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你听完派蒙的描述之后，回到客厅，缄默坐回流浪者的身边。

    流浪者似是无觉，继续吃着自己饭菜。

    竟一时无话。

    你们就在这压抑的宛如凝滞的空气中吃下午饭，全无开始时热闹的气氛。

    不知不觉中你的动作停了下来，盯着自己剩大半碗的米饭发呆。

    少年似乎注意到你吃饱了，也随之停下。

    “谢谢款待。我吃好了。”流浪者坐起身，准备拿起自己的碗筷。

    “……不用麻烦你，我来收拾就好。”你打断流浪者的动作，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流浪者：“……”

    “那我回去了。”他说。

    你点头，收拾起饭桌。

    ——————

    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

    他在他的房门前停下，没有旅行者的指令，尘歌壶每一个房间都不会打开，他根本就不能一个人回去。

    他在房门前席地而坐，背靠房门，等待她过来。

    但她还会回来吗？她被派蒙叫走后就一直沉默寡言，眼神凝重如同暮色。

    她还是对他感到不满了吧。

    ——————

    你刷完碗筷，派蒙惴惴不安看着你，正准备说什么，你却抢先一步道：“我要下线了。明天见，派蒙。”

    派蒙一哽，缓缓点头，“明天见……旅行者。”

    你打开退出界面，毫不迟疑点了下线。

    ——抱歉，你一时无法接受流浪者一直被虐待的残忍事实。

    你需要时间好好冷静。

    派蒙给你说了很多，虽然简短而琐碎，你却从派蒙支支吾吾的片段中拼凑出少年的过去。

    流浪者从创号不久便被第一代号主，也是卖你号的人邀请而来，一直饱受冷落，被搁置于角落中看着更多伙伴进入旅行者的队伍。

    随后是二三四五代旅者，他们无不例外讨厌散兵——这是你从派蒙口中听到的，流浪者过去的名字。

    他曾经是愚人众，甚至是执行官第六席。

    你知道愚人众，他们是这个游戏的反派们。

    讨厌反派吗？你听到这，还没感觉到异常。

    在艺术领域中反派角色总会被受到争议，你理解人的喜好各不相同，尊重差异就好。

    但派蒙接下来的话让你的三观几乎碎裂。

    他们如同用虐待流浪猫的方式对待流浪者——言语辱骂，行为殴打，恶意抹黑，在他的饭里下毒，让他独自面对原魔的攻击……

    “派蒙本来也是不喜欢他的……可是……可是……他们做的实在太过分了……”

    在初代号主过完流浪者的间章剧情后，就因为派蒙吐槽了散兵的话过于直接，初代号主就逼迫少年灌下灼烧声带的药剂，少年自此三个月再也不能谈吐一言。

    “派蒙……派蒙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有想到旅行者会那样做……早知道我就不抱怨他了……”白色的小姑娘愧疚的抽泣着，深深懊悔自己的所为。

