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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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泻,汹涌的海浪如尖啸的猛虎不断拍打着嶙峋的礁石。夜幕沉沉地压下来,狂风把大雨吹得东倒西歪,淋得人浑身湿透。 尽管有伞挡着,但谢兰从车上下来时还是被风雨灌了满身。 岸边停靠着一艘巨轮,深蓝的涂漆,流畅的线条,犹如一只搁浅的长鲸。 这艘名为“巨星一号”的游轮造价不菲,谢兰也花了不少心思。整艘游轮参考了海上邮轮的设计理念,内里奢豪,设备齐全。 “巨星一号”重达近2万吨,客房总数200多间,如果投入使用,可容纳500人左右。 除开早年的发家史,自谢兰接手这条路后,她一直都做货运,没再碰过运人的行当。这艘“巨星”是她往客运迈出的第一步,她对此很重视。 “巨星一号”本来将于下周进行首航,目前船票已售罄,谢兰打算到时候带简一过来散散心,但今晚却被告知“巨星一号”在安全检测时存在多项缺陷。 船尾处位于“位置1”的舵机间通风筒不满足高度要求、速闭阀门长度不符、主甲板所有栏杆的撑柱均未应用肘板或撑条支持等问题,都让这艘本该成为“巨星”的游轮延迟出道了。 负责人罗副总冒雨向谢兰跑来,大雨声势浩大,他的声音谢兰听不真切,但不妨碍她一脚踹在他身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踹他一脚他都得爬起来跟她道谢。 谢兰花了一晚上了解“巨星一号”的情况,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召开股东大会,商讨“巨星”后续处理事宜。 有几个股东早年是跟陈夺州一起干的,但陈夺州已经被谢兰送走了。而他底下的儿子们没一个能在谢兰的手底下翻身的,一群废物几把,连带着他们一派都被打压得不行。好不容易谢兰底下的人出了纰漏,他们自然不肯放过咬伤她的机会。 “要我说,咱们胜兰一开始就不是做客运的,货运客运虽说都是运输,但能一样吗?我觉得巨星出了这事,就是要我们把客运这个市场放一放。” 说话的人姓孙,半入土的年纪,谢兰平时放他在这儿是当吉祥物的,不是来听他放屁的。 她冷笑:“要放多久?等你死?” 她说话总是这么横冲直撞。以前有陈夺州压着,后来陈夺州压不住了,于是她一开口平等地撞死每一个人。 赵总听不下去了,他稍年轻一点儿,觉得自己说话风趣幽默得很:“谢董,我们也都是为了胜兰好嘛。大家给巨星投了那么多钱,还不是希望它能出道即巅峰嘛,现在出了这事,能不急么,放在那儿一天天的就是在烧钱。” 谢兰:“那你有何高见?” “我看咱们还是继续做货运,客运就留给专业人士,反正海里遍地是钱,不怕捡不找。” “当初赵叔你运人的时候可不是很专业么,怎么现在又外行了?”谢兰似笑非笑,“你说海里都是钱,我把你扔进去你不给我捡一个亿别出来。” 都是千年的狐狸跟她玩什么聊斋,以前跟陈夺州混的这几个人中谁的手里没有人命。 那时候是“逃港”高峰期,许多人前仆后继地往港市跑,偷渡、游泳……只为了一张合法身份证。陈夺州觉得这里有市场,租了几艘破木船就开始做起运人的生意。他运得越多,钱就堆得越多,人命就也堆得越重。 后来查得严,他就开始以货运的名义运人。小孩老人成人拥挤地藏在狭小的几乎不透气的船舱里,吃喝拉撒都在里面,时间久了一股臭味。 有一年船翻了,为了不暴露此事,船员们堵死了上来的通道。那一批偷渡者一共86人,最后只活下了一个会水性的青年,也就是黑逵。 这件事也在多年后被翻出来,成为了指控陈夺州几人的证据之一。 商量到这儿,新派老派各抒己见,谁也不听谁的。罗副总大概是知道自己的职业生涯完蛋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不然我们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比如栏杆、救生艇这部分,让巨星能按照原定时间首航。” 谢兰直接一文件摔在他头上,纷飞的纸页像雪花一样落了满地。 会议室鸦雀无声,一片沉寂。 谢兰冷笑:“罗副总,你这位置是睡上来的?早点找个同性a嫁了吧。” 罗副总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话堪称侮辱了,他握紧了拳头。 谢兰又说:“时代早变了,土地都变国有了你们还想当地主呢?” 她话锋一转:“长江要起来了,那儿风光那么好,不做客运做你他爹的货运,不想赚钱就滚,年年分红不少还这么多壁画,敦煌莫高窟碰见你们都不用修复了!” 钱总有点兴趣了:“谢董,你说得可是真的?别是周公托梦啊。