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俏雁】踏雪泥
书迷正在阅读:哪吒之魔童降世、[世界之外同人]一些零散的故事集、rou欲公交,恶堕盛宴、【散空】金色魅魔能否收获纯爱?、【散空】4p、单身父亲为给女儿治病献身无限流游戏之世界是个巨大的恋与周谨行、【恋与深空】糖醋rou、风月平分破、叔父【震星】、天为谁春
俏如来的讣告是跟着羽国进冬的头一场雪并着来的。 人是听说是开春就断断续续病着了,上官鸿信起先还意味不明地遣人送了几副药去,收没收倒是没关心,左右东西离了手就与他无关,不过应该是没拒绝。双方心照不宣,自不会着意解读什么龉龃玉帛。今年羽国的凛冬来得迫切而猛烈,几乎没给人反应的时间,风刀霜剑已经催山折林地逼到眼睫。轩窗漏了条通气的缝,不时裹进几片雪来,上官鸿信靠在暖榻上,身上拥着长而厚重的大氅,展信细细读着凰后发来的信,旧人新闻,每过眼一条,就越发生动地觉出世殊时异,投在人身上的样子。他看完了信,随手往身边的火盆里一投,纸笺烧尽的时间不会比雪片融化要得多一些。 俏如来死得可称得十分俏如来。出事前一夜本是要亲往万里边城商议近妖魔海布兵巡防,翌日久唤不应,推门进去看,人已在伏桌前停了呼吸。手边一封战报写了一半,行笔飘浮急促,末了淋漓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墨迹,从雪白的纸上贯到同样雪白的中衣上。阎王赶命,吹灯拔蜡不过抬手止息,钜子也宽限不得。上官鸿信略微一算,他也足足多活了默苍离快半数的年纪,在常人里尚算得上高寿,在智者里已是难求。智者多思多虑,晚年疲敝染身不是罕事。都说聪明绝顶,上官鸿信约莫二十年前在史艳文的葬仪上远远瞧了一眼,看着他无绝顶之虞,算晚年幸事一桩。史艳文的墓碑簇新单薄,墓前人头倒是拥挤攒动,哀事如盛事,都来蹭一蹭他的余光余热。纂就前绪,他做他的暗室一灯、苦海三老,想来不会介意。俏如来越出人群站在最前头,衣发皆白,远远望着形销骨立,双肩瘦削,像悬崖上岌岌可危的一棵清癯的松,前来吊唁的中原人士站在他身后,好似全副披坚执锐的千军万马。他微微躬着肩背,两个担子并做一个,从上至下都沉甸甸的将他缀满了。上官鸿信仅看了一眼便垂下眼皮,几乎在那一眼里错神望见另一簇心丛里长青的竹。他看来看去也只看出两个字,成了史家,也毁了史家。人之处事,可怜如此。 再十年,修罗国度第三十四任帝尊薨,俏如来第二次送祭一别数十年的血亲兄弟,遥隔山海,一轮满月也无法兼顾两端。隔阂半生,恩仇两代,这回终于是毫无转圜的尘埃落定。人的寿数与魔比起来何其短暂,细较起来不过蜉蝣之于生死,滴水汇入江河。戮世摩罗身份特殊,魔世多有回护,自然不便旁人指摘。转眼新王继任,鬼玺易主,戮史摩罗遗灰被分成两份,装进两个瓷瓮里,借了妖神将之手,一份洒去了沉沦海永世沉沦,一份就此不知所踪。 随后三年,魔世兵燹再起,通道断绝。人间世事易改,藏镜人过世,忆无心病逝,雪山银燕亡于伏击。上官鸿信下星河阶,出云天关,于史艳文坟前再得久别一睽,亦不知作何想法。俏如来本人好似无知无觉,素手烹茶,垂袖迎君。 世上识得默苍离者,转眼已仅余他二人。 上官鸿信也不客气,与他面前落座,身边伴着五座丘墓,四座有名,一座疑冢。他挨个环视,依次辨认,毫不避讳,完了轻笑一声:“尊贵如帝尊,想来不愿意委屈在这一小方无名野坟里栖身。” 俏如来为他斟满一杯,一分不洒,淡道:“不过一副衣冠冢而已。合则来,不合则去。” 上官鸿信“哈”了一声,讽道:“你倒是看的开。” “我为长兄,立他碑是尽兄责。我为钜子,隐他名是全天下德。”俏如来拘起僧衣,一勺水、四海味,尽舀入沸滚热汤中。茶灶疏烟,花阴流影,俱纳进清朗眉目里。他姿态自矜,悲喜莫辨,未出口的那句话上官鸿信晓得,也烂熟心中,“一视同仁的不舍,也一视同仁的舍得”。 俏如来抬起眼,魔纹浓墨重彩地烙在眉梢,像祭牲的刻印。