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正确的事

    1.

    四月初的多伦多，按理来说已经开了春，却依旧寒意袭人。凉风飕飕，树木凋零，街头巷尾一片沉寂和萧瑟，春天的踪影无迹可寻。

    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尽管身形依然消瘦，莱斯利看上去与从前已经没有什么差异，眼神是坚韧的，外表是平静的，像是在这清冷的初春里开出的一朵山茶花。

    只有玛雅能够看透她平静，美丽的表象下，是怎样的腐烂。

    血和rou，从里到外，都烂掉了。伤口反复愈合，结痂，然后被无情地抠掉，生蛆生疮；腐烂的组织在一片污秽中扭曲增生，生成一团肮脏的腐rou，无限膨胀着，像是血rou模糊的怪物，就要破体而出了。

    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充斥着学生们的嬉笑交谈。在这样的人声嘈杂中，玛雅忧虑的目光一刻也不离莱斯利。

    她今天在放学前就已换好了便服——一条白色的低领花呢裙，精致整洁，很漂亮，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漂亮。

    “你一个人要喝两杯吗？”她看着莱斯利从店员手中接过咖啡，表情与对方心情愉悦的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你们不都说我瘦吗，增点儿肥～”莱斯利从其中一个咖啡杯中嘬了一小口，然后对着玛雅的双手努了努嘴，“你不也买了两杯吗。”

    “哦我……我带一杯等下给教练……你什么时候走啊？”玛雅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悠哉悠哉地找位置，语气有些焦急。

    “急什么，赶我走啊？”莱斯利找到个空位一屁股坐下，看了眼手机，“快了，车来了就走。”

    玛雅也跟着坐了下来，小口嘬着咖啡，眉头微蹙，眼神开始不自觉地在窗外和她的手机上往返飘荡。

    她怪异的样子都被小伙伴看在眼里，对方却选择不闻不问，只是靠坐在椅子上，轻松地没话找话。

    “哎，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可惜就只能休息一个礼拜～等下你自己去训练——”

    “莱斯利！”玛雅突然打断了她的闲聊，在桌面上紧紧攥住她的双手，“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讲的？”

    收手吧，向我坦白吧，别再错下去了，你还有机会！

    莱斯利看着她微微泛红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愣了一下，随即扬起了嘴角，指了指自己的人中：“你嘴唇上有奶泡。”

    玛雅松开她的手，在嘴上胡乱抹了两下，眼神黯淡了。

    莱斯利的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那哀伤却很快被手机的震动打断了。

    她站起身，拿上东西：“我走啦，明天见，训练加油噢～”

    “莱斯利！”玛雅半个身子差点要冲出去地揪住了她的衣角。

    背景里的嘈杂人声都仿佛是被静了音。四目相对，气氛实在过于诡异。不过在看到了窗外眼熟的黑车后，她还是悻悻地松开了手。

    “没事儿，你走吧。拜拜。”

    她低下头，不再看她。

    2.

    人就是不知足的动物，明明被全世界爱着，关心着，却怎么也不够似的，非要往那深渊里跳。

    被全世界爱着又如何，她就缺他那一份爱，疯狂，又愚蠢。

    玛雅撑着脑袋望着咖啡店的大门，眉眼怎么也舒展不开，手在杯子上不安地抠着，直到她等待的身影终于推开了那扇门，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向自己走了过来。

    “好久不见，亚历克斯。”

    她看着亚历克斯微笑着对自己点点头，脱下外套，在自己面前坐下。

    和面容仍旧饱满的莱斯利不同，亚历克斯瘦身先瘦脸。许久不见的人面容消瘦了，玛雅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兄妹俩还真是同甘共苦一条心啊。

    “喝吧，已经不烫了。”她把自己面前没动过的那杯咖啡推到对方手边。

    “谢谢。你好吗？”

