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李忘生一上午都心不在焉。他手上帮老师登记着,心里始终想着谢云流。想他什么时候睡醒,什么时候联系自己。

    他愿意回来了,愿意见自己,是不是——

    李忘生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期望太多,恐怕会成空欢喜。

    他隔三岔五拿起手机查看,生怕错过任何信息,等到快十一点,依然什么消息也没有。

    李忘生有些犹豫,他怕吵醒谢云流睡觉,不知该不该主动打给谢云流。如此惴惴不安着,一上午就过完。

    “小李,先吃饭去吧。辛苦你下午继续来一趟。”

    李忘生勉强笑笑:“没事,应该的老师。辛苦老师了才是。”

    李忘生总算下定决心,拨回昨夜那个号码。

    对面响起他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昨夜还在他耳边温声细语地撒娇,现在就换上了一副再冷酷不过的模样:“什么事?”

    至少没有掐掉。李忘生一瞬间有些紧张,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师兄,三年前老师和我……”

    “你要是再说那件事,我现在就挂电话。”

    李忘生只好闭嘴,换了个话题:“那昨天……”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昨夜的事,是谢云流愿意回来,甚至愿意和他复合,还是……

    仅仅是一晌贪欢。

    两人关系的主动权向来掌握在谢云流手中。李忘生矜持地停下,等谢云流开口。

    谢云流做贼心虚,李忘生怎么知道他昨天回来了?他这才想起疑惑,李忘生怎么知道他手机号的?谢云流退出通话界面,看到历史通话记录里,昨晚主动呼出了一个32秒的电话。

    ……谢云流尴尬得头皮都要炸开,他想也知道自己喝醉酒又和李忘生说了蠢话。

    无非是对前任深情表白我爱你之类的。

    可能还痛哭流涕求复合了。

    但李忘生三年前的态度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两个人不可能了。

    “……昨天的事你当没发生吧。”

    李忘生其实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那你昨天为什么要来?”

    这个问题谢云流三年前问过类似的,他不知为何二人如今的位置颠倒过来,冷笑一声:“我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或许我来看看你如何丢人现眼的也未必。”

    李忘生心蓦地一跳,眼前黑了一瞬。

    谢云流一句话都不想再听他多说,生怕李忘生将他昨夜说的话复述一遍奚落他。他抢先截断话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好,师兄再……”

    见。

    李忘生一句话没说完,对面只剩下电话挂断的嘟声。

    李忘生仿佛被人扇了一耳光,浑身一震。他有心理准备,刀子真的落到身上,仍然反应迟钝的牲畜般任人宰割。

    刀刀见血,他却连如何嘶鸣哀嚎也忘记了。

    他脑子好像又生锈的机器般,转不动了。他似乎有些低烧,睡眠不足和撕裂的伤口让他一直头脑昏昏沉沉、不太清醒,还不时传来轻微疼痛,好在今天要做的事也只是机械性的事务,不用太动脑子。

    但他大脑这一刻实在是处理不过来了。

    李忘生下午再回到办公室时,面色白得连辅导员都看出不对劲:“怎么了小李?没休息好吗?还是中暑了?”

    李忘生摇摇头:“没事的老师。”

    他急需重复性又足够忙碌的事务将自己的脑子填满。李忘生一直忙到辅导员六点下班,饭也没心情吃,径直回到了家里。他瘫在沙发上,脑子里的念头就漫无边际地冒出来。

    原来谢云流把他昨夜定义为丢人现眼。

    ——他把我当什么了?一个一通电话就随叫随到主动倒贴的……

    李忘生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侮辱性的那两个字。

    谢云流是酒后乱性还是在蓄意演戏骗自己报复自己?

    李忘生不知道。

    他给自己测了体温,在发低烧。李忘生累得不想动,想着洗个澡睡一觉就好了的事,连打开手机叫个外卖的力气都没有,更懒得再出门去买药。热水确实让他心情和身体都缓和一些,李忘生把空调开到24度,被子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将自己裹进茧里。

    这让他稍微有了些安全感。

    他累得没有精力再去从过去浓烈的爱恨中理清思绪,意识已经在舒适的环境中飘忽,然后隐隐约约后知后觉想起,会怀孕的。

    他没有洗掉谢云流标记,让他的alpha没戴套射进了生殖腔,只要omega身体健康,怀孕几乎是百分百的事。

    管他呢,怀就怀吧。

    李忘生难得有这样不理智的时候。

    他沉沉坠入梦乡,梦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蹒跚学步,咯咯笑着扑到自己怀里抱着自己的腿叫爸爸。又梦到谢云流对他和他的孩子凶神恶煞地辱骂,李忘生,你恶不恶心。

    李忘生被他声色俱厉的骂声惊醒,好像整个人才从自我保护式的麻木中苏醒过来。

    天还没亮,窗外夜色沉沉。昨夜的这个时候,他还躺在谢云流怀中。

    然后李忘生开始呕吐。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引起的,或许是低烧,或许是一天没吃东西。

    ……或许是“恶心”两个字始终在他脑海徘徊。

    李忘生对谢云流本人并没有什么恨意,他知道谢云流不是那样恶劣的人,师兄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出自三年前的误会。但他一旦想到这段让他付出所有努力的感情,想到自己在谢云流眼里多么廉价,就止不住地反胃。

    ——他恨你。

    李忘生试着为自己辩护,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可是他恨你。

    李忘生瞬间知道,自己哪里都做得不好。

    谢云流曾经对他的温柔体贴让他想吐,他对谢云流所有坦诚过的爱意和自作多情让他想吐,无论是两人甜蜜的过往还是惨痛的现在,都让他想吐。

    他已经把他这个年纪能想到的所有都付出,依然无法做好。他所有无用的真挚和努力换来两人破碎失败的感情,显得如此愚笨可笑,如此没有必要。

    李忘生陷入了深深的自我谴责和厌恶。他梦到谢云流说他恶心,醒来自己也意识到,实际上是自己潜意识也觉得自己恶心。

    李忘生知道自己是个拙劣的学生了。

    他比不上谢云流那样天赋异禀,成长中不是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挫折,他都能泰然接受。但他人生中最珍之重之的一张答卷,他答得如此失败,获得了如此惨烈的结局,惨烈到他无法承受。

    李忘生自虐一样,给自己牢牢打上“他恨你”的思想钢印,这种恨没有来由,不知如何消除。否则他没有办法解释自己反复经历的被抛弃、被嘲笑奚落的痛苦。

    谢云流不过醉酒说胡话,说要他的孩子,他竟然也当真了。李忘生承受了把内里划得七零八碎的痛苦换来的孩子,谢云流只用一句“当没发生过”打发掉。

    是他痴心妄想了,以为两个人还能回到从前,以为谢云流还爱他。

    李忘生在一片茫然中想起,昨夜谢云流确乎说过爱他,脑中又响起谢云流冰冷的语气,说他丢人现眼。

    两种声音交叠在一起,李忘生连头也开始一跳一跳地疼痛。

    胃里翻江倒海,李忘生终于忍不住,蹲在马桶前吐得天昏地暗。

    他以为自己眼泪早已流干,却吐得眼圈泛红,溢出生理性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