佛珠牵在他的指尖,琉璃串绊住上官鸿信的脚步——他们的确均是默苍离献予墨家的祭礼,是他最后的遗迹,枯骨焚香,生血沐顶,于是得以登临祭坛,携大势与天道相搏。 上官鸿信大笑出声:“大凡聪明之人极是误事,你以为何故?唯聪明者多生意见,意见一生,便难以割舍。因此往往沉溺于爱河欲海者,皆极聪明之人。”他眼中有剑影一线锐利无匹,唇边的笑却还散漫地挂着,“温皇却说错了一点,你确实更像他。” 俏如来迎回他几叫人锥心刺骨的探视。秋月如晴雪,纷纷扬扬落在他华发僧袍上,似是蒙霭蒙尘,将他整个人都镀得依稀难辨起来,如同一团雾,因此那一点星芒落在虚处,看起来不痛不痒。上官鸿信一袭玄裳,如同隐秘晦暗的影。他本身便是伏在千叠云端里的所有夹荫揆聚而成的深渊本身。镜开两方,光影相对,俏如来眼中有涧溪激水,薄薄的水面下藏着他所看不真切的暗矶凭依,或许是这五座坟茔给他的,或许是这天下给他的。念珠攒动,在指尖勾连出窸窣的摩擦声,寒蛩声喑,因而呼吸可闻。 “不,”俏如来笑了,“人有常形,事无常态。我变了太多,我见他是什么样子,或者也早不是原初。但……”他仿佛暗中轻短地叹息了一气,“是你仿佛,很久没走过了。” 这话平日说来是很惹人恼的,于上官鸿信尤然。今夜俏如来自未有过的格外放肆,是那些凭依已经一棺戢身,再立论不得。上官鸿信垂眼望着手中的茶水,碧水盛月,月却不在水中。然而千百世之下,止存的也只有日月相偕一视同仁。他将那一轮明月都晃得荡漾破碎,最后一饮而尽,然后道:“你信佛,而我信他。你是岸上渡人的人,而我是从一开始就被没顶的人,早无所谓沉沦。” 宇宙以来,唐虞垂衣如何, 巢父洗耳如何,铜匠重汉如何,青牛度关又如何?夸父追日从一开始就是个注定失败的故事。一棺戢身,万事都已,在他们之间旷天持久的战争里,没有人是赢家。 上官鸿信以茶代酒,尽倾三杯,反阖于桌。长违短聚,如此已不能算不欢而散。金河别雁,铜柱辞鸢,语毕自向南北分飞,未料想得再会之期不见关山夭骨,却见对方已将生平都凝练在薄薄一张纸笺上,投入千万个过往的须臾中去。 那一夜上官鸿信梦见了默苍离。 一梦一会,默苍离已久未造访。默苍离背向他,青树翠蔓,摇曳相依,留下的是属于策天凤的背影。默苍离仰头望着树上悬挂的琉璃串,像累累结的晶莹剔透的果,果实里生孕的不是种子,是一个又一个往生的故人。赤色的光影攀上他的脸颊,攀爬他清淡的浅翠发梢,如同黄昏落尽前的霓霞,如同几可漂橹千里的血河,将两个人都浸透在这片张牙舞爪的不祥的迷障里。正如多年前钦天监观下的指引:“天降孛星,引祸于世,其光熠熠,惑乱九界”,这是诅咒不幸的本身,但凡有所沾染,便不得善终。 上官鸿信曾在《大荒北经》中识得一树,名曰若木。大荒之中,有衡石山、九阴山、泂野之山,若木生于其上,青叶独枝,赤华照地。若木是拂日之木,日头便从扶桑路出,直上若木枝头衔住,再转赴下一个升落的轮回。他在这血色中得到默苍离,再在这血色中失去他。在比七十三更多一个的梦里,他无数次见到默苍离也曾经如此守在树下,数着每一个沉睡的果实,然后迎来送往,日复一日。 梦中的幻象冷视着他,但这一次,上官鸿信不再出声问询,他拾起了墨狂,一剑刺穿了默苍离的胸膛。guntang的血溅到他脸上,被另一只苍白冰冷的手抹开。他不肯放开默苍离的目光,得以在里头捕捉到一点渺然即逝的,迟了许多年的欣然笑意。 “这就是你希望我做的吗?”上官鸿信轻声问道,墨狂冷硬地硌着他的掌心,剑身嵌下的血槽引着血接连不断地落下,将剑柄裹得又湿又滑。他手中用力,于是墨狂往默苍离的身体中又陷了几寸,他倾耳细细分辨着滴答声响里细微的剑锋切开骨rou的声音,笑了笑,“也没有什么不同。” 杀一人,杀千万人;救一人,救天下人。 上官鸿信后撤一步,云散梦碎。梦里盈天的血光褪去,他睁开眼,跌进一片漆黑的夜里。炭盆不知什么时候熄了,他伸出手,手心温暖干燥,并没有什么东西挥之不去地纠缠。屋外雪落簌簌,他从榻上起身,推开轩窗。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