长江那地儿也就那样,有什么好看的?真能起来?” 谢兰就笑了:“怕就滚蛋。” 做生意嘛,不就是踩着刀剑跳舞。要么赢来掌声和金钱,要么脚下一滑毙命刀下,在座的都是亡命之徒,奋力一搏有何不可? 钱总说:“那就延期吧,赚钱这事儿不能急。” 上午股东大会定好巨星的处理方案后,下午就紧急召开发布会,针对“巨星一号”延期首航一事做出回应。在座的媒体都是打好招呼的,不会写出什么煽动性的语言,这事儿也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晚上谢兰又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喝得脑子发懵,坐在车里时她闭着眼睛,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慢慢地才想起来是把简一忘了。 于是她忍着头晕跟司机报了简一的住址,让他往那儿开。 简一哭完了,就接受了谢兰离开的事实。他跟自己说,给谢兰一天的时间,如果她不来找他,那就是真的不要他了。 他坐在沙发上,听了一夜的雨声。天亮时,雨势稍歇,他觉得按照平时他已经起床了,于是就从沙发上下来了。 脑袋有点晕晕的,他摇摇头,去厕所洗漱。谢兰还是很贴心的,他过去的牙刷杯子还摆在洗手台上,没换,只是消了毒。 冰箱里没有吃的,因为谢兰觉得他应该不会有心情做饭,而她自己更不可能做饭。 简一饿了,就穿好衣服,出去觅食。 这个点,居民楼早已经醒了。出门就是沿街的摊贩,往前走几步,就能到薇姐面馆,好吃便宜,老板娘每次都会给他多放点rou。 薇姐见着简一,立刻扬声招呼他:“简一呀,你这一年去哪喽,姐都没见着你!还是老样子?” 她总是想一团火一样热情,简一点点头,薇姐说:“搁那坐着等吧,很快!” 他坐下来,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拌粉就端上来了。粉是细圆粉,裹着酱料,一翻拌,香味就氤氲在空气中。普通的拌粉会加上一点剁得细细的rou臊子,薇姐每次都会给简一擓一大勺。 简一就着吵闹的烟火气吃完了这顿早饭。他要给钱,薇姐却不肯收:“一碗粉能要多少钱?你多来照顾薇姐生意就好!”说完它又忙去了。 简一趁她不注意,把钱放在筐子里了。 回到家,家里冷清清,谢兰还没有回来。他就开始打扫卫生。很快,他发现没什么需要他打扫的地方。家里很干净,堪称纤尘不染。他知道这跟谢兰有关,想到谢兰他又难过得想哭。 他觉得谢兰可能是不想要他了,所以就把他扔在这里。他难过的点不是她丢掉了他,而是她丢掉他之前连声招呼都不打。 他走进爸爸的房间,坐在爸爸的床上。那个装着爸爸骨灰的罐子被谢兰换了一个,看起来是很贵的木头。 然而还是太小了,他很想知道那么大一只的爸爸在里面会不会被挤得很痛。 爸爸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他在里头,而他在外头,他们已经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永远失去了爸爸。 他又没出息地哭了。他用手擦泪,很快,手心手背都是泪。他问爸爸:“你痛不痛?” 爸爸回答不了他。 他又说:“要是有下辈子,你不要做我爸爸了,做你自己吧。” 他知道爸爸养活他很不容易。每次接客爸爸都会把他反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但是房子不隔音,他经常会听到爸爸的痛呼。 靠着皮rou赚钱痛的是身,可摧毁的是心,他一开始卖身的时候也觉得很痛,如果不爱上谢兰他觉得他会活不下去。 他想,这么多年,爸爸该有多痛啊。如果没有他就好了。没有他,爸爸肯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在光怪陆离的梦中,他怎么都找不到爸爸。 于是他又哭醒了。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带着房间也陷入一片混沌的虚无中。简一不怎么饿,于是决定不吃饭了,可习敏来敲门,问他要不要去她家一起吃饭。 习敏的语气带着点儿小心翼翼:“有你爱吃的菜哦,用你给我的钱买的。” 简一就跟她上去一块儿吃。习奶奶招呼他时还跟往常一样:“一一,多吃点。”她往他碗里夹菜,不一会儿就堆尖了碗。 习敏说:“奶奶,你夹这么多简一都吃不着饭了。” 奶奶说:“没关系,多吃点rou,一一还是太瘦了。” 吃完饭,简一跟习敏一块儿收拾餐桌,洗碗。习敏跟个小麻雀似的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还问简一:“你有打电话吗?他是不是你A爸?” 