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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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与其说帮我,不如说是帮你自己。” 卫庄失神。他不止一次听到过这句话,却都是源自同一个人口中。 那时韩非邀他共同创立流沙,卫庄没有立刻同意,韩非便改口,只说请他取代姬无夜,成为新一任的韩国大将军。那时卫庄只觉得有些好笑,顺势说了句反话,韩非给出的答复便是如此。 是啊,卫庄想,作为妖,他对人族的了解始终有限,然而想要成为一代大妖,又或是历劫成仙后掌管一方水脉,都少不了与人族间的沟通交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获得一个人族内举足轻重的身份,显然要比在紫兰轩内作一名冷眼的旁观者要有效许多。 韩非无疑深谙这点,而且亦有着自己的考量,等此事一成,日后他前赴秦地,就能通过卫庄暗中调度韩国境内的势力。 这本是一手好棋,毕竟像卫庄这样的化形大妖,旁人无论拿出怎样的钱财权力,都不过是人族族内交易的筹码,实在难以撬动卫庄这枚墙角,至于美色…… 韩非每每想起这个,都不由一阵哭笑不得,这世上确有迷恋美色的人,亦或是妖,但要能凭皮囊打动卫庄的,他自己都有些好奇,究竟得是怎般的国色天香。 这番心里话,他也曾借着酒意,在某个月圆的晚上说出过口,不过等来的只有卫庄的一记眼刀。 人妖殊途,韩非明白这个道理,因此没有越界的打算。不是他不想,只是这么做,似乎对谁都没有好处。凡人的生命短暂而脆弱,偏偏对妖而言,千岁亦是寻常。 他心里清如明镜,却难免感到惋惜——倘若自己也是妖,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却不料临行前夕,有人先韩非一步越过了这条早已模糊的界线。 这样也好,韩非被卫庄拥入怀中的时候心想,计划照旧,他去秦国做质子,卫庄留在韩国销毁夜幕,将大将军的位置取而代之,两人凭着术法的传讯里应外合,理应可以做成许多本难以实现的事。 只是平白多出了许多想念。 韩非阖上眼,仰头与卫庄接吻时这般想着,虽然两人相伴的时间不一定多,但过程却是甜蜜的,他用力体验一番,大约……也会知足了。 只是接下来的棋局到底没能如他所愿。 卫庄:“何以见得?” 其实此刻问题的答案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倘若先前他还因为对方凝魂成珠的景象有了种种疑虑,此刻几乎有了八九成的把握,眼前的剑灵就是韩非,只是不知为何,不但失去了往日的记忆,还拥有了强大到匪夷所思的灵力。 难道这就是传闻中苍龙七宿的神力? 剑灵道:“你就要渡雷劫了。” 他候了片刻,没等到卫庄的答复,也不见外,就这么径直说了下去:“虽然发动招魂阵法,加上连夜催动灵力赶路,让你的经脉受损,一定程度延迟了雷劫的到来,但无论如何,倘若你有心,这都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是每个妖都想要渡劫。”卫庄平静地说。 剑灵点头道:“渡劫毕竟有半数失败的可能,还需忍受断经碎骨重塑rou身的痛苦,所以确实有许多妖即便积攒够了修为,也无意催动全身灵力引发雷劫。” 他顿了顿,看了卫庄一眼:“可你是这样愿意在人间得过且过的妖吗?” 卫庄垂着眼帘,有一点他始终没有跟旁人,哪怕是跟他同为妖族的紫女提起:先前受鬼谷门中的规戒,他一直有意压制体内的灵力,这才让他看上去仿佛是头次历劫后不久的妖物。 但事实上,卫庄在拜入鬼谷前便已经渡过一次雷劫,而鬼谷弟子出山的条件之一,便是在师门中历经一次天雷的洗礼。倘若是算上即将到来的一次,那便是整整三回。 三次天雷劫,足以让任何妖族升仙,何况他还是身为龙属的蛟。 “这次的雷劫,”卫庄说,“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如若是曾经的韩非,便会知道卫庄这般说,就算没有十成的把握,至少也有八九成,之所以迟迟没有引发雷劫,只能是另有缘由。 可一个失去记忆的剑灵却无从得知这些,剑灵笑了一下,语气重新柔和下来:“所以我才说,帮我重塑rou身,是为你好——” 卫庄看着飘浮在半空的剑灵,对方有着同他的恋人一般的面容,不过因为双方契约所限,只有卫庄能看到对方的样貌,若是寻常修士至此,顶多只能看到一团幽幽的灵体。 “怎么个‘好’法?”卫庄问。 “天雷劫后的妖族大多较平日虚弱,也有少数会陷入狂暴之中,”剑灵道,“所以渡劫时也会请信赖的道友或是弟子在附近帮忙护法。” 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 “从前渡劫时,向来只有我一个。” “倘若你为我重塑rou身,”剑灵似笑非笑地看着卫庄,“届时我自然会来为你护法。” “是么。”卫庄收回了视线,迫使自己不再去看那双桃花般的眼睛。 几个月前他只身与夜幕四凶将中的两位作战,期间还要兼顾着应付一干小卒,那一战耗得颇久,从子夜直至天明,所幸最后剿灭了对面的一人一妖,在交战上还有了新的收获。 休整后卫庄意识到自己的修为已来到一个新境界,可他却没像从前那样急着引天雷渡劫。 究其原因,或许……是这人间还有许多他放不下的人与事。 他与韩非定情的那一夜,两人曾相约,待韩非归韩时,会卸下一身官服,与卫庄携手游历四方,去妖族所在的大荒,看看那里头的风景与习俗。 卫庄始终记得他们间的约定,可有人却先一步失了约。 【4.2】 “你不相信?”韩非见卫庄答得敷衍,不由道,“我们间既然签订了契约,彼此便是唇亡齿寒,我没有任何对你不利的必要。” “rou身的事,我会替你想办法。”卫庄道,“眼下你的尸身不知所踪,只剩下残魂,寻找新的身躯需要时间。” 剑灵的目光一转,他知道卫庄这话说得没错,作为人族的他早已死去,连他自己也没想过能再用原来的身躯的“还魂”。而自阴间引渡而来的魂魄带着亡灵之气,倘若进入普通人族的身体,恐怕没过几天,躯干便会因阴气而快速腐朽。 平心而论,要是让他隔三岔五换个新躯,他倒宁愿待在卫庄的剑里当个剑灵。 “这个自然,”剑灵听到了满意的答复,不由笑了,轻轻巧巧开了个玩笑,“既然是选皮囊,我可要个俊俏的。” 卫庄看了飘浮在半空的剑灵一眼,又默默收回了视线,他已经接受了对方就是故人亡魂的事实,眼下再看这个同他有说有笑的“剑灵”,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就像是他做了一场漫长而颠倒的梦,如今梦醒,却开始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边界。 从前的他遇上韩非这般没谱没形的调侃,究竟会说些什么?卫庄恍然发现,他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要想找个同从前一模一样的,恐怕并不容易。”卫庄最后干巴巴地说。 已成剑灵的韩非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忽道:“说起来……你这个人还蛮有趣的。” 卫庄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到了他身上,沉默了片刻,还是问:“……怎么说?” 剑灵打量着桌上的那串项链:“那个‘红莲公主’,为什么要送你这个?” 剔透的蓝宝石与两边的美玉在灯下泛起熠熠的辉,光芒直闪人眼,卫庄看着项链,喃喃道:“这串项链原来的主人……并不是我。” “那又如何?”韩非一挑眉头,“既然公主把它交给了你,你就是项链的新主人。” 卫庄不料韩非错想成了这样,可项链的事真讲起来,反倒叫人伤心,他摇摇头,只道:“我等着物归原主的那一天。” 韩非瞧了卫庄一会,倏而笑了,凑到了卫庄的跟前,低声道:“那个红莲公主,该不会是心悦你——” “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卫庄没让他把话说下去。 韩非原本只是调笑,可卫庄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又让他觉得好玩,忍不住多逗两句,灵体环绕在卫庄的身边,似笑非笑地说:“其实仔细想想,刚才那位紫发的掌柜,也是名不可多得的美人。” 卫庄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那又如何?” “你连这般美人也不欣赏,”韩非奇似的朝他看去,“难道喜欢男人?” 卫庄:“……” 他一阵没有言语,仿佛就此默认,韩非之前的惊异是装的,此刻却当真愣了一下。