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黄蕊儿
黄蕊儿翻了个身爬起来，蹑过两旁的姑娘们，擦着月光摸去起夜。她是生在萧家里头的家生丫头，娘和老子伺候的是府上的日子，后来年头上大闹大乱，她跟着载家当的马车踉踉跄跄地走，从老大的四合院走进老高的公馆里头，在她这小人儿眼里，就像是把从前的屋子垒木头似的，叠起来放了罢了。 她小心地在盒子般的屋里头走，又大又静又黑，麻裤子嘎簌嘎簌响，造出点活物的动静。黄蕊儿眼见着楼梯上有一些光亮，抬头一望，还以为见着个白花花的幽鬼。她是不足月就落地的，脑袋又在娘肚子里憋久了，反应总是迟半拍，张着个嘴半晌没叫出声，倒是楼上的人瞧见了她了，探头朝她嘘了一声，手指头又回去捂着黄灿灿的听筒。 是小姐晚上又在讲电话了。黄蕊儿觉得那个盒子像妖怪，她不晓得怎么用，但小姐能从那里头找见二少爷的声音。做下人的见了主家总是要服侍的，她解完手就去楼上，沈兰舟还没说完，黄蕊儿见她光着脚，便蹲着找鞋子。小姐被那盒子哄得笑了起来，歪坐在椅子上，露出看着就凉的腿。小姐同她们不一样，穿很洋派的寝裙，她摸过一次，不像纱也不像丝，就像女人的皮肤。 她上前想给沈兰舟穿好鞋子，沈兰舟看到了她，足尖点点地毯，放下就成。黄蕊儿便下楼回去了，她回头再看一眼，觉得仿佛自己懂了一点儿属于女人的东西，又似乎还是什么都不懂。 次日，她端着水去给小姐梳头发。沈兰舟从镜子里望见了她，便回头仔细地看，黄蕊儿呆愣愣地站着，手里也不绞紧也不摩挲，沈兰舟从妆奁里挑出一个钏儿给了她，叫她今日跟着自己出门一趟。 沈兰舟是去纪家看老头的。黄蕊儿再钝，萧公馆里的这桩秘辛还是晓得的，她娘没死的时候讲得更像话本说书，到了她这一代，就干巴了许多，总之好像是以前大乱的时候，夫人抱着小姐出门时遭了劫，小姐被托付给忠仆逃了出去，辗转流落到纪家村头，被这家好心救了。那忠仆似乎叫白茶，也有姿色，也不知许没许身子，总之住了段时日，后来得病死了，小姐也改了名字，跟白茶母家的姓，在这家里长了好几个年头，直到前年才回了萧家。坊间里头自然也有说沈兰舟是个假的，这谣子的开头黄蕊儿就不晓得了，其实这要怪萧家的二少爷，迎meimei回家时阵仗非凡，胡同里的话九曲十八弯地编排，后来就走了样，说是混世魔王萧驰野看上了老纪家的丫头，寻了个胡来的理由抢回去的。 黄蕊儿在屋子外头等，没多久沈兰舟便出来了，她扶小姐上车，沈兰舟脸上哀哀默默的，黄蕊儿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发觉她在看纪家屋梢上破了一块的檐马。沈兰舟仿佛看得发痴了，自言自语道，“竟要把爹爹逼死……”她一边讲，手里一边攥着黄蕊儿使力，黄蕊儿痛起来，也不知道这看着白柔柔的手里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她短促地叫了一声，沈兰舟梦醒一般松开了她。 她没到回家，在大街上就找了一家有接线员的电话社，接二连三地给萧驰野打，就是怎么也不通。沈兰舟咬着唇出来，一路都很沉默，晚间也不兴胃口，苍白着脸舀几口汤喝，便说撤了，分丫头房里吃。黄蕊儿见着盘碟子流水般传进来，很新奇地咽着口水，被旁的女侍拽了一把，“瞧你那德性！”