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一章
(一)第一章
大雨,就要开始不停的下 我的心,我的心, 已经完全的失去方向 ——《大雨》 沈洲抵达台北时天已经黑透—— 七月的台北城,较以往盛夏的酷暑,伴随着暴雨席卷神州大地,明显增添了几分湿度,黏糊糊的感觉亦更胜记忆中的从前。 没来得及休息,在台北车站附近搭了辆夜车颠簸着一路南下,沈洲被师傅甩到七彩喷水池时,天,才刚蒙蒙发亮。 因着背靠阿里山,此刻,位于北回归线附近的嘉义,还是要凉爽不少,烟雾缭绕的水汽扑面,甚至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沈洲提着个旅行包匆忙赶去参加了祖父的葬礼。 老爷子沈逸维生于清光绪年间,青年与同乡一起参军,跟着部队走了大半辈子,一辈子老实,一辈子孤苦,如若不是收养了在战火中失去双亲的沈峰,或许就像是小岛上无数个“荣民”那样,长眠于他乡无人问津。 不过偏偏有了沈峰这么个比亲生儿子还要亲、还要孝顺的儿子,沈逸维的身份变成了嘉义北上闯荡的知名企业家沈峰的父亲。 因此,他的离世,惊动政商各界,可正值特殊时分,沈家一再要求低调,使得亲戚朋友在近日才纷纷前来吊唁。 灵堂搭在嘉义著名的奉天宫旁。 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那种刻意压制的细簌交谈声配上落在棚上的滴答雨声,让偌大空间越显压抑。 一直未断过的烟火,缭绕着上升,让空气变得稀薄,熏得沈洲眼睛疼。 远远跟在没人在意的后面,看着前面一身白衣的沈峰带着家眷对来人一次次地跪下、起立,动作变得模糊,沈洲的神情逐渐变得麻木,慢慢裹紧身上的黑色丝巾。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又黑了,雨仍旧未停下—— 傍晚时分,沈家摆宴,从台北请了戏班子下来,一句接一句好不热闹。 打麻将的桌子一眼望不到头,像是一条挂在山间的灯带,彷佛白日里的伤心氛围,随着雨水,已经全部被冲刷干净,带走了…… 水珠顺着棚沿滴落到沈洲发梢,她稍微侧身往里面站了些,一眼便看见—— 沈家人丁兴旺,小辈跪在香火前守夜,足足跪了两排。 这样的场合,自然没有沈洲的位置,她正准备离开,便看见四姐压着嗓子招手:“小五妹,到我旁边来。” 下意识朝四周望望,没什么人注意,沈洲尴尬笑笑,搓着手过去跪下。 沈家是宁波人,尽管来台四十余年,所有的风俗习惯也都未曾改变,包括这次沈逸维的葬礼仪式。 “站在那儿望什么望?望杨松荣在不在?人家早走啦!你在香港很忙吗?今天才到!”三姐跪着往四姐那边挪,稍稍探头过来,声音也大了一些。 沈洲看着穿白褂戴白巾的她,觉得稍显陌生,愣了下才点点头说不好意思:“华东水灾,香港赈灾义演来了挺多人。” “借口!爷爷生前没少疼你,可是到了最后一天你才露面,你自己好意思吗?平日里吃沈家、喝沈家、用沈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最后一个到呢?!还是说,你知道自己做了丢脸事,没脸回来?” “……” 见沈洲只是对她微微笑,却不答话,沈洁竹觉得自己的话像是打在棉花上,一股火气正准备发作,前排的沈奶奶扭头训斥了句“闭嘴!”,她只得顿住,朝沈洲做了个鬼脸,又开始低头烧纸。 一时间,整个空间又安静得彷佛只能在偶尔才听见燃烧过度的小小爆炸声。 蒲团因着宾客带来的雨水,始终湿润,老老实实在那儿上面跪了一晚上,沈洲的双膝早已僵硬,清晨要是没有旁人扶着,起身都十分困难。 回去路上,慢慢摇下车窗,清晨微风拂过,能够闻到空气中牛杂汤的味道,沈洲望着这座对自己而言,有些许陌生的小城。 右手边的苏萍低头抬手拍了拍自己膝盖上的竹碎沫,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说道:“白日你就不用到大宅来,人多事杂的。今晚我们得连夜回台北,你奶奶专门从大陆请了位大师念经,你还是跟我去——机会不易,让大师也给你算算。” 一身黑衫朴素,除去脸上些许疲惫,珍珠链的名牌腕表,还有腿上的LV老花包,让四十几岁的苏萍看起仍然精致又不失端庄。 二十多年前,苏萍从中坜到台北打工,认识已有妻妾的沈峰,带着襁褓中的沈洲嫁入沈家做小。 生了个儿子后,勉强在派系斗争复杂的沈家坐稳位置,从伶仃孤苦的单亲mama摇身成为有钱人家的姨太太。 车轮溅起积水,没有按照沈洲记忆中那样往沈家老宅行驶。 苏萍打开包翻了翻,取出一把钥匙:“文化路的公寓是我前两年买的,基本家具已经添置好,你先过去休息好,看等会儿是你自己先回台北等我们还是跟——” “我自己先回。”沈洲接过钥匙也打断苏萍的话。 苏萍怕她再像以往回嘉义那样,突然跑去杨家玩失踪,不得不提起:“杨家老三年底要结婚了,杨伯伯亲手写的请帖。听说对方是他在菲律宾潜水时认识的华侨,家里也是了不得的。