简一摇摇头,说:“我不想认识他。” 他都这样说了,习敏自然也不会再劝他,就是心里替他可惜。万一呢?她真希望简一能过上好日子,总不能真像简叔叔一样,卖一辈子吧? 但她现在不会跟简一说这些。洗完碗,她跟简一展示她给奶奶买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用简一给她的钱买的。她极力向简证明她没有嫌弃他。 展示完,简一问她:“那你呢?” 习敏就说:“补交了学费。” 简一偷偷把他拉到一边,问她:“还有钱吗?” 他说着,又要掏钱给她了。 习敏连忙抓住他的手。他确实瘦,她都能隔着那层薄薄的皮摸到底下的骨头。她说:“有有有,钱你自己留着吧,你也要为自己想想呀。” 简一说:“没关系,我现在能赚很多钱。” 习敏:“……那你也攒着,钱是人的胆嘛。” 她不收,简一也没有强求。 习敏要写作业,简一就回去了。习敏问他:“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简一想了想:“在。” 习敏又高兴了:“那我明天来找你。” 简一回到家,谢兰还没有回来。 他确定自己被丢掉了。没什么好难过的。他这样安慰自己,然而还是很难过。 他早早躺上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外是黑漆漆的一片,慢慢的,四周就安静下来,没有什么人声了。 他没有拉窗帘,侧躺着看着乌黑的夜幕,心里也像这黑夜一样,透不进一点儿光。他希望天快点亮,但又害怕天亮。他躺在床上,从没觉得时间这样难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仍是黑的,楼道里传来沉沉的脚步声。他觉得这是谢兰,但又不敢给自己过多的期待。很快,脚步声掠过,往更高层去了。 不是谢兰。 他转转脑袋,把脸埋进枕头。必须要睡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又哭了,止不住的眼泪打湿了枕头。 他又听了好几次脚步声,都不是谢兰,他已经完全绝望了。心痛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是会麻木的,他感觉不到自己在痛了。他觉得他就像是得不到爱的小美人鱼一样,在天亮之前就会化作泡沫。 楼下传来汽车的轰鸣声,这是很少见的,住这儿的人家还没这闲钱买车。但也有家里孩子出息的,来探亲时就会开着辆小汽车,威风凛凛地穿过拥挤的街道,一路开进来。 他想是谢兰回来了,但又害怕她其实没来。他以为自己不会期待了,然而没有。他的心是复燃的死灰,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千万分之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会一次次期待着、等待着。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沉沉的,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 很快,那脚步声就走过一楼,往二楼来了。简一的心脏怦怦跳,他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害怕自己的声响吵到了脚步声所传递的蛛丝马迹。 终于,脚步声停了,停在了二楼。 简一的心激动地快要跳出胸膛了,但那脚步声迟迟没再响起,家门也迟迟没被拍响,他又开始疑心是自己幻听。 等了一会儿,他下了床,走过去,透过猫眼去看外面。 外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他这才想起来楼道的灯坏了很久,而谢兰也没注意到它坏了。 门外传来响动声,一定有人,但他不知道是不是谢兰。他想开门,尽管他知道他不应该这么做。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他的内心还在挣扎。万一呢?万一是谢兰呢?他不知道谢兰有没有钥匙,如果没有难道让她在外面站一晚上吗? 但他的理智告诉他,怎么可能是谢兰。她有那么多舒适的大房子和数不清的情人,不至于大晚上还特意来他这里。 在他的内心还在挣扎的时候,外头响起钥匙的叮当声,随后是钥匙扣插进门锁的声音。 门锁先是卡顿了一下,然后被打开了。 简一抬头看去,黑暗中,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剪影。 然后是谢兰的声音:“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