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风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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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开了春,在渐暖的天气中,形势再次发生了转变——驻扎在嘉峪关的兵更少了,洛阳的偶像将军也不见了——丘神纪给了她三万人,他们将在前往更西边的地方去,保障安西四镇同中原的联系,保障商队能够通过丝路为大周带来繁荣的贸易。 这一趟便是千里之遥,而三万人,也已经是丘神纪能给出的最多的数字了,他甚至允许朗百灵将目前军中的禁军精锐全部带走。 朗百灵没要,她只要了一千的禁军。 女将军向着她的偶像说道:“将军当时除了四千禁军,余者良莠不齐尚能打败突厥,那我也可以。” 离开嘉峪关前,丘神纪给她设了宴,凉州的美酒洒在土地上,朗百灵立下军誓:她会打通繁盛的丝路,让突厥再无法阻断商队的往来。 所有人或多或少地看到了——若她平安归来,日后南衙十六卫大将军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为此,陈拾和王七他们走得也越来越远,他们穿梭在大漠,到处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这下别说洛阳了,就连嘉峪关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在一次折返的过程中,王七和陈拾遇见了孙豹,三人都很是感慨。 孙豹还同他们讲了崔倍,这个霉运不断的男人经历了一连串的悲剧遭遇后,在一次落入流沙之下后再不愿出来——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拒绝了和更有经验的孙豹同行,拒绝了回到中原的希望,或许是因为那孙豹看不懂的壁画,或许是那充满沧桑的地下建筑,或许是不想再将霉运扩大…… 千万种可能的理由,最终化作了一句“我不走了。” 孙豹看得出来,他心意已决。 这时候的孙豹已经被纳入了丘神纪直属的精锐中,地位水涨船高,同他打招呼的卢纳调侃日后就要仰仗他了,让孙豹舌头都打结了。 随着盛夏的到来,周军终于从守势转为攻势,一些年纪大的府兵依稀又看到了太宗高宗时的辉煌,以少胜多,大量的牲畜和金银,还有漂亮的异族俘虏——他们一部分将被卖给来往的商队,一部分会被留在军中用以发泄。 在这过程中丘神纪也难免受了些伤,但相比于他取得的战果,那些伤显得无足挂齿。再者他是将军,是这军中地位最高的存在,一群军医围着他给他处理伤口。 在他养伤的短暂时光,突厥派来了使者,带来了汗王的书信,其中用大周文字写了对丘神纪的赞扬,对神州的向往和对大周女皇的尊敬和礼赞,他们表示希望能够和大周平息干戈,和平而处。 丘神纪把那封书信扔到了火里。 “和平而处?”他讥讽道,“平息干戈?你们当初从凉州掠走了多少人?阻了多少商队?让我大周损失了多少赋税?现在有脸来说这个?” “晚了!” “如今这叫报应不爽,吊民伐罪!回去告诉你们汗王,”他走下座,肩上的伤口因为动作又裂开了些,渗出血来,“想要停战,只有请降;在朝廷接受你们的请降之前,我会一直打下去。杀你们的人,抢你们的牛羊,直到你们彻底死光。” 突厥的使臣气红了脸,用生硬的口音道:“突厥勇士是草原的孩子,只要草原还在,我们便生机不断。” “我不懂你们突厥的道理,”丘神纪无视了想要上前的医官,“但我知道,草没了身子没事,人没了脑袋必死这个道理,等我砍了你们汗王的脑袋,要是他还能活,咱们再说这个话题。” 突厥使臣气鼓鼓地走了,医官赶紧上前替丘神纪查看伤情,重新包扎上药,还跟他端来了一晚热乎乎的汤药,从颜色到味道都很诡异,苦味和腥味夹杂在一起。但效果出奇地好,当天将军的伤就痊愈了。 当晚,好了伤的将军就履行了他的话——他亲自带人去了突厥大营。 当然,突厥大营是不在视线范围之内的,谁也不知道丘神纪怎么知道的,或许他就是赌了一把,但他赌对,突厥的王帐都没来得及带走,大量的牲畜奴隶和供王室使用的金银财宝都留在原处,甚至还有烧开的水,里面加了香料。 在照例安排了周围的巡查后,丘神纪叫来了孙豹,抛给他一柄在帐中找到的弯刀:“这是突厥可汗的吗?” 孙豹抽出刀看了看,这刀花纹漂亮装饰精美,柄上还有很繁复的一串文字,但是他看不懂,又觉得说不清楚不合适,记得脑门子上直冒汗。 “上面是突厥文,意为阿史那環,他肯定是突厥王庭成员,但他是不是汗王,这就得问你了。”丘神纪道。 “是,这是突厥可汗的名字。”孙豹道。 “干得不错,”丘神纪将刀拿了回来,“出去吧,突厥人毗邻西域诸国,金银器都不错,去挑几样自己喜欢的吧,顺便和郑将军说一下,叫他安排些人回去再叫些人来帮忙搬东西,今晚就借着突厥人的帐篷好好睡一觉。” 孙豹领命而出。 丘神纪呼出一口气,卸掉了身上甲胄,今日医官的药闻着味不大对,可能是公主的人,好在他之前问大秦人要了些血,遣走众人后喝了些,不知能否应付过洛阳那位。 他解开里衣,扔到地上,把自己泡进了突厥人热好的水里,一种难得的舒适感充塞全身——自出征以来,他也是难得洗回澡——柴火净水也是重要的物资,经不起他在洛阳宅邸那种用法。 紫色的长发在水中漂散开,像是艳丽过分的水草,茂盛又柔软。 郑简安排好交代下的适宜,准备回禀时看到的便是丘神纪难得的松弛。 但这份松弛带给他的却是全身的紧绷,整个人呆呆傻傻地立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脸都憋红了。 