湿，但石块与夯土的连接处长满青苔和小白花，越靠近塔顶的部位反而越茂密。

    塔顶四周开凿了四扇狭小的窗户以保证照明，你发现它们正冒出滚滚灰烟。

    管家解释道：“夫人近日常在塔中做研究。”

    送你到塔底的木门前，管家向你告退，你独自进入塔楼。

    顺着楼梯盘旋登上塔顶，楼梯尽头的厚重铁门没有关严，你闻到一股焚烧植物的味道。

    “mama，是我，我进来了。”你推开门。

    面前出现一方逼仄的圆形空间，浓烟填满了每个角落。你的母亲——厄夫人端坐在浓烟中心，有体积的灰雾掩盖了所有细节，你只能看到隐约的影子。

    你摸索着坐在她脚边的矮凳上。

    厄夫人膝前摆放着一尊铸铁火炉，火炉中在焚烧苤蓝，气味浓重的灰烟像布套似得兜头罩住所有五官，你刚坐下就被呛得咳出眼泪。厄夫人停止搅动炭火，端起杯子用其中的余茶浇灭火，放下烧火钳开始收拾散落脚边的手稿。

    木炭被冷水一激，发出滋滋的叫声。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你不知道该干什么，假装擦拭眼泪，悄悄看向厄夫人。她和你的记忆无二，白发白眼，颧骨处的皮肤泛着死人似的红紫。虽然不到五十岁，却衰老得像七十岁的老妪。

    察觉你的视线，厄夫人的眼睛转向你，和王储一样的苍白色瞳孔弥漫着无机质的浑浊。你心脏攀到嗓子眼，赶紧将目光移到地板上。

    厄夫人是你的母亲，但她更为世人熟知的身份，是国王的第一任王后。继承权法案颁布的第二年，她被国王单方面休弃。

    厄夫人在婚前曾担任医院骑士团的神官长，精通神秘学和民俗研究。生下体弱多病的的王储后，她转向草药学和古典医术。

    你帮厄夫人捡起几张稿件，厄夫人指了指一旁的茶几，上面已经摞好一叠各式各样的纸。

    塔顶的烟还没散尽，你弓着腰朝茶几一点点探去，不小心被地上的大部头绊了一跤，手里的稿件飘到地面，你匆匆捡起来，不经意瞟见最上面一张的内容：铁十字花……降神……

    这是北地语书写的文稿，看上去有些年头。你只会说北地语，读写一塌糊涂。厄夫人正背对着你，一股莫名的冲动冲进大脑，你鬼使神差地将这片羊皮偷偷揣进腰间。

    地面收拾干净，烟雾也差不多散尽。你们重新坐下，你开始复述北地之旅。

    厄夫人安静地坐着，眼皮阖上大半，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干巴巴地飞速讲完，她只是点了点头。

    塔顶又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厄夫人今天穿着一条修女样式的灰麻色布面裙，头发简单地固定到头顶，袖口沾上不少干涸的药剂。

    这是她搞研究时常作的打扮，你见过很多次。虽然明白是为了哥哥好，心中仍酸涩得不是滋味。

    自有记忆起，母亲的目光永远聚焦在哥哥身上，分给你的关注少得可怜。那点关注里，她不是一位擅长鼓励、笑脸和拥抱的母亲，你时而被漠视，时而被审视。

    当你被送入医院骑士团时，你庆幸自己得以喘息；但事实并非如此，她像一座比肩穹顶的高塔，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被她投下的阴影笼罩。

    你不知道她上辈子的结局如何，但身为王储的母亲、北地公爵的夫人，她很难活到达米安登基的那天。再者，你深知依她的性格，她一定会与杀子仇人搏杀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但，如果死的是你，她会像为王储报仇那样为你报仇吗？你没有信心探寻答案。

    你还在出神，厄夫人突然张口：“你今晚就离开吧。”

    没料到她会直接赶你走，你想解释哥哥已经安排你在庄园留宿，一抬头对上了厄夫人不知什么时候盯向你的眼睛，熟悉的、锐利的目光下，很多回忆胡乱地涌进脑子，你一时无法组织语言：“可是……”

    厄夫人站起来，拉动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铃铛拉带。过了一会，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夫人？”

    厄夫人没有应答，苍白的眼珠盯着你，无形的威压逼得你喘不过气。

    如同以往的无数次冲突，你退缩了。

    “……好的，mama，我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