本来这两天要在台北订婚宴客,因为我们家的事,人家前前后后帮忙,定下来的日子一拖再拖……” 沈洲扭过头看窗外,揉着膝盖没回应,苏萍叹了口气说道:“有些事情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怎么强求,都求不来的。你看看洁梅,不听你爸爸的,非要嫁给那个法国人吧,结果呢?婚姻这件事,你还小,多看看。谁适合你,要长时间的相处下来才知道。” 沈洲不讲话,将车窗摇上去了些。 “还有,不让你去大宅,小竹你还不了解啊,到时候奶奶看着你们闹起来,动了气,这个关头,她情绪本就很难摸透——要是你受委屈……你说我手心手背都是rou,应该怎么办?” 沈洲不傻,明白苏萍话里的潜台词—— 当然,她也清楚,昨晚跟着沈家子孙跪在那儿,沈奶奶已有不满。 深吸口气,沈洲扭头拉过苏萍的手:“好的,mama。” 苏萍的公寓不大,只有十坪左右。 空置太久,家具上都蒙着灰尘,一进去,沈洲就打了个喷嚏。 把行李箱搁置在玄关处,用纸巾简单擦干净一双拖鞋,边脱外套边往里走。 从衣柜里翻出备用家居用品换好后,又从随身包里拿东西洗漱,沈洲手一顿,看见显眼的牛皮纸信封——夹着张小纸条: 【这一万你先用着,不够再跟我说。】 冲了热水澡出来后,沈洲没怎么睡着,中午时分,在楼下面馆随便吃了点东西后,她叫了个摩托车回建国一村。 天空一直飘着毛毛雨,带着安全帽也将她一身差不多淋湿。 到村口的那棵大树下时,她一时找不着方向。 整个村子空落落的,能够看出沿路的拆除痕迹。 沈洲撑着伞,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找到巷子深处沈家的老房子。 四五十年的自建房子早已残破不堪,墙角蔓延往上,布满青苔—— 是这颓废残痕间唯一的生机。 国小时的一个暑假,她跟着几个兄弟姐妹回嘉义看爷爷,就是住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假两层里。 沈洲记得很清楚,每年夏天,当大雨来临时,一楼室内就下小雨,二楼房间则淹水。 几个小朋友不懂生活艰辛,只觉得惊奇,还直说家里也可以游泳欸!纷纷用家里的瓶瓶罐罐接水,跑到院子里打水仗疯玩,每次当雨小一些,或者大家玩累了,爷爷总是会从村口提几大桶热水把大家擦干净,又把他们一个一个抱到高低床上。 沈洲忽然就想起了那个夏天那种湿润泥土混着雨水的味道,很腥,就像是此时此刻这样。 大概是三年多前,当局开放返乡探亲,从大陆回来后,在沈峰、奶奶和几个媳妇的轮番劝说下,沈逸维终于同意搬到大宅,却死活不肯离开嘉义去台北同大家生活。 吸了吸鼻子,沈洲将伞放在一旁,蹲下来将屋外的杂草一点点的慢慢清理干净。 第二天早上,台北酒店房间的电话响起时,时间还不到七点钟。 沈洲洗漱了一番,摘掉扎发的皮筋,任由乌黑头发落在肩头。 临出门,沈洲不忘带上一串佛珠手链。 白色的短衫、短裤,配上一对米白色的凉鞋,将近一米七的个子,清娆如溪涧的水生花,简单,却又让人过目难忘。 苏萍透过车窗看着她从大堂小跑出来,对她这身打扮不是很满意。 太过随性,脸上都没化个妆。 然而,当沈洲坐进车里,看到她纤白的腕间戴着佛珠,苏萍的脸色顿时有所缓和,接着再开口却仍旧是不高兴:“家里有你的房间,你一个人出去住像是什么话?” “我没带钥匙,怕大家都在南部,进不去门。下次我会注意的,mama。”沈洲将随身背的小包放在两人之间,朝苏萍安抚性的笑笑。 酒窝凸显,母女俩很像。 七点一刻,小轿车驶上山路,十余分钟后,在路口处往左“窜”进一条窄窄的单行道。 路口无任何标记,但安保严密。 道路两旁,是树荫下若隐若现的独栋房屋。 沈家别墅在阳明山半山腰,不在市区。 时隔一年多,沈洲再回到这里,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触。 沈家的宅邸,是典型的中式装修风格。 佣人过来开门时,沈洲的余光能够看见那块木制门牌上面刻着两个字—— 【瀋府】 经过庭院,瞧见不远处墙头的一抹绿色—— 不知道是夜雨还是露水,沾湿了叶片,显得非常有生命力。 她脚步慢慢缓下来,直至驻足。 这会儿,正好有佣人穿着雨衣在打理花园。 见沈洲一直盯着那些叶片看,佣人边浇水边开口:“去年我来沈家应聘时,刚好是秋天,这棵栾树像伞一样镶嵌在油画里,漂亮极了——听说是杨家三少爷出生那年栽的。” “他们杨家没人回来住,院子都荒了,我几个瞧见这棵树长得真好,不忍心不打理,总归是有一小半伸到了我们沈家。况且,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人。” “是吗?”沈洲笑笑,随口接了话。 佣人没见过沈洲,只当她是跟着苏萍回来的家中客人,不免多说几句:“杨家除了老二,兄弟几个都有出息,把杨老先生带到信义区的高级公寓去啦……” 这时,苏萍重新出现在别墅门口。 “淼淼,怎么还不进屋?” 沈洲撑着一把黑伞,应声从栾树叶片上收回视线,朝满脸错愕的佣人点点头,不再作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