丘神纪见状,难得忍俊不禁,找人让人上前来:“想什么呢?” 郑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想就去干,”丘神纪拢了拢头发,“不是有两个专门的营吗?看上哪个说一声就是。” 说不出话的年轻将军摇了摇头。 “没有看上的?”丘神纪一手撑着沿坐起,命令郑简抬起头看着他,“还是不会?” 郑简真的哭了出来。 同泪水一并落下的,还有雨后的清新之气。 “看来是不会,”丘神纪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我教你?” 郑简不哭了,眼睛还亮晶晶的。 “说话,”手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可惜脚底下这张波斯毯子吗?” 郑简抽了抽鼻子,歪过脸蹭了蹭那只手:“汪。” —————————————— 这一晚几乎所有人都很开心,就连陈拾也是,他如今已经能分辨一些军号的声音,听到胜利的军号会和身边人一同快乐起来——每次胜利意味着大量的牛羊,上面能吃到最好的rou,他们也能分到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的汤。 这是一种很朴素的快乐。 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他认识的人中就有一个不高兴的——徐有才。 他说突厥既已经求和,那何必还要如此紧逼,到时狗急跳墙又不免生灵涂炭;再者如今这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有余,消耗的粮草,各种兵器损耗,加上军饷,修补城墙的砖石……前刑部尚书粗略一算,便对心疼地皱了一张老脸。 他找到丘神纪理论,但俩人完全说不到一处。 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丘神纪说除恶务尽斩草要除根; 他说战事消耗大百姓苦,丘神纪说突厥打进来百姓死了就不苦了? 他说突厥已经求和了,丘神纪说那是骗人的; 他气愤地指着丘神纪鼻子,质问他难道真能把突厥人杀光不成,丘神纪说如此甚好一劳永逸。 他说如此杀戮过多,有伤天和,一番引经据典又扯出丘神纪纵兵劫掠的事来; 丘神纪冷笑,也开始和他掉书袋,搬出来李靖、李绩和薛万彻,反问徐有才那么多俘虏怎么没见一头牲畜,又问太宗征高句丽,破城十座,迁了七万人,牲畜牛马各五万,怎么不见城里的东西? 徐有才整了整衣冠,换了个方向,说要上疏弹劾 丘神纪。 丘神纪说你去啊。 这是中军大营的第一次出现这么剧烈的争吵。 而第二次这样的争吵,出现在那年的冬季。 尽管卢纳努力拦着,但徐有才还是和丘神纪吵了起来,他指责丘神纪消极怠战,纵容突厥做大,只顾让他的亲信四处打劫掠,颇有养寇自重的嫌疑。 丘神纪也不反驳,还拦下了身边随侍的部下,只说徐大人若是看不惯,大可以上奏朝廷弹劾一本。 徐有才气呼呼地甩了袖子离去,部下问丘神纪为何不直接剁了那老白菜帮子。 丘神纪按住他的刀柄,将那已经出鞘的刀按了回去:“文臣看哪没问题?西北边疆这么长时间,徐有才若是不弹劾咱们,那才是真要出问题。” “且让他去。” 部下仍有担心,丘神纪只道:“奏疏可以是说我消极怠战,但税赋和商队不会,只要这些不会有问题,朝廷那边就还不用担心。” 待安抚好部下,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郑简递上一张纸条,上面画了几个线条方直,结构复杂的字,“什么意思?”丘神纪看了一会,问道。 “军中无异常。”郑简道,一双眼睛晶亮似点漆。 “传吧,”丘神纪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没头没尾的地说一句,“徐有才说的也有一点对,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将军是想打?” 丘神纪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也出去。 郑简看起来有点失落。 —————————————— 徐有才的疏奏当晚就写好了,卢纳捂着头,很是痛苦:“老徐啊,何必呢?” “卢大人不必多言,”徐有才正色道,“老夫心意已决。”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这战事一起,于国于民都是大事,若说丘神纪之前只是手段残暴于民不仁,那如今他这样子,可是起了养寇自重以胁国家之意,若是由着他做大,这仗不知何时才能打完,便是打完了,他丘神纪也是尾大不掉,再动不得了。” 长寿元年,远在洛阳的武明空已经开始满心期待为她准备的元日惊喜了,她喝下一碗太平端来的药汁,这是从西北前线八百里加急秘密送回洛阳的方子配比,比之前许多军报加在一起都让她开心。 得偿所愿的她心情大好,借着传回来的捷报大赦了一批犯人,又允许许多年满十六的宫女出宫婚配,让洛阳张灯结彩。 丘将军真是让朕省心啊,她想,又很快想到一枝花之前要挟她的那么些年,还有那个西域乐工的样子。 决定了,她将徐有才上表的疏奏和太平递进来的纸条放在一处,若是丘神纪识时务,用做一条狗还是不错的,从前的战事接连不利,如今既然心腹大患被解决了,也是时候腾出手来想想了。 金黄的眼睛扫过帝国的版图,西北解决了,还有东北,还有吐蕃,她如今有的是时间,天命在她! 武明空把纸条夹在疏奏里,一并扔给了何公公让他拿去烧了。 “徐有才也是中正之臣,再过些时候就把他叫回来吧,省得一把年纪了还瞎cao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