    亚历克斯看着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的玛雅，心中满是疑惑和焦虑。

    两天前，他收到了对方的短信，语气严肃，只是说必须见面谈谈，但不知是为何事。不过既然是meimei的朋友，想必和meimei脱不了干系。

    “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吧，你和莱斯利等下还要训练吧。”他直切主题。

    “你不知道吗？她今天不训练。她前两天因为状态太差，被教练要求在家休息反省，这周都不来训练了。”

    玛雅看他的眼神，好像在埋怨他对她关心不够似的。也对，他确实不知道，他能从哪里知道呢？

    “她刚才被她妈接走了，所以我想——”

    “我妈去蒙特利尔了。”亚历克斯有些疑惑地打断了她。

    “……啊？”玛雅原本就不对劲的脸色更加难看，但还是抱了一丝希望，“那要么是你继父——”

    “他去纽约了。”

    空气仿佛都停滞了。两人面面相觑，一个不安地抠着咖啡杯，一个指节在桌上焦虑地不断敲击。

    “既然这样的话……”玛雅紧咬双唇，然后深吸一口气，坚定地看着对方，“亚历克斯，你知道吗，你meimei在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交往。”

    3.

    耳畔轻快的音乐声，欢笑声，交谈声，汇聚成一曲讽刺的乐章。

    胸口涌起一股沉闷感，亚历克斯感到有些眩晕，甚至是恶心。

    玛雅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一般，开始变得不真实。

    “我知道的信息不多。我不知道他们交往多久，进展到哪一步了，也不知道对方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他叫崔斯坦，然后……莱斯利应该是在用＇莱拉＇这个假名和他交往。

    至于为什么要用假名，我也不知道，也许她隐瞒了自己的真实信息，比如年龄和身份。

    这事现在应该只有我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爸妈，但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干这种傻事……”

    “……你刚才说，莱斯利被我妈接走了？你亲眼看到的？”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亚历克斯快要融化的大脑缓慢又艰难地逐条处理着。

    “我只是看到她上了一辆黑色玛莎拉蒂，我以为……我以为那是你妈……”玛雅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然后他们又陷入了沉默，那指节的敲击声越发过分，惹得人心烦意乱。

    空气中的焦躁与压抑已经到了极点，要将二人活活勒死。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玛雅率先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其实你们俩的事，我差不多知道一些……”

    听了这话，亚历克斯本就痛苦不堪的心脏更是差点要骤停。

    “我猜她也向你坦白了，你拒绝了她，是吗？”

    好吧，看来她不完全知道。

    “如果发现的人是赛迪，她是肯定不会想跟你谈的。但我想，如果莱斯利是因为你才这样，那唯一能解决问题的人也是你了。我相信你是不会害她的。”她握住亚历克斯烦人的手，真诚地望着他。

    被握住的手不再敲击。人为什么必须得体？这种时候也得保持得体，实在太困难了。

    亚历克斯也拍了拍她的手腕，声音有些颤抖：“玛雅，谢谢你，你们都是很好的朋友。莱斯利的性格……有时候做事会比较极端，一直以来你们都很包容她……”

    “亚历克斯，我们包容莱斯利也是因为，她值得我们包容。”她这样说着，眼神更加坚定，“虽然她有缺点，但她发光时，光芒会把那些缺点掩盖。

    她是个很好的女孩，我希望你可以对她好一点，我希望你可以做正确的事。”

    正确的事……是更加决绝地斩断她的念想，还是……

    “你说的正确的事，是指……”

    “你心里应该有答案的，我相信你。”

    空气中的焦躁和压抑渐渐褪去，窗外飘起了小雨，洗礼着污秽的世界。

    “好，你放心。”他说。

    待玛雅离开后，亚历克斯拿出手机，点开那许久未联系的人。

    亚历克斯∶你现在在干什么？

    莱斯利∶干嘛？

    对方回得很快。

    莱斯利∶训练啊，还能干什么。

    莱斯利∶？

    亚历克斯痛苦地闭上双眼，指尖在眉间揉捏着，好像那样能缓解他的痛苦。

    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爱人的谎言。

    良久后，他站起身，拿上东西，走向门外，消失在了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