可旋即,韩非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伸手去触碰卫庄的脸颊,玩味道:“从前在王都里,好男风的权贵也不少见……” 他一句话没说完,卫庄忽而猛地按住了韩非的肩膀,魂魄本没有实体,可卫庄这一下也不知施了什么术法,竟将韩非的灵体生生“锁”在了原地。 韩非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灵体却丝毫没法动弹:“你!” 他一个“你”字出口,后头的话却还是止住了,以韩非如今的灵力,想要强行冲开卫庄的禁锢,也未尝不可,只是眼下他有求于人,到底不想与卫庄有什么正面冲突。 卫庄一手按着韩非的肩头,另一手绕过对方的腰身,搭在了其后背上,好似展臂将韩非拥入了怀中:“我什么?” 韩非现在是灵体,就算卫庄一剑刺向他的胸膛,也不会有什么痛感,更不用说这样普通的钳制,只是因为术法的缘故难以移动,略一思量,像卫庄这样的人,硬来大概反激起对方的胜负欲,干脆服软,垂下眼道:“你……要干什么?” 卫庄缓缓靠近韩非,两人的脸越来越近,及至最后,几乎就要贴在一起,韩非心里有些打鼓,倘若他不是剑灵,这会儿估计已能感受到卫庄的鼻息。 这时,卫庄忽而侧过头,嘴唇贴上了韩非的。 韩非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这下轮到卫庄笑起来,学着剑灵之前的模样,凑到韩非耳畔低声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喜欢男人。有什么好惊讶的?” 两日前,咸阳城内。 一缕香烟自空中袅袅散开,一个女人的声音自高台上传来:“回来的只有你一人?” 伏跪在阶下的密探背脊现出了涔涔冷汗,高台上前一刻分明还空无一人,他竟完全没察觉到对方究竟是何时现的身,低眉禀道:“是。参见月神大人。” “事情办得如何了?”被称为月神的女人道。 她的话音甚至称得上平和,密探伏在额前的手却骤然收紧了,青筋暴起的手背微微颤抖,尽力平复道:“还望……大人恕罪。” “何罪?”月神问。 “卑职一行……”密探吞咽了一下,以头抢地道:“没能处理了那个于城外坟地招魂的异族。” 一条青色的薄纱垂落在月神的眼前,一并掩去了她脸上本就淡漠的神色:“能动用招魂阵法的,无论人还是妖,必定拥有相当的修为,门中本就没有指望你们能将其处理。我在问你,对此妖的身份,可有收获?” 密探虽不知为何月神一开始就笃定,此事由妖族所致,而不是法术高超的人族修士,还是如实禀道:“对方乃是鬼谷纵横的另一位,此前久居韩国的卫庄。” 月神对此不算意外,她早知道除了盖聂,鬼谷的另一位去了韩国公子非的身边辅佐,如今韩非身殒,能来到对外国人戒备森严的秦地招魂的,想来也只有卫庄。 倘若是鬼谷出来的妖……只怕是已经渡过了雷劫,想要隔绝门中的眼线,悄无声息地除掉一只化形大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密探:“昨日我们按此妖离去的方向,于必经之路上安排了近百人的山匪拦路——” 月神:“一群凡人匪徒去对战来自鬼谷的大妖,岂非螳臂当车?” 密探默默将“为首的是多年前自阴阳家出逃的外门修士”咽了回去,道:“月神大人明鉴,这次的拦截本是少司命长老的意思,彼时她恰好与我们在山道相遇,便出此一计,让我们派人拖延那妖物些许时间,由她在远处一探对方的身份。” 月神倒是知道少司命此前方从蜀山返回咸阳,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参与到这件事中,除了她手下的这群密探,月神本不想让阴阳家其余的门人知悉此事。 但除去这些,精通移魂术且负责远距离侦察的少司命确实也是探究卫庄真身的理想人选。 “她可看出了什么端倪?”月神问。 “少司命长老推断,这个卫庄当是龙属的妖物,蛟又或是螭,至于来自水中还是土里,因那交手的只是凡人,对方未曾动用术法,暂不得而知。”密探道。 “既然少司命长老这么说,想来当是准的,”月神道,“她那时可还说了什么?” 密探道:“少司命长老曾提过一句,说那妖手里的剑有些古怪。” “鬼谷向来有用妖兽的魂魄淬炼兵器的传统,”月神道,“卫庄手上持的是邪剑鲨齿,上面如若封印几条妖兽的魂魄当作剑灵,也并不稀奇。” 密探犹豫片刻,还是说:“那时,长老之所以说剑古怪,就因为里头的剑灵不是妖兽的样子,而像是个人……” 他说完,唯恐月神不悦,抬眼却见高台上女人的朱唇缓缓勾起,露出一个不甚明晰的笑来 “原来如此,”月神道,“甚好。”