这个已有十七八年纪了，绕着自己的粗辫子同她讲，“她不要的东西才轮到赏给我们，你看看你手上这钏儿，颜色脏死了，还当个宝！”黄蕊儿脸上一红，把钏儿藏进了衣袖。 灭灯了，黄蕊儿同朱叶儿躺在一处，她想了想问道，傍晚头你说那些，好像顶不喜欢小姐似的。朱叶儿藏被子里哼一声，“你不知道……”似乎所有人同黄蕊儿说话，都喜欢用这句开头，“她就不是萧家的小姐，她回来时你还小，我可还记得，哭着不肯改回姓，大少爷没在家，是二少爷主事的，就哄她说不改了。还有……” “还有啥呀？” 朱叶儿面上红热，手钻进隔壁铺盖里拧了一把她胳膊，“我说出来怕你臊！二少爷疼她那样就不像亲兄弟，像男人疼个女人！” 黄蕊儿听不明白，二少爷可不就是男人？小姐可不就是女人？不然还是个什么法？她讷讷答了一声，朱叶儿打了个哈欠，翻身不理她了。可黄蕊儿没睡着，晚上她吃多了，肚子里咕噜噜痛起来，今夜月光又很亮，她还是摸着窗子沿，听着嘎簌嘎簌的声音，在又大又黑又静的屋子里头走，又撞见了白花花的幽鬼般的兰舟小姐。 这回她在楼梯下头望，望见她趴在椅子扶手上，手指头戳着那宝光十色的黄盒子，她不在同人讲话，黄蕊儿便走上去说，小姐，你又不穿鞋了。沈兰舟碰见了她这个活物，忽然开了话头，“我还以为萧家多能耐呢，能做我的遮天树了。要求人时怎么也寻不到他。” 黄蕊儿张张嘴，又闭上了。沈兰舟又黯了一分，自言自语道：“世上竟有我这么坏的人。”她今夜不打算再试，叫黄蕊儿去准备浴水，小丫头一走，她倚在萧公馆壮厚的楼梯扶手上，正面对的窗户没关，夜风呼呼摆弄帘子，把那白白瘦瘦的飘幔扯得摇摇伶仃，沈兰舟觉得冷，又觉得寂寞。 她忽而听见咚咚咚的声响，还没回头后背就撞上堵硬墙，沈兰舟的心狂跳一阵，这人握住了她手臂，她吓得都不敢叫出来，再看一眼那宽大的手，就看清了虎口上一圈陈年的齿痕。 “二哥？”她惊喜地回转过来，到一半就被萧驰野搂着腰抱了起来。男人去了月余外地，先前没说过是今朝回程，这一身披星戴月，连路上的风尘都还没抖落。沈兰舟贴着他臂膀，替他拍掉肩上的夜露，说二哥身上不好闻了。萧驰野就疼她这点子娇气，把人托着腿颠进怀里，热笑着去闻她脖子，沈兰舟痒，推他两把，又说自己也还没洗呢，嗅不得。萧驰野见了她这副眉头皱得煞有其事的模样，只觉外头一切都轻描淡写成了烟云，他回到家里，见一见meimei，便觉得世上天大的事不过是要让这小女子舒舒服服洗个身子。 萧驰野抱着她久不肯放，沈兰舟摸摸他身上那些毛皮，把胳膊都埋进去，还说这遍澡要洗出本，我替你沾些脏东西。萧驰野心痒，抱着她去房里，沈兰舟不肯脏了床，便腻在他身上坐进椅子，她喊哥哥，二哥哥，阿野哥哥，萧驰野便问她有什么事讲，沈兰舟才说，纪纲怎么也是她养父，现在有人要霸了那块地皮，把纪家一家都赶出去，一个子儿也不给。萧驰野便低头贴她额头，这么点小事要你cao心？沈兰舟贴着他，像是有些冷了，把两条腿也蜷进来。 黄蕊儿一出浴室，便见到有个男人抱着小姐，两颗头抵在一块，小姐咯咯咯地笑，两个身子里只能看见一双腿是露出来的白rou。 她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但直觉又臊又怕，走了两步就想跑出去，却被一声喝住了。黄蕊儿低着头回身，被人叫了三回才听出了人，“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