    你的心脏被炙烤一般，怒火的同时带来剧痛，连同呼吸也急促困难。

    从那以后，流浪者就很少说话，甚至不主动找他，他能沉默一整天。

    难怪，在你救下他之后，没有得到他的感谢，而是他认为多说是错，索性缄默到底。

    没有人会听他说话，他的话语总是刻薄尖锐，一点也不讨人喜欢。

    于是少年渐渐变得如同无知无觉的玩偶，被撕碎被凌虐都不发一言。

    你找到卖号的人举报拉黑一条龙，并寻找流浪者相关的所有剧情剪辑。

    你花了一整个晚上了解他的过去。

    没有他们抹黑的十恶不赦，没有他们诋毁的不负责任，没有他们认为的深恶痛绝，没有……

    少年小心翼翼的神态浮现在你脑海，和他人号上倨傲从容的流浪者判若两人。

    手机上的画面逐渐模糊，“啪嗒”，泪珠砸在荧幕上。

    你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像被恶人撕碎了娃娃的孩子。

    ——————

    已是入夜，她还没有回来。

    流浪者昂头仰望星空，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

    温柔以待果然和他毫无关系，他就活该被抛在角落里，永远与孤独和痛苦作伴。

    夜风还是有些冷的，没有帽子的遮掩，靛色的碎发被寒风吹乱，风透过衣缝钻进他的身体，他缩了缩身子，虽然人偶不会畏惧寒冷，但处在这种环境依然不会好过。

    他想到自己曾经也经常在这种环境下休息，寂寞又空旷的地方，或是潮湿的山洞里，或是高峰入云的悬崖上，抑或是寒风刺骨的雪原。

    这样寂静的场景下，自己的呼吸声是唯一的陪伴。

    他有些庆幸学会了人类的呼吸，一吸一吐，一吸一吐，和谐而绵延，永不休止，如心脏一般让他向往。

    他闭上眼，仔细聆听他伪装的呼吸声——

    却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向他走来。

    “你怎么坐在这里？不冷吗？赶快进屋。”

    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他不可置信抬头，看到了不可能出现的人。

    “还傻坐着？进来啊。”少女拉起他。

    他像只木偶，任由她拉住他，把他按在床上坐下。

    “真是的……还好我上线了，不然你要在那傻乎乎的坐多久？”少女埋怨他，给他端了盆热水。

    “来，洗把脸暖暖身子。”

    暖洋洋的毛巾洗去了寒意，少女摸了摸他的手，感到他的手回暖后，放心点头，把盆收好。

    “我……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闷声道。

    “……”

    “本来是不想回来的……”少女说。

    他被刺痛一般，她还是要厌恶他了吗……

    “可是我不放心你，又特意上号了。”少女继续说。

    他惊诧抬头，竟是关心他特意来看他的吗？

    少女的嘴角落下去，“派蒙已经和我说了……”

    “……”

    要摊牌了吗？温柔体贴的游戏要结束了吗？

    虽是他习惯了的，但一想到以后要被温和的少女冷眼相待，他就觉得胸口好痛，双手不自觉收紧。

    “……我明白了。”

    少女疑惑：“明白什么？”

    “我这就离开。”他拿起他的帽子戴上，挡住他可笑的哀恸表情。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你给我回来！”少女勒令。

    他立在门口，像被训斥的孩子。

    “哎……”少女在他身后深深叹气。

    少女向他走近，他等待着身后人的辱骂或殴打。

    腰却被环住了——少女抱住了他。

    他全身僵硬，思绪一团乱麻。

    她的脸颊靠在他的后背上，只听她低声说道：“一直以来，辛苦你了。”

    ——“已经没事了。”

    ——————

    他怔愣地看着少女的睡颜，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安稳。

    少女的眼睫在月光下犹如休憩的黑蝴蝶，在主人的呼吸声中安稳度过静夜。

    她告知他已经知道了他的过去，在听到这话后，他瞬间跌入谷底。他所有的罪恶，不堪终究还是被摊开，血淋淋的刺痛他。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份温暖。

    不过几日，这份奢望也要离他而去了吗？

    在他绝望之迹，少女却抱住了他。

    他第一次被旅行者拥抱，这世上的旅者对他的身体接触只会是强迫要挟或者拳打脚踢。

    这样没有疼痛的身体接触，还是第一次。

    他静静听她安慰他，告诉他是之前的旅者道德败坏，丧尽天良，即便他是罪人也不该受到如此非人的对待。

    没有辱骂，没有嘲讽，没有漠视远离，少女的拥抱很温暖，心底的奢望在春日抚慰下试探性破冰。

    冰河裂出了一道口子，贪婪地汲取阳光。

    如果他的过往是罪业的报偿，那少女便是他的苦尽甘来。

    贪念的枝芽已然破开泥土，肆意生长。

    他小心握紧和少女相连的手，见少女没有苏醒的迹象，他才放下心来。

    自从他被邀请而来，这也是第一次他的枕边能有人陪伴他。

    少女的呼吸声如同催眠曲，又带着可以治愈伤痛的神奇药效，他把手指搭在少女的脉搏上，感受她心脏的跳动。

    他屏住呼吸，静静聆听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呼吸。

    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