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不改旧时波
春风不改旧时波
三月里,临江城内有家酒楼新近开业,名「西雨楼」。开张不过一旬,客似云来,店家忙之不迭。 西雨楼二层一包间内,有两人相对而酌。淡淡的日光透过了稀罕的玻璃窗子,似在两只天青瓷杯中荡开一道涟漪。 桌对面的男子眉眼昳丽,甚是惹眼。而他的穿着更是引人注目,上衣是件杏色短褐,下身穿着一条长及小腿肚的牙白色麻布裤子,头上胡乱用根麻布条绑着乱糟糟的高马尾,整个人看起来穷困又邋遢,刚进酒楼时险没叫小二撵出去。 西雨楼虽以「文人雅客钟情地」做噱头,却拦不住想来看看热闹的普通客人,人一多,楼里环境便安静不起来,满耳都是嘈嘈切切声。 对面那男子离了座,到包厢门口侧耳细听几秒,回头冲与他共酌那人一笑:“你猜外面是在说谁?” “我。” “猜得真准!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你能笑成这样子。”这人也笑起来。 “什么样子?” “蠢样子。” “嘿——”男子回了座,探身给了这人一记脑瓜崩儿,“说谁呢说谁呢!我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算蠢?” 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这句是跟步惹尘学的,这个时代没有唐诗。 “你连反驳我的话都是跟我学的,”步惹尘笑着摇摇头,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文盲。” “我——你——”男子被这臭不要脸的堵的语塞,索性转移话题,“外面人都说「无尘公子」平素只着白衣,为人旷达闲放,爽朗清举。你看看你跟这些描述哪里像?” “嗯。我只穿白衣,但跟我同洗衣服可以把你的白衣裳染黑,我还赔了你一件衣服钱。现在看来,我好像是被敲诈了,是不是该把钱要回来——要不这位兄弟给我出个主意?” “……衣着打扮是以讹传讹,性情总不是无中生有——总之你也要对我好一点!” “抱歉,我见人下菜碟。”步惹尘看着眼前人几乎要飞起来的眉毛,大笑起来,一口饮尽杯中酒,“好了,见识到自家兄弟开的酒楼了,可以走了吗?” “没坐多久呢就走。” “你有钱点菜?还是吃完饭我把你押这儿?” “那走吧。这酒楼真是挺一般的。”男子临走不忘拿光酒楼提供的免费糕点。 “酸了。” “呵。”男子模仿步惹尘平时的不屑语气模仿的惟妙惟肖,“没有。” “酸了。” “都说没有了!” “菜都没点还好意思评价。” “有钱吗我们?我们衣服都是自己手洗的,连个浣衣妇都请不起!” “还好,不是我洗。” “步惹尘你别太嚣张啊。打牌输你一局罢了。小心过几日我不带你去吃席。” “噗——”步惹尘正拿起腰间挂着的葫芦喝了口茶,又苦又涩还带渣,还被呛了一口,险些喷这人一脸,“咱能别说「吃席」吗?毕竟是你老爹四十岁整的生辰宴。” 葫芦里装的是杂茶,也就是碎茶末儿汤,虽然劣质,却是昨夜住的客栈免费提供的,两人临走时一人装了一葫芦。 “「吃席」怎么了?红事白事不都这么说?” “……也对。随你吧。”依稀记得在前世这个词逐渐变味了。 “哼,”男子也猜出了她在想什么,扬眉一笑,“意头不好也没什么。就算我说我是好心来给他祝寿的,他怕是也不会信。” “……咱们现在上哪儿去?”步惹尘不想荣晞景又沉溺在他家那一摊子污糟事儿里,便使出不熟悉的话题转移大法。 荣晞景笑着睨了她一眼,知道这人是不想他再平白苦闷,也就暂且放下了:“先上我外家吧。就荣家,要不是为了拿回我该得的东西,就是拿砍头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去。” “人家也不想让你去。” “嗯?” “占了别人的东西,总该自惭形秽——除非他们毫无廉耻心。” “当着别人面说他家里人不好,不怕人家怪你啊?”嘴上这么说,唇角却微微上扬。 他爱极了步惹尘这种不受任何普世规矩约束的性格。她自有一套处事理念——管他什么「疏不间亲」「不论他人是与非」,她通通不在乎,看不惯的她就要说,总归她能扛得起。她和世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同,她是自由的。 “反正是跟你说。”步惹尘不蠢,知道什么话该说不该说,该和谁说、不该和谁说。良言难劝该死鬼,道理对听得进去的人才有用。 荣晞景听了这话心里更熨帖几分:“走!少爷请客吃好饭了!” 步惹尘摘下毡帽,微一躬身:“谢少爷。”又轻身一跃,折了一条春江畔的柳枝。 “摘柳条儿干嘛?” “催你快走用的。走慢了我就抽你。”步惹尘懒散,这人比她更散漫。不催着点,一里路他能走一刻钟。 ——她饿了,等不及。 “你抽我我就在大街上抱你腿求饶,丢尽你脸。” “无所谓,反正你在这城里比我出名。你要真能豁出去我给你洗一月袜子。” “还是你狠。”荣晞景冲她抱了一下拳。 两人身影逐渐消失在长亭街的拐角,唯余那株柳树在日光下轻颤的树影。 —— 方府,洗心院。 方府布局陈设大多素净雅致,唯有这间院子不同,房间内到处可见心思奇巧的小装饰,院中立了一架秋千,不远处甚至开了一块菜地,据说以前种的是玉米,可见前主人古灵精怪的个性。 “家母讳逸,小字敬亭。她的名字是我外公起的,取「胸怀坦荡」之意。”荣晞景坐在母亲出阁前所居的小院里,静静地回忆着。步惹尘沉默地坐在他身边。 “我外公心怀天地,至诚至善。我母亲同他一模一样,因此为人所害。现在想想,我宁愿她弃我而去以全自身,也不想她……受小人折辱。”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掩住了眼中的阴霾。 三年前,受荣晞景外公方定昀所托,步惹尘带着他出去到处闲游,过起了四海为家的日子。 她至今还记得那位老人憔悴的样子。独女五年前病逝,外孙失魂落魄、几欲求死,救下来后也浑浑噩噩了两年余。他不忍外孙余生都被此事困住,一听「无尘公子」来了临江城,便上门求步惹尘带外孙出门游历,强忍着摧心折肝之苦,同她讲述个中情由。 他说:“晞景很痛苦。他母亲为了他而不愿脱离荣家,最后还被他父亲间接害死。他觉得自己是罪人。” 他说:“老夫虽与你相识不久,却知你是个旷达闲适之人。能请你带着他出门游历几年吗?不求别的,只求他心安。” 于是他们二人在外漂泊三年,直到荣晞景马上要脱离荣家才回到临江城。 这个与荣家彻底割席的机会,是他母亲用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